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男人倒在施小宁脚下。男人撞碎了半面墙那么大的玻璃,玻璃如万千细碎的钻石跌落一地,静止之后化为无数面小小的镜子,每个镜子里都映着施小宁不知所措的眼睛。
我施小宁招谁惹谁了,吃个冰淇凌都不得安生。无名之火刚刚烧起,男人已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随即扯住了施小宁的衣领子,把刀子横在她脖子上。
谁都别进来,否则我杀了她。他朝外面喊。
施小宁十秒钟之后才明白:她成了人质。
施小宁是个编剧。她最近在写一个故事,倒也没什么新意,司空见惯的穿越剧,一个传令兵和一个盲艺妓还有一个现代女模特的故事,后来那个女模特得脑癌死了。
施小宁住在22层楼上,每天傍晚,西山和滇池边的天空给染得一片灿烂。她一个人住,有个男朋友,当故事写不下去时,打电话叫男朋友过来,两个人啪啪啪一回,也就来了灵感。施小宁一把推开男朋友,趴在手提电脑边一顿猛敲,中断的故事就又流水般讲述了。但中断的嘿咻,则十有八九连不上了。
施小宁家楼下是一个大型的shoppingmall,叫南亚风情第一城,这里有肯德基、麦当劳,还有一家DQ,就是那个冰雪皇后冷饮店,DQ对面就是优衣库,自从出了那个视频的事儿,施小宁就不怎么敢去闲逛了。
施小宁每天都要去DQ吃一个小杯的冰淇凌,她最喜欢的是暴风雪系列,加一份巴旦木,她常想,杏仁就杏仁,为什么叫巴旦木呢?这么想着,时间就过去了15分钟。她每天都要在DQ店里坐满15分钟。
玻璃窗碎了之后,有一粒玻璃渣飞进了施小宁加了巴旦木的暴风雪冰淇凌里,她刚想骂人的时候,男人就倒在她脚下了。
他把刀架在施小宁脖子上,低声在她耳边说:你老实点儿,我不会伤害你。
施小宁觉得耳垂给吹得痒痒的,大蒜味儿倒是没闻到,但是男人满嘴苦涩倒是真的。
她赶紧说,好,我听我的,你别杀我。
施小宁被绑为人质的时候,DQ的店员和另外两个顾客早跑掉了。男人就拽着施小宁进到操作间里,施小宁往外面赶紧看了一眼,远景是优衣库,近景是三个警察和四个保安,还有看热闹的人群,警察都把枪拿在手里,保安正在安放隔离带,把看热闹的人赶到远处。
施小宁也不知道怎么这一眼就看到了那么多人和物。
进了操作间,男人放松了,把施小宁推倒在地,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DQ的柜台成了最好的掩体。
施小宁这才知道原来DQ的操作间里摆放着这么多原料,香精、调味剂啥的,花花绿绿的各样瓶子,还有各样坚果,包括巴旦木。施小宁有点走神,想起了泰国和越南,东南亚人民都喜欢颜色重的饮料,昆明离东南亚近,所以也喜欢颜色重的饮料。
施小宁集中精力去看男人,男人不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嘛,现在他把刀放在脚边,喘着粗气,显得极为颓唐,脸上的血正一滴滴掉在地上,啪嗒啪嗒响。
施小宁觉得自己犯了无数次错误,在以前的剧本中,她一写到绑匪都是穷凶极恶,却从来没想过绑匪其实也会很颓唐的,比如眼前这个。
男人好象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左右看了看,最后看到了自己的左臂,上面扎着三四粒玻璃渣,正往外渗血。他专心地拔去玻璃渣,嘴里吸着气。
现在绑匪跟人质互相打量,绑匪看到一个26岁左右的瘦小女生,干巴、黑(昆明紫外线强嘛),不算漂亮,也不算丑,两只眼睛是五官中长得最好看的,闪烁着惊慌和胆怯,穿着白色T恤和七分裤,脚上一双红色人字拖,竟然没有一只脱落的;人质看到一个一米七三左右的男人,三十五岁吧,还挺斯文,你几乎觉得他今天出来忘了戴上近视眼镜,皮肤比人质白(草,难道不都是生活在昆明的超强紫外线下吗);灰色T恤和黑色裤子,一双皮鞋,是木林森牌的。身上到处是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别人的?还有地上的刀。难道他是杀了人?施小宁的脸一下子煞白。
别怕,我不杀你。他安慰她。不过,我刚才把那对狗男女杀了,痛快。
今天我为什么要来吃冰激凌?还要待15分钟!施小宁低下头想。
男人问,有烟吗?给我一根?
施小宁说我不抽烟。
我也不抽。男人说。
两人谁也不说话,陷入静默。施小宁觉得男人的思绪不在这儿,应该跑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的嘴唇控制不住地轻微哆嗦,一安静,她开始害怕了。男人脚边的刀子离她也不远,还沾着血,没沾血的地方泛着亮光,象是洁白牙齿上一闪而过的冷笑。
施小宁想,接下来,警方的谈判专家该说话了吧。她以前的剧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谈判专家比施小宁预想的晚到了5分钟。谈判专家最近有点烦,女儿跟一个问题少年混在一起,他找到那小子把丫打了一顿,结果分局接到投诉后给了他一个警告,女儿也不理他不再叫他爸了。
当爹不容易啊!他盯着DQ里面灰白色的柜台,思绪连翩。离婚十二年了,他一直独自带着女儿过。
里面的人听着,请不要伤害人质,其他我们好商量。他常规性喊话,手里握着保安递过来的一只话筒,话筒把手发黏,他把话筒拿得离嘴远了两公分。
他想,从伦理上讲,保护女儿决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儿,局长怎么能骂他这个当爹的太狭隘呢。
这时,一个警察把绑匪的个人资料递给了他。
“谈判专家来了”,男人兴奋起来,眼中明明暗暗走过几种光芒,“我先吓吓他。”
他把刀子拿起来,伸到柜台上面晃了几下,围观群众响起一阵暗抑的惊呼。
“请不要伤害人质,我要听到人质说话。”谈判专家回应道。
男人又把刀子扔到脚边,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半倚在墙边,看着施小宁:该你了。
施小宁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喊什么,喊“救命”或者“打劫”都不合适,别激怒了男人;喊“我还好”太偏文艺了,于是,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茄—子—”。
施小宁被解救之后,回想DQ柜台后的诸多细节,一直搞不懂自己关键时刻为什么会喊“茄子”,难道自己内心里渴望一次集体合影吗?上一次集体合影是啥时候?她早就离开了体制,成了一个自由职业者。这一声“茄子”难道喊出了她潜意识里对集体生活的留恋?
远远地就听到围观群众先是寂静,接着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乐笑声。警察和谈判专家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施小宁羞愧得低下头,她觉得自己不配当一个编剧,她给全中国的编剧丢了脸。
男人也笑得面红耳赤,问她:你是干什么的?
施小宁迟疑了片刻,说:我是编剧。
以前写过啥剧本,拍成电影还是电视了。他问,语气中开始夹带着伤感。
男人的伤感感染了施小宁,她说,我只写电视剧,也没什么名气,所以写的本子都是寄给那些牛逼编剧,他们看中了就买我的本子,买了,就是他们的了。
哪个电视剧是你写的?男人问。
最近那个上了几家卫视台的,《秒秒惊魂》。她说。
好看,我昨天晚上还看,浙江台播到第十五集了。田灿然最后死了没有,他跟金宛儿最后结婚了吗?男人来了兴致。
施小宁颇为难:那个本子他们也改了一下,最后我不知道怎么改的。我写的结局他们没有在一起,生活的逻辑还是不如意的时候多,另外,我本人也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
她忽然不说了。她觉得不对,这不是闺蜜聊天,也不是网上聊骚。她是他的人质,他随时会拣起地上那把沾血的刀子杀了她,她怎么跟他聊起人生观和价值观了?
男人饶有兴致:你说,我把他们俩都杀了这事儿,写成剧本拍成电视剧有人看吗?
姓名:刘冬;年龄:35岁;民族:汉;住址:昆明市西山区银牛小区,职业:税务员。配偶:黄玉娇,32岁,无业。
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啊。谈判专家从绑匪资料上抬起头来,跟一名警察说:把他老婆找来,攻心。
警察跑走了,很快又跑回来,凑近谈判专家耳朵:那边南亚牌坊边躺着的就是他老婆,被他给杀了,还有个男的,也死了,估计有奸情。
操。谈判专家的目光越过围观人群往高大、橙色的牌坊那里扫了一眼,没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只看到隔着滇池路即将开盘的另一个商业广场,一张巨大的led屏上有个性感女人正朝他微笑,露出一口白牙。难不成是云南白药的牙膏广告?
另一个死者身份查清没?谈判专家问。
身上没证件,还在查。警察说。
谈判专家喝了口水,他只喝自己带的水,保温壶里面泡着两枚胖大海,象两团正欲散开的乌云。
你把谁杀了?施小宁怯生生问道,同时看了一眼男人脚边的刀子。
我老婆,还有她相好。男人说。
他接着说。他们好了有两年多了,我早就知道。我老婆没工作,在牌桌上认识了那男的,后来跟着他学炒股,就这么睡上了。
本来我没打算管,结婚十年,有些东西早淡了,或者忘了,或者装着想不起来了。我们没有孩子,少了这个牵挂,本来是可以好合好散的。
可是两个人谁都没提过离婚,好象世上只有结婚没有离婚这回事似的,你说,一个故事,如果平淡乏味,是不是就可以不要结尾了?
施小宁知道他并不需要回应,于是保持缄默。
可结尾还是来了。我杀了他们。男人说。
为什么?你不是打算不管不问的吗?施小宁问。
今年昆明的雨季丰沛而漫长。天气预报说,已经过去的八月份只有三天出了太阳。
天黑时,雨还在下。刘冬翻了会儿手机,微信朋友圈里在转吃了野生菌轻微中毒后的症状,很多人看到一队队奇怪的小人儿从左眼视域飘进来,打着红色的旗子,又从右眼视域飘走。这时,黄玉娇回来了。
两个人先是都沉浸在各自的手机里,任电视嗡嗡响着,放的是《花千骨》。黄玉娇说话了。
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他看着她。
你也知道股市行情跌得厉害……
炒股哪有只赢不赔的。
前一段,行情好的时候,我没跟你说,把咱的房子抵押给高利贷了,换了120万投进去,现在……
他看着她,不说话。
再过几天,高利贷就来收房子了。我明天就搬出去住,你也找个地方住吧。
他不再看她,继续玩手机。朋友圈里还在说吃野生菌中毒的事,有个人说他看到穿古装的男人拿着大刀跳舞,像是某一种巫术。
黄玉娇回自己卧室了。刘冬玩到手机没电,又看了一通霄电视。
于是你把她杀了。施小宁说。
还有她的情人。男人说。
她不但毁了自己,还毁了我。这个家里爱早就没了,身体也早就彼此背叛了。可是,乏味本来也是一种生活,你是编剧,你一定赞同我的说法,而且,大部分人恐怕也就是在乏味中生活的。可是,她不应该连乏味也抹煞掉。这是我仅有的。
她从家里搬走后就跟情人住在一起了,我早就跟踪过他们,对他们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这段时间他们在一起也不快乐,大概都在处理股市上的亏欠。有时我想,这也许不能怪她,她也是想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想摆脱乏味。不像我,我是沉溺于乏味。
但是我已经买好了刀,花了68块钱。
男人和施小宁都一齐看着地上那把刀子,血仍湿漉漉的,刀上的光线变得稍稍柔和了。
谈判专家朝DQ里面喊了一通话,他觉得自己纯粹是老生常谈,他后来安慰自己说,这就是谈判的常态,就象中国的社情和经济走势。
里面没有回应他,绑匪没说话,人质也没说话。他不禁烦燥,按说,绑匪要是杀了人质,总能听到点动静的。
狙击手布置好了吗?他问。
上了三个,都在后面商场二层,不过,绑匪和人质都在柜台后面,完全看不到,不太好办。一个警察说。
谈判专家想,操,如果能象CS里面那样装个外挂就好了,隔着水泥墙一枪爆头。“杀人现场的监控看了吗?”
一个警察说,看了,他老婆跟一个男的刚下出租车,正手挽手走着,他从后面跑过去,先扎死了老婆,那男的想跑,也给他一刀扎死了。
谈判专家不免又朝牌坊那里瞅了一眼,两具尸体已经盖上了白布,一名警察正在拍照固定证据,四个保安站在边上维持秩序。
手机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女儿的短信:我去老妈家住几天。
他没说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是不是还有点意思?写出来拍成电视剧有人看吗?男人问她。
施小宁不知如何作答,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你不该杀了他们。
当然不该。可是,无法挽回了。男人说,无力地双手一摊。我是个收税的,工作也算稳定,本来就想这么安安静静过一辈子。
两个人都觉得再没有话说了。这时,谈判专家持之以恒的劝说源源不断传来。
你准备怎么办?施小宁问。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我马上就出去自首,我本来是想杀死他们后自杀的,可是我没有勇气杀死自己,我本来应该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下等着警察和保安过来抓我,我也就束手就擒了。或者,就象去年那个女的那样,烧死小三后,喋喋不休地向路人倾诉她无望的婚姻与人生。
可是我没有,我跑开了,跑到了DQ门前,我看到一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正在很享受地吃冰淇凌。我忽然想了解她,跟一个在冰淇凌中感受幸福的人谈谈,其快乐根源何在。
于是,我撞碎玻璃,把你劫为人质。
操,施小宁懊恼地想,我真不该在吃巴旦木时露出微笑。
可是,看来你也过得并不快乐,也许大部分人都是看起来快乐。好了,我现在要出去自首了。男人说完,拣起刀子,在柜台上方晃了晃,丢了出去。刀子掉到地上,当啷一声响。围观群众大哗。
男人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向外走去。走到DQ门外,他忽然伸手到腰后,一声枪响,他倒在地上,狙击步枪子弹准确击中他的头颅。后来警方的案情报告证明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施小宁给警察扶着离开现场时,无意中看到被杀死的一名受害者穿着一只NB牌运动鞋,是她熟悉的样子。
第二天她在恍惚中慢慢想起很多事:那天她去DQ吃冰淇凌,其实超过了15分钟,她是在等着男朋友过来,男朋友前一天说有件事要告诉她。
可是,从那天之后男朋友就消失了,再也联系不上,似乎她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她想忘掉一个细节,男人在她耳边说:好好写写我的故事,以你自己的名义。他还笑了,然后走出去了。
她在以后的生活里一直想忘掉,但一直没能忘掉。
注:2014年6月27日晚,昆明市街头发生惨案,原配妻子当街泼汽油火烧死“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