书中乾坤笔下日月
高老师：
近好！
时令已是冬天，早晨的校园白露为霜，无法遮挡的茂密的绿意，从那丛丛密密的黄杨与广玉兰上跃入人们的眼帘。这是江南的冬天，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这时候书写此信是否有点时序未当呢？余秋雨作《遥远的绝响》是在炎热的八月，嵇康弹完《广陵散》然后赴死的日子同样是炎热的八月，其间相隔一千七百三十二年。但我手头拿着您从南京带回的被您称之为“江苏省最好的作文”《梦里的前世》，却是在这个冬天写就的。
读完这篇文章，我便不再拷问时间了。时间是形而下的，也可以是形而上的。诗人们视通万里思接千载，为何一定要这个叫叶青的作者在夏天写成它呢？
这是一篇与《遥远的绝响》为同源题材的文章，书写对魏晋风骨怀想的情感。余秋雨认为魏晋时期是另外一个心灵世界和人格天地。我觉得生活在现在这种物质高度膨胀社会里的高中生们是很难把握那个落寞的时代的。但我又深知，现在的孩子，似乎什么都懂，小觑不得！
我在第一时间里将这篇作文发到了我的高一学生手里。我料定叶青是饱读过余秋雨的，用现在的网络用语也可说是饿啃过一番余秋雨。我料定我的学生与这个作者还有着整整两年的文化差距。但我相信，我的那些高一（5）班的男孩与女孩如果不懂得余秋雨的话，解读叶青还是不在话下的。
情形果然如我所料，当学生拿到作文时，一下子炸开了：什么！全省最好的作文？梦里的前世？是不是在呓语？
您在我的高一（5）班扔下了一颗炸弹。
于是我让学生看那个扔下炸弹的人怎么说的：
本文写于“江苏省第二届高中生作文大赛”决赛现场。 时间： 2002年12月21日上午10：00至12：00。地点：江苏教育学院的百草园宾馆。是日下午，在紧张快节奏的阅读评选之际，5个评委之一的王栋生老师发现了本文，只听他语出惊人：乖乖，这篇文章好得叫人害怕！……我认真读完此文，第一个感觉是：这次花一天时间当评委，能读到如此佳作，不虚此行！……在短短两小时里，能写得如此优美厚实一定是集底气才气灵气于一身的尖子英才。老练到家的文字固然难能可贵，更令人惊喜钦佩的还是思想——对黑暗和丑恶的鞭鞑，对光明、人格、风骨的赞赏——这是照亮文章、照亮读者心灵的真正的阳光。
吴非先生的语气我听得出，他肯定是要这样说的——乖乖，这篇文章好得叫人害怕！能让吴非先生如此叫绝的文章，不是江苏省最好，恐怕就说不过去了。这个在中央电视台敢叫巴蜀鬼才魏明伦出丑的中学“教授”，我素来是敬佩不已的。这种时候，我只能将吴非先生、您以及我的观点强加给学生了——这是江苏省最好的作文。不信，你瞧！我对学生说，梦里的前世，梦里表明空间，前世表明时间。简单的五个字，一下子时空俱全，我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等式：时间+空间=宇宙。
教室里一下子沉寂了下来。还有什么题目能敌得过这种时空呢？《遥远的绝响》也不能。
还有，我继续说，梦里为虚，前世为幻。虚幻之中，写出了想象中的现实。表明了作者对当今社会的批判，不信你读。
好样的，学生大气不出了，埋头读了起来。读完之后，一个个掩卷沉思。
刹那间，如你附记所言，学生沉浸在叶青那老练的文字所表达的对黑暗和丑恶的鞭鞑，对光明、人格、风骨的追求的意境之中。学生的心灵被那真正的阳光照彻了。
只有个别学生在狗这个形象上流连。我于是说，士穷节乃见。狗是一种不会抛弃主人的动物。
学生某说，老师，这样解释不是奴性十足吗？
我于是笑了，说，你评说得好，这里的狗，你可以理解为门下走狗啊！郑板桥当年自镌的印文是“青藤门下牛马走”，袁枚有失文德，讥刺为“青藤门下走狗”，倒使得这个艺名风靡文坛，白石老人不是也愿成为“青藤门下走狗”吗？现在有人因爱王小波而自号为王小波门下走狗。这是爱之切与爱之深啊。作者愿为竹林七贤门下走狗，可以想见他对这七个世外高人的仰慕之意。瞧见了没，作者说，我宁愿跟随他们做一条高贵而有骨的狗。而世俗社会里的人们，无骨者居多，高贵者几近于无啊！
课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当然，我很惭愧，这掌声不是因我而起，我真有点嫉妒那个叫叶青的学生了。
隔了一天，有个女孩子拿来一本《山居笔记》，让我看《遥远的绝响》一文。我笑着说，我已经看过了。谢谢你！
老师既然看过这篇文章，为何又要对叶青那篇文章激赏有加呢？我觉得叶青怎么也无法与余秋雨比啊！
我说，是啊，孩子，叶青无法与秋雨先生比。可是，放眼天下，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比得过秋雨先生呢？老师我也薄有文名，也只配为秋雨先生拎拎包啊！
这个女生噗哧一笑，我知道，她懂得我的意思了。
忽然就想起余秋雨来，想来，即便是对青藤先生，余秋雨也是不愿化为小狗跟随身后的。这就是他无法与齐白石老人比的原因了。秋雨先生高人雅致，不愿做门下走狗，而我们这位叶青同学却宁可身为小狗，与七贤们相依伴。余秋雨的不愿为门下走狗，与叶青的愿为一条小狗，都是好事。一位外国文豪说，文坛上，要有大狗，也要有小狗，大狗小狗都叫开了，这才热闹。
其实，这可能还不是热闹。作家们创造了一个个异彩纷呈的世界，使一个作家或一个真正的读者不知道活了多少辈子。怪不得有人要将酒店里的那副对联“杯中乾坤大，醉里日月长”要改成“书中乾坤大，笔下日月长”啊！
于是由这一节作文课想到我们的语文课，要是我们的语文课也让同学们各有各的声音而不被统一的试题拘束着那该多好。那样的课堂里，你可以说，我也可以说，你说的与我说的还可以完全不一样。这样大概才是将语文还给语文了。诚如斯，语文活了，活得面目各异，有多少个学生就有多少种语文。就像有多少个观众，就有多少个哈姆莱特一样。其实，这道理是相通的。可是，我真的感到迷惘，难道那些编教材的人与出试卷的人连这一点道理也不懂吗？
近些日子与李镇西老师交谈很多，李老师对此也表示绝望。看来，很多人都是在绝望中等候着。高老师，您呢？
祝好！
广平
2003/01/05
附：
·2002年江苏省最好的作文·
梦里的前世
江苏省南通中学叶青
一
假如让我选择，假如我真的可以这样选择，我选择魏晋时代，我选择竹林七贤。
我怀念那有着魏晋风骨绝世风华的时代，怀念那么一帮人，他们落拓不羁，纵情山水，临清泉而赋诗，登高冈以啸歌……
二
我的今生将注定是凡世一俗子，但是，我的前世是怎样的？
让时光倒流，让岁月轮回。
渐渐地，我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仿佛比众人要矮很多，时时须仰视他们，但他们待我极好，跟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崇高。
梦里，我依稀觉得我是一条野狗，要不为什么撒尿时一条腿老是向后翘起来呢？我追随他们一生，自愿地而又自觉的。
三
我是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才结识他们的，那天，我在觅食，百无聊赖地走着，走着，走进了一片静谧的竹林。那里溪水欢畅，清风怡人，可我顾不得欣赏，我饿极了。
我闻到了酒香，而后一曲美妙的丝竹之音飘进了我的耳朵。我发疯地狂奔过去，接着突然打住，狂吠不止。我的面前共有七个人，都打着赤膊，一个老者抚琴听音陶然自得，有几个则开怀畅饮纵情唱和，还有的干脆以地为席呼呼睡去。
“嗟——来食！”一个醉汉拿着一块骨头向我喊道。
我默默地走开了，虽然我半日未曾进食，但我想我不能接受那样的施舍。
“且慢——”琴音骤歇。“小弟无礼，请壮士留步！”那位老者起身向我作揖：“饮一樽浊酒再走不迟。”接着他拿来酒肉，放到我跟前。我望了望他，饱食了一顿。
我饱食的时候，老者对我说：“公亦高节傲骨之士，吾深钦佩。虽人犬殊途，但你我志同道合，若不嫌弃，愿与君结交游之好。”
我摇了摇尾巴，欣然接受。
接着老者向我介绍：“此人阮籍也，恃才傲物；此人向秀，才调无伦……老朽稽康，村头打铁者是也。”我摇着尾巴，算作打了招呼，一日之内，结交如此多的名士，吾生平之莫大际遇也。
四
此后，那片竹林就是我们的活动场所，在那里，我们放浪形骸之外，尽得人生之真趣。
五
好景不长。
不久后，嵇康就离我们远去。去时，愤恨地骂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吾辈岂能卖身求荣，苟且偷生！非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偷偷地跟了过去。临刑前，嵇康说：“且慢——”他拿出他的琴来，捋起袖子，愤然长叹，奏出一曲《广陵散》，一边拨动琴弦的他一边泪珠簌簌地往下掉。突然，琴弦止住，嵇康放声大笑。
然后——嵇康人头落地，双目却依然炯炯放光，哭声在山间回荡，让人心寒……
六
噩耗传来，其他五人悲极而泣，泣之不止，惟向秀默不作声。
我跟着向秀，一路回到他家。
他开始磨墨，疯狂地磨墨，泪珠一滴滴地落在砚台里化作墨汁。他长叹一声，用一支凸笔饱蘸浓墨，愤恨地写下“思旧赋”三个字。随即悲绪万千。发诸笔端，然而须臾之后，便罢笔了。他大声诵读悼文，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伤心过，连声音也哽咽得有些不堪入耳。我吓坏了。
七
之后，我跟了阮籍，阮籍这人怪怪的，他经常驾车出游，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
一次，我跟他出去，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路的尽头。突然，他无端地放声大哭起来，泣不成声，我惊异地望着他，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凉。“于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云问有玄鹤，抗态扬哀声，一飞冲霄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相逐戏中庭。”随后，他调转车头，又一言不发地回去了。我似乎理解了什么，也跟着回去了。
八
竹林七贤渐渐地只剩两个人，一个人……
我感到寂寞，多想再看看他们七人痛饮的场景啊，多想再聆听嵇康绝世的琴音啊！
士为知己者死。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君之既逝，吾苟活何求？
我独自沿着阮籍的车辙走到了尽头。
九
梦醒时分，往昔不再。
我的前世真是那样的么？
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我深深地怀念那样的时代。我宁愿跟随他们做一条高贵有骨的狗。那里，有我最真的梦。
[附]江苏省第二届高中生作文大赛决赛题目：如果能够选择，你最想生活在什么时代的什么地方，为什么？自拟题目，文体不限，800字以上。（写作时间2小时）
[推荐人语]本文写于“江苏省第二届高中生作文大赛”决赛现场。 时间： 2002年12月21日上午10：00至12：00。地点：江苏教育学院的草园宾馆。是日下午，在紧张快节奏的阅读评选之际，5个评委之一的王栋生老师发现了本文，只听他语出惊人：乖乖，这篇文章好得叫人害怕！接着5位评委一下子都明白也统一了：是不是他自己写的？会不会套用了现成美文？请组委会马上把他（她？）请来当面讯问了解一下。然而当王老师和作者面谈核实以后，大家不得不彻底信服了。接下的事情便是，15篇一等奖的第一名非他莫属！我认真读完此文，第一个感觉是：这次花一天时间当评委，能读到如此佳作，不虚此行！带着复印件回校又细读留连再三，欣喜不已。在短短两小时时间，能写得如此优美厚实一定是集底气才气灵气于一身的尖子英才。老练到家的文字固然难能可贵，更令人惊喜钦佩的还是思想——对黑暗和丑恶的鞭鞑，对光明、人格、风骨的赞赏——这是照亮文章、照亮读者心灵的真正的阳光。我恳请我校全体同学一定要认真拜读此文，而且最好是连读两至三遍。 （高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