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个熬汤的阿婆，用老人的话来说，她从来没老过。或许更加正确的说法是，她从来没有更老过。阿婆的汤用大锅子温着，一年四季，汤总是热腾腾的。路过的人爱喝阿婆的汤，也有孩子女人怕苦，阿婆便往里加些佐料，这汤便更加可口了。
婆子的性情奇怪得很，有时候能笑得像个孩子，有时候又只会干瞪着眼。那眼污浊又清澈，污得像面镜子，清得养不活鱼。
我很喜欢这个阿婆，便总在下午时间偷闲去找她玩。她看我来了，总是盛一碗热汤招呼。每碗汤的味道都不曾重复，虽然我也记不清都是哪些个口味。阿婆熬汤会嘀嘀咕咕，却也不失讲究。她用的调味品都是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虫虫肉肉。我看了那些干瘪的深色皮块，总是有些害怕的。和阿婆混得熟了，我便央求她不要在我碗里放干瘪的皮块。阿婆笑着看着我，“丫头，你还小哩。我可等着你继承我的手艺呢。”我听着撇撇嘴，自顾自地喝着热汤，也开始有了心思，便留心着调味品和汤的细微联系。时间久了，倒也发现一些规律。
阿婆熬汤的时候，我便窝在柴堆上看着她的背影。她不高，虽然我也不高。听说人老了是会缩小的，我虽不太信，但还是暗自比划着我俩的身高。我猜她是知道我的小心思的，每次我盯着她头顶的小辫子出神的时候，她好像会特意把腰板挺直一些；当我回过头去打量下一位食客时，她的腰又弹回原先的弧度。
婆的食客们也很有意思，他们认不得婆子，婆却好像认识他们，知道他们的口味。我问过阿婆，她怎么会每次都能猜中食客们是爱甜爱咸。婆子想了又想，她的皱纹都快挤到发际线了。她大概是想给我一个很简单又容易听得懂的答案吧，我想着。等啊等，等我都快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了，我好像听到婆子在说，“丫头，等你到我这把年头，自然认识这些老顾客了呀。”
我十来岁的一个冬天，山上起了火。那时我正在婆家玩，婆看着我，看着我眼角晶莹的反光，看着我满面的红色，红得像炉子里的柴火，像山上的烟火。银川映着一根根蜡烛，蜡烛烧着，照满了半边天，可亮了，亮得我的眼睛直流水。婆看着我，我抿着碗里的汤。汤有点苦，我向阿婆讨糖。她无奈地给我看糖罐子，空的哩。我皱了皱眉头，汤还是好喝的，倒是佐料的味道有点像那些孩子们吃的呢。
该睡了呢，婆领我去了阁楼。楼上有张小床，婆把她的床让给我，她不睡，她下了楼，继续熬汤。我看着窗外的星星，星星向我眨着眼，我看着看着，便睡了。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长大了的我成了爱熬汤的婆婆，婆婆又成了我。我是她，她是我呀。
日子过去得很快，我帮着婆婆砍柴，开始学着认识那些花花草草，虫虫肉肉。阿婆开始告诉我，哪个食客喜欢哪种佐料，我记不住那么多人，婆用笔把人儿们都画下来，再在旁边画上相对应的佐料，我看了便懂了。
再后来呢，我能够完全张罗着婆的小摊了。婆便坐在柴堆上看着我忙碌，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但我看着她笑得也越来越开心了呢。
我不问婆，婆也不说话。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一动一静地在小屋里。我不记得时间，时间不曾来找过我们。就像那山头的红色，鲜艳的很，像那橘黄色的云，映在汤里，煞是好看。刚开始掌勺的时候，婆会尝我熬的汤，她从不评价是好是坏，总是很满足，以至于我都搞不清婆喜欢什么口味——是偏爱花花草草，还是喜欢虫虫块块。
婆不问我，我也不说话。晚上我睡着楼上的小床，婆仍旧坐在柴堆上。我总是说，“婆，床上舒服，我和你换吧。”婆总是佯装睡着，并不搭理我。我走上去，却感觉婆在身后轻轻地咳着。我想着，是不是应该种些止咳的草药，给婆熬些汤羹。婆不阻拦我，也不指点我，任我在院子里折腾。我种的药草，品种很多，味道各异。图书上说它们适合长得像婆一样的人，婆喝了不少我的新发明，咳嗽却没有转好。虽然院子里的草药被我践踏不少，婆却总是笑着，笑得像个孩子，她很开心，我知道。
婆不笑的时候，她看起来很伤心。我想这或许是她眼角的泪痣吧，那个点缀让她看起来忧伤罢了。
婆笑起来的时候，声音是很响亮的，常常引得食客们一起笑。虽然他们看不见屋里的婆，一人笑起来，大家都笑起来。我也笑起来。这时候我会在汤里再加一把忘忧草，我想，这些需要欢笑的人该有多少忧愁，只有到了这里才能笑出声音。只愿这把草，能让他们记住汤的美味，多来看看阿婆和我。
有一天，是啊，有那么一天，婆非常非常开心。
那天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爷爷看起来和阿婆年龄相仿，都是皮肤皱皱的，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的皱巴巴。少年倒很俊，惹得我多看了两眼，一时分心，却也多撒了盐。
婆从柴堆里钻了出来，抖了抖衣服，站在门槛儿上和那老爷爷打招呼。婆笑得开心，却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她的眼睛晶晶闪闪，好像池子里的鱼鳞，好像落下的繁星。她的嘴角上扬着，她认真地问了老少二人想吃点啥，用袖口抹了抹已经被食客们坐得发光的石凳。说着一会儿就好，便移步进了屋。我端着两碗汤，正要往外走。婆说，“不急，我露一手你学着。盛四碗一起喝。”
婆架锅起火，手脚轻盈。我怕她累着，想给她打个下手，婆说，“去拿笔纸吧。”我应着。
当年那本图画册，如今的我已经熟记于心。看食客们的需要，推断佐料的组合，虽做不到婆的那番精准，却也十有八九能对其所好。
婆淘米炒菜，行云流水。我以为婆只会熬汤，不想还会变戏法。我忙着记录，想着给食谱再添些花样。我虽见婆眼角的笑意，却不曾注意她眼角泪痣更沉了。
门外的老少似乎很有耐性，我心疼着我的两碗凉汤，倒了可惜，都是院子里的宝贝们啊。我想着便仰头自己喝着，之前盐撒失手了，一碗量又足，勉强咽下，第二碗我只能干瞪着眼了。
“我帮你喝吧。”是那俊少年的声音，我抬头，他对我笑着。
“嗯。谢谢你。”我有点发呆，任由他从我手中取了碗去。
婆在忙，好像没听到我们的对话。
少年慢慢地抿完我的咸凉汤，把碗搁在门口的凳子上，回到老爷爷身边坐下。老爷爷眼睛闭着，好像在打盹，应该是没看到我们。
那么咸的汤，我这辈子没熬过这么差劲的作品！我的脸烧得滚烫，我为自己贪图美色感到万分羞愧。
我缩回柴火堆的窝，看着阿婆的背影，就像小时候那样地看着。我突然觉得很满足，有个词叫幸福，这个词突然跳入我的脑袋。不是快乐，平时的我很快乐，而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的感觉，我的头烘得暖暖的，我的眼皮有些沉，我想吃阿婆做的大餐，但我撑不住我的睡意。迷糊中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丫头，丫头。”这样叫着，是阿婆啊，阿婆叫我起床吃早点了呢。就像小时候的每一个早晨，婆都会熬好了晨汤叫我起来喝。“丫头，丫头。”这样叫着。
我扭了扭头，我想延续我的美梦，梦里的我在吃阿婆做的大餐。老少二人和我们聊得很愉快，梦里的阿婆笑得很开心，她在哭吗？她说那是愉快的眼泪，特意用小瓶子装了起来，送给了我。我说我可天天能笑出愉快的眼泪呢，这可不稀奇。婆又笑了，老爷爷也笑了，俊少年抿着嘴，没笑出声来。我的脸又红了，有点像天边的云彩，是了，我的脸没有红。红的是天边的彩霞呀。
“丫头，丫头醒醒。”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天已微亮，原来是那个俊美少年。
“你饿了么？我给你热碗汤吧。”我说着便从柴堆里挣扎起来，一边想着少年怎么还留在摊子这里，一边四下寻着阿婆的身影。
我没看到阿婆，也没看到老爷爷。我给我们两个人盛了碗汤，随手扔了块姜。
“你看到老爷爷了吗？”少年小心翼翼地问着我。
“啥？你问我？”我心里颤了一下。
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心里大概都清楚两个大人是出门了，却又不敢挑明这个事实。我们都在害怕，我感觉到他的担忧，他的瞳孔在闪烁。
“先喝汤吧。暖和。”
我伸手探了探兜里的口袋，的确有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瓶子。这么说我的梦不是梦？或者我真的只是睡着了。
那一天，我们找了很久，小屋里的每个角落我都看过了。阿婆的衣物都还在，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院子里，草草叶叶我也翻过了，没有阿婆的脚印。门外的石凳光洁如镜，门内的柴堆温暖依旧。只是我感觉不到阿婆的存在，我开始急躁。我开始怀疑阿婆在恶作剧，她只是和老爷爷一起出去玩了，她没有丢下我。画图册上是我画的笔记，是阿婆炒的菜，是她教我的最后一道食谱。
找不到阿婆，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来，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和老爷爷去哪里了。俊少年不说话，我沉默。我们饿了喝汤，饱了就继续找。我不问他，他不问我。我们就这样等到夜深。
第二天清早，少年拿起了他的包裹。我往瓶子里灌了些汤，拿了几口干粮，又扯了一把药草。
“你要是找到他们，可要回来告诉我呀。”
他点点头，没有任何告别的词语。我想着，估计很快就能见面呢，也不需要过多的辞别。
“饿了回来喝汤啊。”我喊着，他已经转身入了山，我也不清楚他是否听到我的声音。
那天之后，我继续熬着汤，招呼着来来往往的食客们。闲下来的时候我坐在门槛上，看着路的末端，猜测着下一个食客是谁。我看着小小的身影们，被太阳的光线拉着老长。我想着，我是在期盼阿婆回家呀。阿婆会回来吗？她早已经忘了我了吧。我又猜测着，她和老爷爷是至交吗？她怎么能轻信老爷爷就这么和他一起离开了呢？想着想着，我的眼皮会耷拉下来。我继续在梦里盼着，盼着俊少年回来找我，带着阿婆和爷爷一起回来找我。
我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应该是很久很久吧，人们都说我老了。我想，我一定是盼着盼着，就不小心错过了时间。时间在和我开玩笑吗？有时候我会梦到一个人，有时候我又会梦到几个人。我想着，如果我老到熬不动汤了，阿婆的这个摊子怕是维持不下去了呢。我又想着，如果没有了摊子，阿婆回来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我开始在纸头上详细地记下我所有的食谱，我想着，万一有一天，阿婆他们回来了，看到我的记录一定会很开心的呢 。这些年我试用过很多很多种佐料，唯独婆婆的眼泪，我从来都没舍得用。
那一天，我说着不懂珍惜的话，而之后，我却再也没有能够流出愉快的眼泪。
我也会笑，会哭。我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会笑，会哭；我看着天边的星星会笑，也会哭。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笑或者在哭，我只知道，我在等阿婆回家。
有些食客我见了一次，又一次。我会问他们，你们见到阿婆了么？但是他们却都不记得她了，他们称赞我熬的汤，却又不记得曾经喝过这碗汤。我看着他们，眼里笑着，心里痛着。
有时候我在想，那一天，阿婆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却不愿意让我伤心。毕竟出远门总比永远离开要更仁慈。我甚至在想，所谓的走，是不是和食客们所讲述的自我了断是同一个意思。自己选择离开的时间，自己选择离开的方式。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呢？
时间就在这些胡思乱想中过去了，我的眼睛越来越浊，浊得像一面明镜；我的眼睛越来越清，清得养不活鱼虾。
发表于《格言·校园版》2018.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