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鹊记(五)

伍·空空

我叫色相,最近空空寺来了几位奇怪的客人。有的能看见,有的看不见。

方丈给我取法号时,他把我的反对当山谷里的风。他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出家人要无色无相,无嗔无狂。寺里色字辈的僧人不止我一个,还有我的师兄,色颠。空空寺很小,僧人不过十余人,禅房六七间,清粥小菜,晨钟暮鼓。但是现在寺里不止十余人。

昨天下午我溪边打水,那只我取名叫笨笨的麻雀一直跟在我的头顶。我把木桶放在溪中,那水凉得直冒寒气,然后看见一个庞大身影从山那边过来,在我眼睛里越来越大。他似乎没看见我,整个头扎进上游的溪水,大口吞着水,用力甩着头。我良好的佛学修养告诉我要镇定。他像个牛一样喝个没完。溪水和时间就在我面前流逝,那时我才明白方丈说的“逝者如斯”的悲伤与无奈。

终于他喝完了,也看见我了。他跟我抱拳,我回以佛礼。问过我是空空寺的和尚后,他立刻抓住我的胳膊,携我要走。我只好重新打了两桶水,带他去空空寺。他自称许白,不断跟我夸赞柳峪县的风土人情,还说羡慕得要在这里住下。我听明白了,他是想在空空寺白吃白喝白住。方丈说寺庙从不拒来客,这种人一年怎么也得来个几十个。空空寺虽小,但是朝廷拨款维持,再多几百人也吃不穷我们。

进了寺,许白吵着要见方丈。方丈难得地坐在佛堂见了客人。许白仍然不住嘴,他谈华山论剑的辉煌,方丈说出家人不喜打杀,他谈诗词歌赋,方丈说出家人眼里只有经文,他谈家国大事,方丈说出家人只懂念佛。许白涨红了胖脸,胆大包天地质问方丈道:“普天之下,你还关心什么?”

方丈捻了捻佛珠,道:“出家出家,若不跳出尘网,出家何为?”

许白又道:“一定要断了七情六欲吗?”

方丈不答,似已厌烦。这个问题我知道答案,方丈曾告诉我,情和欲永远断不了,只能克制。他还说有些情没必要断。我们可以不喝酒、不吃肉、不杀生、不娶妻,但必须要有一颗对天下苍生的爱心,这不就是情吗?方丈笑着告诉我。

我还问过他本寺为什么叫空空寺。方丈道:“空就是无,空空就是连无也没有,这就是所有一切的本质。”当年的我以为禅机,苦思冥想了好久,愈发觉得空空二字的深妙。直到去年腊月的时候,师哥告诉我,空空二字是一位钦差大臣题的,时钦差醉酒,头晕眼花,写了一个空字就忘记了,提笔又写了一个空字。

当夜无事,许白吃饱喝足后躺在席上呼呼大睡,吵得师哥色颠跑到佛堂去念佛。方丈见后,连连夸奖师哥用功。

今天傍晚,天晴,自山下走上一对男女。虽然那个穿着淡青色长衫的人刻意扮作男装,但是她微微隆起的胸部把她暴露了,这是我见过最拙劣的女扮男装。那个女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你看我早都说了,华山是有台阶的,还有锁链,现在相信了吧。”

旁边的男人我认得,县里就这么一个可怜的捕快。他的嘴里好像塞了最便宜的棉花,嘟囔着:“居然有这么多台阶,我怎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要爬峭壁。”

几百年前就有这些台阶了,我就说脑袋够用才不会去当柳峪县的捕快。我看见他们二人在树林里转了好几圈,大概是迷路了。不过终于在太阳隐没在山巅前找到了空空寺,当时我就站在寺门口,准备劈柴。

我将他们迎入寺内。逢年过节的时候,寺里总会来一些求姻缘的少男少女,也有像他们一样女扮男装的,感情上的事,年轻人总有些害羞;要不了多久就不知害羞了。方丈不大欢迎他们,嫌他们打扰清修,我倒是对这样的事无所谓。长久以来,我看过太多满脸虔诚的男女跪在佛前,三叩九拜,看向彼此的眼神中放着兴奋和期待的光。

佛祖才不会保佑他们。我连续十年没日没夜敲木鱼求佛祖给我换一个法号,佛祖根本不理我,又怎么会保佑临时抱佛脚的人呢。

捕快和女扮男装进了佛堂,烧了香,拜了拜佛。随后他们就像所有的香客一样,在禅房间四处逛逛,听师哥讲经,看远山与飞鸟。晚饭是我给安排的,照例是白薯粥和水煮芥菜。我曾跟方丈暗示柳行是官差,需不需要加餐。方丈摆了摆手。

晚饭后的一段时间,是我每天在山坡岩石上欣赏夕阳的时间。我觉得世间最美的就是夕阳,什么都比不上它。虽然空空寺只在半山腰,但是夕阳已足够美,时常漂浮在云海里。那巨大的太阳有时候燃烧得通红,仿佛要把云海也点燃一样,有时候像巨大的金轮,一动也不动,好像佛祖就在那边。

不过,今天岩石已经被两个人占了,正是捕快和女扮男装。夕阳还是那么美好,于是我没走,就坐在另一块大岩石的背后看夕阳,顺便听他们两个说话。我虽然是个和尚,但是听过许多香客男女对彼此说的情话,其中一些情话比佛经还玄奥。

我还在想着捕快会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还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呢,突然听见柳行说话了,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看见柳行的目光越过山峰,但是没有看向绝美的夕阳,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缓缓开口道:“子非鱼,我原本以为我再也不会上到华山。华山就在眼前,但我假装看不见它。在这儿,我害死了我哥哥。”

那个叫子非鱼的女人知趣地没有说话。柳行继续说道:“八岁那年,我听人说山上长了最甜的杏,就拉着哥哥一起去爬山摘杏。爬过不高的山脚,山势一下就陡起来,根本就没有路。头顶脚下、前后左右都是树。哥哥带我一直爬了很久。终于在一块峭壁上看见了一棵从没见过那样巨大的杏树,树枝在风中微微摆动,又大又红的杏跟树叶摩擦沙沙作响。哥哥尽最大可能地爬向杏树,没料手里扳着的岩石松动,他扭动着身体和一些碎石块,在我眼前掉了下去。顺着哥哥的下落,我才看见我们已爬到百丈之高。我被吓得眼泪直流,双手死死抠住岩石缝隙,根本动不了。整整一个时辰后,爹娘带着人才找到我。后来几十个人在山下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哥哥的尸体。”

子非鱼轻声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抱歉,我不该笑话你不敢爬华山,我以为是你怕高。”

“我就是原谅不了自己,从那以后我对华山产生了恐惧,再也没上来过。有时会梦见华山向我压倒,把我压得粉身碎骨。”柳行的声音愈发痛苦,稍后他才镇定地自己,“若非查案的线索在此,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上来。”

本来想听点卿卿我我的情话,没成想探到些隐情。山下知县二公子于树英被害,捕快突然到此,确实令人可疑。只是空空寺的僧人各个人畜无害,我最了解了,难不成慈眉善目的方丈其实是那害人性命的歹徒?天边的云霞被风吹得流动起来,红的、紫的云搅和在一起,我的脑袋开始跟它们一样乱。

我念了几句经,定了定神,他们还没有停止说话。我听到柳行把他的家世讲了一遍,好像这辈子都没有人听他说话似的。他说哥哥意外亡故后,母亲便生了一场大病,三个月后撒手西去。困于生计,父亲执意去危险的沄水里摆渡,两年后船翻人亡。柳行没了亲人,就把柳峪县当成自己的家:城东的豆腐坊、大片的菜地、李师傅的铁匠炉,都被柳行当成自家所有,他甚至把二老懒当作自家兄弟。在这种自以为是的情感连接中他获得慰藉,逐渐走出了失去至亲的悲痛。

真的走出去了吗,我思索着。良久没有答案,我先走了出去。我要回去跟方丈交代晚课。一个时辰后再回来,我看到二人面前的景色已是花前月下,树影在摇摆中婆娑,月光是乳白色的,洒向远处的山谷,被黑漆漆的山谷吞没;洒向树梢,树梢开始闪着晶莹的光;他们还在那里坐着,面对如此美景,怪不得舍不得离开。

月光追到那块岩石,那个叫子非鱼的女人的轮廓边缘描着光辉。即使是作书生打扮,我也能看出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介乎于褪却稚气与迈向成熟雅致的年龄之间,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生机勃勃的气息,如山谷里自由生长的野草。她有一副宽大的额头,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此刻面容严肃,跟旁边的柳行一样,呆呆地望向山谷。

“就这样坐在石头上查案吗?”子非鱼突然道,看来她是忍不住了。再忍一会儿,这句话就要轮到我来说了。

“那把奇怪的剑上挂着空空寺的佛牌,随便出现在大街上,不像是凶手匆忙留下的。这案子没那么简单。”

“这样才好,我们现在就去寺里暗查,肯定还有其他的线索。”

我看见柳行点点头,道:“你是六扇门的人,经验比较多,我听你的。”

二人站起身,跳下岩石要走。我身后的阴影处传来一个声音:“别动,别说话。”随即好像一条冰凉的蛇爬上我的脖颈,闪着黑光,我担心是一条会说话的蛇妖,于是瞥了一眼。那是一把半臂长的短剑,呈瘦长的流线。幸好不是蛇妖,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短剑在我脖颈上一动不动,除了刚才的声音,身后再无声息。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不远处的男女已走向那棵老槐树,即将走上回寺的小路。就在小路尽头,一个庞大身影,低头吟诗而来。正是那许白。他一见柳行,立刻飞奔几步到前,一阵大笑后,道:“柳兄啊柳兄,想不到在这遇见你了。”

柳行面露尴尬地回应道:“我也想不到。”

“旁边这位是?”

“我是他朋友。”子非鱼说道。

许白又是一阵大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柳兄携友夜游,真是好雅兴啊。”很显然,许白也看出子非鱼的性别了。他挽住柳行的胳膊,边走边道:“刚才吾在吟诗,好月好山,既得佳句,可是心中升起一阵悲凉,见到你我才明白,什么都有了,偏偏少了子期啊。”

柳行虚伪地笑上几声。

“这下好了,我可算遇着柳知音了,来来来,听听我的诗。”许白十分高兴,朗声道:“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恐怕是前人张若虚的诗吧?”子非鱼道。

“唉,所以说知音难觅,柳兄你可懂我的寂寞?前人之诗,后人之诗,又有何分别呢?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我们都是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啊。”

三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纵是山间寂静,回音缭绕,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已听不大清楚。

这时,一片薄云隐去月亮,那棵老槐树的树冠动了动,落下两道身影。原来这里还有其他人,表面看上去是一对男女坐在岩石上发呆,实则暗藏杀机。近来念佛不太尽心,难怪会惹来这般是非。我在心里哀叹。

那两道身影做了一个弯腰的姿势,像是传说中武林高手施展轻功的模样。突然,我脖颈间的冰凉感消失了,随即头被人重重踩了两下,有两道身影从我头顶飞出,向槐树下的人影掠去。并且,半空中其中一个人影突然回手,一件暗器向我飞来。

我还在惊呼着“我命休矣”时,暗器已打在胸口,是石块。我晕了过去。

是笨笨落在我头上把我啄醒的。我睁开眼,天还没亮,但是东方已经泛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句话果然没错。山间只有我一人,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惨烈的战况。我慢慢踱步回到寺院,已然无法继续睡觉,所幸拿起扫把,把院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

第一遍鸡叫时,方丈走出了房门,看到我在扫地,终于夸我勤奋一次。第三遍鸡叫时,所有人都起床了,寺庙里开始弥漫着好听的忙碌声。

我给柳行和子非鱼他们送去清粥,他们惺忪睡眼,又一脸失望,看样子昨夜在寺内查探一无所获。

“二位施主,昨夜还睡得好吗?”方丈走进门,微笑道。

“烦劳方丈了,这里宁静安逸,睡得很香。”子非鱼露出浅浅的笑容道,“等下我们就下山去,不叨扰寺里了。”

“那恕贫僧不远了。”

方丈就是这样,来则包容,走则不送。我不会怀疑方丈是杀人凶手,尤其是在昨夜见了两伙刺客之后。我也不想对方丈说起昨夜的事,省得平添事端——我总不能向方丈承认我去偷听人家讲情话,否则没法解释我缘何出现在那里。

方丈向柳行二人敬个佛礼,转身回房了。柳行和子非鱼还礼后并肩向山下走去,那许白大概还在客房睡觉。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余悸未平,羡慕他们对昨夜的凶险一无所知。

远处,一个高大的光头向我跑过来,那就是我师哥。他对我道:“改法号的事有戏了,我问过方丈了。”

我缓过神来,道:“我求了佛祖那么久都没用,怎么突然就成了?”

师哥顿时咬牙切齿,道:“你笨!求什么佛祖,求方丈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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