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小时候，我的邻居周若，是个嘴巴很甜的小姑娘，她去我家找我玩的时候，我经常不理她。
她会很自然地跟人说：老师，您真好。大姨，您做的饭真好吃。同学，你的衣服真好看，我们能交个朋友吗？而我，只能在一旁愣愣地看着。
小时候的想法很直率，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来不会含蓄地放在心里。妈妈总是走过去，热情地牵着她的小手，笑眯眯地把她拉到屋里，从我的口袋里掏出糖果瓜子，放在她的手心上。这时候，她总会歪着头看着我，一脸的得意洋洋，像夏日的太阳光，灼得我，奇痒难忍，却无从下手。
妈妈总说：瞧瞧人家周若，人长的甜美，嘴也生得蜜一般的甜，多招人喜欢。再瞧瞧你…...。
每当这时，我总会飞快地躲进屋子里，重重地甩上门，把头埋进被子里，像一只受伤的鸵鸟。可是，隔绝空间，却隔绝不了那一阵阵否定自己的声音。
那时候，内心就异常坚定，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就是我，是天空中不一样的烟火。那时候，内心常常怨恨，为什么，妈妈总是喜欢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我最亲爱的人，最想让我变成我最讨厌的样子。
长大一点后，我开始讨厌吃韭菜的人，每次在公众场合遇到，我总会侧身躲开，那刺鼻的味道，总让我想起那一年冬日的午饭。一锅清淡的面条中，凌乱地漂浮着几根韭菜，我和弟弟妹妹们，拿着筷子抢着夹起那一根根绿菜叶，它的汁液里吸进了滚烫的油水，是一碗面条中所有美味的来源。
妈妈走过来，把筷子狠狠敲在我们的头上，我抱着头，在妈妈的呵斥声中，就着眼泪，把剩余的面汤倒进嘴里。
那时候家里穷，盘子里常常只有腌得发黑的咸菜。约同学去我家写作业，第二天，全班同学都知道，我家穷得连青菜都吃不起。回家以后和妈妈大闹了一场，哭着喊着就要吃青菜，绿油油得那种，吃了以后，让所有人都知道得那种。
妈妈去集市上买了韭菜，以后的每天，我们都能在面条里寻到一点点绿意，它让我的味觉在寒冬里有了新鲜的刺激，那种感觉，像走在人群中，被阳光普照。
只是，冬日的阳光很轻，有人轻轻一吹，便落入了西山。同桌在我偶然的打嗝声中，夸张的捂住鼻子，他大叫着：你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吃韭菜，太难闻了。
我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中无地自容，愤怒地和他争论，他却在我的还击中捧腹大笑，边笑边指着我的嘴，原来，我的牙齿上还残留着韭菜的叶子。
我埋着头，趴在胳膊上哭了好久，那个冬天，好长，好冷。
再大一点后，我离开家读了高中，周若去了一所卫生学校读中专。她的家人认为，女孩子不必有很高的学问，学一门手艺，将来早早得嫁个好人，就是最好的归宿。
我高考那年，她已从卫校毕业，在那个冗长的夏天，我看见她和一个男孩在桥头拥抱，又依依不舍地分开。头顶的知了在树梢疯狂地鸣叫，像两颗火热的心，火热地交织在一起，以为用尽全力，就可以不负一生。
开学的前一星期，我准备收拾行李，妈妈走过来，把学费放在我的书包里，再三叮嘱我出门在外不要大意，转身的那一刹，我看见她眼里无尽的落寞。晚上，我听到她和爸爸聊天，说，咱们家的孩子要像周若一样懂事就好了，知道体谅父母。
我呆呆的得立在门外，只觉得身体一直往下沉，像被人压了一块石头。手中的钱被攥成一团，我回到自己屋里，把钱重新塞回书包里。我也想懂事，我也想体谅，可是，就连这样的一次机会，也被别人家的孩子掩盖。
第二天，我在父母的疑惑中提前去了学校，他们不知道，虽然远方的大学并不理想，我固执地前去，是因为，我心有梦，有翅膀。
大二的寒假，我拎着箱子回家过年。那一天，周若过来找我，邀请我做她的伴娘。我看着她凸起的腹部，她害羞得低着头，说，五个月了，婆家算好了日子，没办法。
晚上，她拉我去她家睡觉。青梅一场，两地相隔，以后也许就再难相见了，一想到这，心里一阵凄凉，便点头应了。
王婶做了一桌子的饭菜，期间，她不断地为我夹菜，夸着我有出息，从这个小村子里走向了大城市。我点头应和，这样虚无的夸奖我听了太多，很久以前便对巧言令色的词汇，生出了抵抗。
结婚当天，婚礼很是排场。崭新的奥迪汽车一字排开，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鸣笛，邻居们成群结队在车后追着看热闹，上演着电视中才见过的壮观场面。王婶笑的合不拢嘴，喜糖洒了一路，本来十分钟的车程，愣是让车队围着村子大转三圈，才兜兜转转回到酒店。我抱着肩膀，只觉越来越冷。
妈妈说，她嫁的老公，是镇上一家超市老板的儿子，家境殷实，听说，还帮她在市里找了工作，花了不少钱。他们订婚那天，有个男孩来闹场，喝得酩酊大醉，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突然想起那年的蝉鸣，在我的记忆里凄哀绵长。
几年后，当我奔波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中，被现实击得溃不成军时，曾经以为的梦想落地生根，不过是梦想落地碎裂的幻影。万家灯火，唯我独寂，恍惚间，一切我以为的脚踏实地，都变成了不知变通，情商低能。
这个世界，正在以它的方式快速前进，我只能像个小丑一样紧紧跟在后面，生怕一不小心，一切将回到起点。年龄大了，越活越胆小，受不了寂寞，受不了一无所有。
寒冬过了，不见回暖。我躲在出租屋里啃外卖，男友指着最后一个包子对我说，韭菜馅儿的，吃吗？吃完我就走了。
我拿起包子塞进嘴里，慌忙中被噎得眼泪横流，男友静默不语，食物顺着食道落进胃里，原来，我们不会被饿死，但我们的爱情会。
曾经看不起追逐物质的爱情，以为任何俗气的东西，都会玷污我高尚的爱情。有情饮水饱，面包我可以自己买，给我爱情就好。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颤巍巍地指着我的鼻子说：“房租是你交的，冰箱是你买的，旅行的钱你出的，他妈的，就连外卖都是你花的钱。”
他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不如就各自分开，还我自由，让回忆成风。”
我以为我会崩溃，可是我却没有哭，我的牙缝里塞满了韭菜，看着他下楼离去，我感激，是那韭菜挽回了我最后一点尊严。
如今，我一个人坚强地活着。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脚步坚定，朋友成群。我会毫不吝啬地夸赞他们的美貌。饭桌上，酒杯里，脱口而出的话语，常常让我有一种莫名得熟悉感。我几乎忘了，我曾讨厌这样的人，我曾做着另一种梦，那里洁净如雪，心如花海。
曾经发誓要做自己，曾经发誓要做个很厉害得人，而今，我终于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生活可以这样继续，也没什么不好。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