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最后一天,岳母下葬。我将在乾县一个叫“梁山”的乡镇,一个叫“南坡”的村庄,迎来我的2018。这是我妻子出生的地方。
18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正是我第一次去岳父家的年龄。当然,是以“同学”的名义,虽然彼此心照不宣。彼时,岳父尚是望重一方的高中名校长。据说年轻时喜欢打篮球,肩宽,身高,挺直,说话爽朗有力,充满自信。
这次我受命拟《祭母文》,提到岳父,几乎不加思索地就敲下了一句我认为极恰当的话:“我父巍峨……”
然而,“巍峨”主要并不是说身材或权势,而是指人格。
怎么说?
无论来客身份尊卑,始终不卑不亢的那种气度。对方是教育局长,也不会低气求声,相反,既让对方觉得被尊重,又让对方尊重(最后都成了好朋友);对方是可怜的下苦人,更是尽可能照顾,不止是物质上的体恤,更包括精神上的扶扬。我经常想,这可能跟他的经历有关。家贫,三子三女,要做顶梁柱,精神不昂扬是不行的。也因如此,对下苦人更多同情心。
做一把手,不蝇营狗苟,持事公正,一言九鼎。痛恨小人,努力提携有能力的年轻人。这些,是我妻子经常引以为傲的。可以说,是整个家族引以为傲的,对子女影响甚深。
岳父轻易不表露对家人的情感,但也不会打骂子女,说话声重一些,都是十分严厉的,属于典型的不怒自威。但是,顾家之深,难以想象。无论自己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包括借多少债,都不会把压力加在家人身上,甚至不会让家人知道。明明家里穷,子女却无穷相,保持了高自尊,且以父亲和家庭为骄傲,这是何等成功的家庭教育?!在这个过程中,家庭逐渐完成了逆袭。在盖起第一院房子后,又同时为另外两个儿子盖了两院,轰动一时。
令人悲痛的是,岳父前些年就去世了。而这些年,孙辈们“亭亭如盖”,而岳父的影响,在子女辈还刻骨铭心,在孙辈重孙辈,可能逐渐就成了墙上的画像了。
与岳父的“巍峨”相比,岳母刚是木讷的,柔弱而善良的,很容易被忽略。
她对人好,是心里对你好,却不擅长表达。例如,岳母对我好,就会把她能想到的好东西攒起来,留给你,经常一留就是很久,例如核桃之类。我特别喜欢土菜籽的菜叶(就是榨油用的油菜)晒干后,冬天再做成的干菜,就是岳母那里吃到的。凉拌后配上小米粥,特别美味。这样持续了数年。直到有一年,妻子告诉我,以后恐怕吃不到了,因为现在都种洋菜籽(产量高),土菜籽渐渐绝迹了。
还有一次,岳母突然纳了一双布鞋给我,不过我始终没穿过。
这次代拟《祭母文》,因为是文言,我怕犯常识性错误,就翻看了网上一些祭文,结果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所有这些被祭奠的女性,或者说母亲们,命运似乎都是类似的:嫁到夫家一定是贫苦的;妯娌往往是争斗的;拉扯儿女一定是不易的;对公婆一定是孝顺的;身体一定是多病的;人品一定是善良的……总之,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生总在尽义务,歌颂的也总是在各种关系中的牺牲。标签化实际上也是一种无名化,而每一个具体的女人,都曾是无邪的少女,是千姿百态的生命中的“这一个”,而不应只是社会工具。
所以,在《祭母文》中,我侧重表现了美而非善,尝试描述岳母的“兰心蕙质”。岳母毫无疑问是有美术天赋的,且不自觉地会在各个方面流露出来:剪纸、画画、纳鞋……不用打底稿,心中自有图。可惜,作为大树底下的碧螺春,谁人注意到这些生命的芬芳呢?
所以我常常想,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实在是自私。我们太过于强调母亲作为母亲的价值,而常常忽略了母亲作为女人,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
我说“润泽子女”实有所指。我妻子即有绘画及音乐天赋,这一点,在她导演戏剧时派上了用场。谢天谢地,她终于不用在鞋底或花馍上浪费才华,身怀异宝而不自知了。女儿从未学过画,去英国读大学,偶尔作画消遣,便很吓了我一跳,这就是基因的力量吧?
我想,岳父受到了时代的局限,否则会成为有可能在更大舞台上展示力量的“大人”。而岳母,则受到了双重限制,性别的和角色的。
今天,岳父岳母最终都离开我们了。往事如烟(手机写作,故略掉与我相关部分),感激,怀念,所有那些好,那些高山仰止的部分,必然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而伴随的反思,也必将有助于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窗外天寒地冻,希望九泉下终于团聚的岳父岳母,能因儿女们的思念多一些温暖,并继续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2017年12月31日于乾县梁山乡南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