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郭靖跪了一整天,活动开来觉得浑身僵硬,关节上湿湿凉凉,冷风一吹,像是一堆牛毛针扎进骨头缝里,不由“嘶”地一声。
“怎么了靖哥哥?”
“怎么了阿靖?”
黄蓉和华筝同时出声,两人各自惊讶。华筝意识到自己失态,闭口不言。
郭靖愕然,随即回神道:“没事,跪久了腿有些麻。”
黄蓉弯下身子察看他的膝盖,已被泥土洇湿,不由埋怨道:“靖哥哥,不知道叫人拿个垫子来吗?”
郭靖憨憨地笑道:“没想起来。不过也没什么,运功走上一圈就好。”说罢暗暗运气至四肢百骸,不过片刻,身子已活动自如。
黄蓉起身时眼前一黑。
她自昨日清晨到今夜,不过喝了少许汤水,身子一直在冒虚汗。出门时虽然裹得严实,在外面待这片刻,手脚俱是冰凉,一蹲一起,只觉身上沉得撑不住,拽住郭靖的衣袖,伏在他腿上缓了缓。
郭靖忙扶住她:“蓉儿,晕得厉害吗?我送你回房去。” 叫过下人送华筝去厢房,自己抱起黄蓉送回房中。
华筝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夫妻的举动,眼中酸涩,心中一紧一抽。
原来,阿靖待黄姑娘这般着紧,这般体贴。虽然从小一起长大,可是郭靖对她从未如此体贴温柔过。她以为他是性情木讷,不懂得照顾女子,却原来只是因为,自己不是他心头那个人罢了。
原来,夫妻之间可以这般亲密无间,互敬互爱,跟自己所见父汗母亲,哥哥嫂子们完全不同。
她不知黄蓉是不是故意如此做派给自己看,心里一只小猫儿在挠一般,搅乱多年来的平静如水,按捺不住的一丝丝妒恨悄然生根、冒芽。她用手帕按按眼角将欲流出的泪水,随那家仆去了。
黄蓉不过片刻晕眩,缓过来就好,但郭靖当着华筝对她如此着紧,大大满足了女子的虚荣心,心中甜蜜喜悦,便也由着他。 回到房中,郭靖将她放在床上,关切问道:“蓉儿,可好些吗?”
黄蓉脸面微红,笑道:“本来也没什么,大概是饿了。靖哥哥你如此,恐怕华筝要笑话我。”
郭靖将屋里煨着的汤给她盛过一碗,沉吟片刻,道:“蓉儿,你说华筝此来,究竟是为何?”
黄蓉啜了一口汤,闻言一愣,随即觑眼看他笑道:“原来靖哥哥见着红颜知己,还能想到此节?”
郭靖脸微微红:“蓉儿你莫取笑我。我自来拿她当妹子,何曾有什么红颜知己。再说,我娘终究……我虽不怪她,可也做不到心无芥蒂。”
黄蓉自悔失言,不再玩笑,正色道:“只怕来者不善。如此大费周章起了婆母的棺木送回南边,若没有忽必烈的授意,恐难成行。说来说去,不过是忌惮靖哥哥你助守襄阳,对抗蒙古罢了。”
郭靖皱眉道:“难道忽必烈让她来劝降?”
黄蓉想了想,却摇摇头:“恐怕不会。华筝怎会不知你为人。当年在青州,你差点刺杀了她父亲兄长,如今总不会因为她三言两语就开城投降。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是想凭借昔日情分,养育之恩,送婆母回乡之谊,劝你两不相帮。”黄蓉面露微嘲之色,道:“只怕在他们眼里,仍当靖哥哥你是半个蒙古人。”
郭靖在室内慢慢踱了几圈,又问道:“那我该如何对她才好?她送我娘回来,总不好疾言厉色。”
黄蓉顽心忽起,歪着头看他:“那靖哥哥想怎么对她呢?我可看得分明,她云英未嫁,还是个女儿身,对靖哥哥你痴心不改啊。”
郭靖脸更红了:“蓉儿不许胡闹,你知我对她从来没那个意思。”
“可她有啊!”黄蓉笑道:“如今人家送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你,如果她只字不提让你放弃对抗蒙古,只说让你相陪数日,你又当如何?”
郭靖愣在当地,无言以对。
黄蓉捉弄他够了,走到他身畔握住他手道:“算了,不想这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我反倒担心襄儿。”恳切地看着郭靖道:“靖哥哥,我实在等得心焦,你让我出去找过儿他们好不好。”
郭靖坚决不允:“你如今还未恢复,出去后遇险可怎么好。我信过儿不会对襄儿不利,且再耐心等待两日可好?”
黄蓉看他神色,知是无望,想起梦中所见场景,忍不住心里阵阵煎熬,又听郭靖道:“忽必烈既然让华筝前来,想必近期蒙古人不会生事。我想给娘先找块墓地,入土为安,他日若有机会,再送回临安牛家村。唉,我为人子,实是不孝之至,累得母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黄蓉安慰他道:“婆母教你成人,一生望你像公爹一般不忘侠义之心,如今人人称你一声大侠,二老在九泉之下可不知有多开心,又何来不孝呢。”
“蓉儿……”郭靖知黄蓉一向体贴他心意,心里感动,拍拍她手道:“天色不早,我让奶娘把破虏抱来给你瞧瞧,早些洗漱安歇吧。”
黄蓉笑笑点头。
华筝在厢房中辗转反侧。
黄蓉身体不适,接风洗尘之事自也不了了之,她一个人在房中默默用饭,默默洗漱。她身份特殊,郭靖也不知该叫何人作陪。若在往日,她本是寂寞惯了的,无论打马游猎,读经写字,女红针黹,再有跟南朝学的那些游戏玩意儿,怎么着也能打发一夜。
今晚却不同。
四围静悄悄的。
这里是宋朝,是襄阳,没有人知道她是公主。,她只是这府里主人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朋友,四下里的人间烟火和她毫无关系。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陪伴他的妻子和孩子,尽享人伦。可她却像一个掉了队的羊羔,陷入茫茫沙漠,四顾无人。
她忽然有些后悔答应忽必烈来到襄阳。看这些做什么呢?为了让自己知道自己这些年过得有多可怜?明知郭靖心性坚韧,绝不会为区区往日情分所动,却巴巴地赶来,只为了一次又一次刺痛自己的心吗?
第二天,郭靖早早起身,寻了近郊的山民,引他去山上看山林墓地。
华筝晨起无聊,漫步到前厅,看见郭靖正欲出门,想到他走后,这里便是黄蓉的地盘,心里一阵不舒服,脱口而出:“我要一起去!”
郭靖没留意她进来,听到这句话,不由一愣。
“华筝……妹子,这怕有些不妥吧。”郭靖想起昨晚黄蓉之语,不由暗暗苦笑,还真让她说着了,现在该怎么推脱才好?
“既是我送大娘回来,自然要看她好好入土,才能功成身退。”华筝知道自己是强词夺理,不过只要不待在这府里,去哪都好。
郭靖语塞,又想起她此来目的,若是相陪几日能让她不提劝降之事,那这份人情也算是还了。他心里毕竟念着一份兄妹之情,又对她有所亏欠,不到万不得已,实不愿恶语相向,便点头应允。
黄蓉知道郭靖今日一早要出城,想了想,还是不好把华筝撂开不管,便叫人去请。家仆却来回说,那位女客一早随着郭大侠出城了。
黄蓉心里一“咯噔”。她并不担心郭靖生出什么异心,却担心他顾念故人之谊,落入女子的圈套。她是女人,自然对女人的小心思一清二楚。
今日换做靖哥哥和华筝是夫妻,她再见面会做出什么,那可当真不好说。
心下自然也有不快。
明知她心存爱慕,却还让她跟在身边?“啪”地一声,黄蓉将梳子拍在妆台上。她对着郭靖可以讲自己不在意,如今只对着自己的心,难道还要装?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在一处如何,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杨过和小龙女究竟把襄儿带到哪里去了?!
华筝和郭靖出了襄阳,沿着檀溪,一直向南。襄阳是盆地,周围多丘陵小山,郭靖便是要择一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来安葬母亲。他虽然重伤初愈,毕竟习武之身,爬山涉水全不当一回事。可是华筝已养尊处优多年,不再是当年漫山遍野和兄长们一起疯跑的丫头,走的时间久了,跟不上他的脚步。
郭靖也不催她,走一走,就停下来等她。
华筝有些委屈,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叫了声:“阿靖!”
郭靖停下来看她:“嗯?”随即反应过来:“若是走不动了,便在这里歇歇吧,这里离山上不远,我再往上看看就回来。”
华筝恨恨不语。
郭靖等待片刻,见她不出声,以为她要就地休息,便自顾自走开。
华筝看着他背影,神色变了几变,还是跟上去。
山中荆棘遍地,杂草丛生,不过半日功夫,裙角已被划破好几条口子。她本就穿不惯宋人女子的服饰,只觉得处处不便,这时看见划破的衣服袜子,更觉懊恼。不防斜刺里伸出一根长长的荆条,“刺啦”一声,将本就撕破的裙角扯断,扯破里面的衬裤,划伤膝盖,见了血。
华筝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郭靖听到动静,转回来找她,看见此情此景,既尴尬又棘手。他们男女有别,华筝是未嫁之身,虽说蒙古女子不太在意这些,他却不可不守礼教大防。
“阿靖……”华筝期期艾艾地叫道。
郭靖扭头不理,去林中找了一些止血的草药,用石头碾碎,轻轻放在她膝盖上。
“华筝妹子,你用撕下的裙角包扎一下吧。”却是看也不看她的伤处一眼。
华筝又羞又恼,自己包扎好,慢慢地站起来。
“华筝妹子,你在这等等,我先去附近山上看看,马上回来。”说完也不待她出声便走了。
华筝心下气苦,偏不肯听他的话,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郭靖听到脚步声,暗暗叹息。
好容易到晌午,总算择定一处地方,付了钱,郭靖很是欣喜,扭头去找华筝,却发现她不见了。
郭靖叫了几声华筝妹子,不听回声,顿时焦急。华筝身份敏感,可千万不能在襄阳出什么事啊!他沿着来路往回找,来回找了好几圈,在一个小山沟旁看到一只华筝的鞋子,心下暗叫不好,沿着鞋子的方向往下看,果然看到滚落的华筝,郭靖赶忙飞奔下去。
华筝已经晕厥,裙裳披风都被树枝荆条划破,本已经撕裂的衬裤更是露出整条细嫩柔白的小腿。郭靖脱下外氅将她裹住,该怎么带她回去呢?
眼下只有自己一人,无车无马,她也失去知觉。即便她有知觉,看她那高高肿起的脚踝,也知道肯定不良于行。他们孤男寡女自然不能在山上待一夜,可无论自己是背是抱,跳进檀溪也洗不清。
郭靖苦笑一声,罢了,拼着挨蓉儿一顿打骂就是。他弯下身将她扯破的裤脚系紧,用外氅裹严实,将华筝负在背上,慢慢行下山。
到山脚的檀溪边上,华筝醒了。身下一起一伏的温暖,和陌生又干净的男人气息,让她愣了一下。抬起眼看看前方,才明白原来是在郭靖背上。
她又惊又喜,便继续装作无知无觉,默默伏在这想了一一生一世的背脊上,宽厚、温暖、踏实,好像绵延的天山。她暗暗祈盼他走得慢些,再慢些,让她这片刻的美梦再延续一会儿。
郭靖负着人,走了快一个时辰,胸口憋闷得厉害,身上发虚,只想快些回到城中,就可以找个轿子或者马车,把华筝送回府中,悄不作声,也许就把这事圆过去了。
无奈天意总是不从人愿,刚到城下,就看到手持打狗棒满脸惶急的黄蓉,直直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