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开始记事儿,就记得自己住在爷爷奶奶家里。爷爷家正房门朝西,由土坯盖成,门上面有一块儿小镜子,每天下午,只要有太阳,镜子就不停地闪闪发光。爷爷说,那是因为风水先生说正房门朝西不吉利,悬挂镜子能辟邪。稍微大一点,爷爷经常笑着重复我牙牙学语时候说出的第一句话,我遵从在小厨屋里做饭的奶奶的嘱咐,蹒跚地走到正房门口,口齿不清地叫到:“爷,班(吃饭)。”爷爷老笑我,这孩子怎么老把吃饭说成“班”呢!
爷爷家的正房里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正堂屋该放桌子的地方用黄土垒起来一个台子,上面供着祖先的牌位,放着一些杂物。我跟爷爷奶奶一起睡在北边的房间里,床也由黄土垒成,床里边有时会放着儿时的零食:爆米花。他们说,虽说老三(我爸爸)走的时候明明白白地交代过:“这孩子交给你们,给你们放家五块钱,不管这孩子能不能长成人,将来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埋怨你们。”但是,也不能太委屈了这孩子,虽说是个女娃儿,也要尽量养活她,有好的紧着她吃。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爷爷奶奶把中秋节的苹果和月饼一留再留,自己舍不得吃,下地干活儿的时候用手推车拉着我,还有专属于我的这些零食。
爷爷在前面干活儿,干一会儿就叫叫我,看我跑到什么地方玩耍了。后来还是不放心,就直接拿了根绳,让我拽着绳子跟着他:“别跑远,这地里边小兔子很多,等会儿碰到了给你逮一只,你拿绳子拴住它,回家让它陪你玩。”他自己则拉着绳子的另一端,干一会儿活儿就拉拉手里的绳头儿,看我还在不在他身后。于是我就乖乖地跟在爷爷后面,从让人汗流浃背的日立中天一直到晚霞满天的日落黄昏。可惜的是,一只小兔子也没碰见过。
爷爷性格温和,从小到大从来不记得他打过我,甚至连大声斥责的时候也没有。那时候,跟屁虫一样天天粘着爷爷。爷爷要到对面邻居家打水,每次去之前都要交代:“千万不要跟来啊,一会儿我就回来了。”他老害怕我不小心掉井里。可每次我都要偷偷跟去,他打完水把扁担放肩上,让我帮他把两只水桶挂到扁担上。爷爷去捞红薯,我也非得跟着,不过这时候已经能帮他的忙了:爷爷用粗粗的麻绳拴住我的腰,把我放进红薯窖里,我把红薯装满篮子,爷爷拉上红薯篮,再拉我回到地面。那是一项非常刺激的运动。
小时候很喜欢跟一群群的孩子出去玩,跑得远了会跑到外村去,很多不认识的大人老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报上爸爸的大名,大部分人都摇头,有一次偶然发现,他们竟然知道爷爷是谁。只要说我是某村说书人某某的孙女儿,他们马上就点头:“知晓了。”原来爷爷还有这么大的本领,还是家乡的名人呢!也是这时候才明白,我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里,是因为爸爸用手推车拉着妈妈和刚刚出生的大妹到外地“躲计划生育”去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正紧,怀二胎的孕妇都要被强行抓去做流产,所有生完两个孩子的夫妇至少有一个人要做节育手术。一心想要男孩儿的爸妈就躲出去了。)
爷爷也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妈妈年轻的时候在舞台上唱过戏,她跟爸爸结婚以后开始跟着爷爷学说评书,因为爷爷的细心教导,再加上妈妈年轻,有文化,等她跟着我爸躲到外边的时候,说评书就是她和爸爸用来谋生的方式了。妈妈老说爷爷会的评书和坠子书真多,以至于她总是学不完。稍微大一点还经常看到爷爷还在耐心地教妈妈说书,没有文本,他一边说一边让妈妈拿笔记在本子上,还会一遍一遍地纠正妈妈什么地方唱腔不对,哪句唱词出错了。
记得爷爷会说《红袍》《刀兵传》《杨家将》《九美图》《小八义》等等,还有很多有趣又教育人的一小段儿一小段儿的河南坠子书。他每次出去说书都要说上好多天,白天唱河南坠子,晚上说长篇评书,一说就到三更半夜。那时候农村不通电,也没有电影和电视,说书是农村人很看重的娱乐节目,甚至附近几个村的人都跑去听爷爷说评书,放眼望去街道上乌压压全是人,连墙头上,树枝上都有,那阵势不亚于现在明星的演唱会。爷爷说书很有特色,他嗓门不是很大,属于有磁性的男中音,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说到感人处,会听到听众一会儿哄堂大笑,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鸦雀无声,还有时候会有不少人轻轻啜泣。黑夜里爷爷站在桌子后面说书,我看挂在树枝上的马灯在风中摆来摆去,一边还默默地想,爷爷的记性咋这么好呢,这么复杂的情节,这么多人物和唱词,他一直讲一直唱竟然不忘也不出错。看到大伙充满敬佩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这位戴着礼帽,风度翩翩的说书老先生,一度也让我觉得非常崇拜他。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爸妈又外出谋生了,我仍然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有一次我散学回家,告诉爷爷学校要开家长会。爷爷从学校回家后很高兴,他对奶奶说:“这孙女儿咱没白照应啊!学习可好,校长今天让我在大会上发言了,让我讲讲是如何教育她的,还说将来咱孙女儿一定能考上大学。我看,咱这孙女儿将来说不定能做校长呢!”从那以后,爷爷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早早地起床烧火做饭,说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耽误我上学。
等我师范毕业,回到家乡做老师的时候,爸妈已经出去经商了。爷爷奶奶年纪渐长,也因小妹无人照料,就应爸妈的请求住到我们家了。爷爷仍然每天老早就起来烧火做饭,说不能耽误我去给学生上课。他很看重我的工作,也认为吃公家饭的人很了不起。他老了,心态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很多事儿,他不再当家做主,什么事都要征求我的意见,要买多少煤球,做什么饭,想吃什么菜,都一一问我,仿佛我才是一家之长,而他成了小孩子。
学生送了我一对儿小兔儿,爷爷天天给它们弄吃的,细心照看。后来,老家那个院子里跑的都是白生生的兔子,爷爷看着小兔儿常会说起我小时候跟他下地干活儿的事儿。那时候农村已经有录音机,我特地买了一台回家。有天晚上,我和奶奶,小妹都屏息静气地坐在旁边,让爷爷录了一段儿他的坠子书。爷爷认真地唱完后,奶奶很开心地重新听了一遍,说录下来的声音和爷爷的声音一模一样,一点都不走形。
我出嫁之后,有时候回去看他,他每次都要亲自送我,等我走远了他再把大门关上。很多次我在黑暗中看到他的身影,发现他的步子越来越慢,抬脚越来越困难,后来都是一步一步往前挪的,也常想到:终有一天,我会再也看不到他。更遗憾的是后来爷爷开始断断续续地失忆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老是半夜惊醒,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捶打床铺,我们之前都不懂那是老年痴呆的前兆。有时回去奶奶会跟我讲爷爷的种种,说爷爷头脑不清楚的时候老是问她:“这一段我咋没见小娟(我的小名),她到底去哪儿了,她怎么不回来给咱做饭了?”奶奶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小娟已经出嫁了,她不能天天回来给咱做饭了。”
爷爷痴呆厉害的时候,奶奶、大伯二伯、姑姑,四叔四婶大家轮番照顾他,大家开玩笑地问他照顾他的人是谁,每次他的表情都天真得像个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八路军。”然后就引来大家的一片笑声。四叔把他的椅子搬进院子,让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试着把说书用的简板放他手里,他竟然还能熟练地打出节奏,娓娓道来地唱出好多段子。奶奶看他似乎还有些记忆,就一个人一个人指着让他辨认,他看看每个人都说不认识,最后奶奶指着我,他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是小娟,小娟是个孝顺的孩子。”
每次想到这里,都忍不住掉眼泪,爷爷所谓的孝顺,也只不过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惹他生气罢了,其实生活上,还是他和奶奶照顾我跟小妹的多。爷爷在世的最后一年,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也是我的工作和学习最为繁忙的时候,我带着毕业班的课,自己又忙着备考,每次去看他,都是匆匆地去,匆匆地走,几乎没为他做过什么具体的事。到现在我都一直感到非常惭愧。那次我跟奶奶正在家里说话,一会儿就不见了爷爷。赶忙起身去找,还没走出家门就听到他在十字路口一声又一声地唤着我的名字:“小娟,天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呢?”暮色苍茫,我走到他跟前,把失去记忆拄着拐杖的他带回家,这是爷爷最后一次唤我的名字。
爷爷走得非常安详,那是一个雨天。奶奶让大伙儿把他的简板还有惊堂木都放进棺材,说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在人前说书。那时上级已开始要求农村也要实行火葬,而这是农村人最忌讳的,爷爷去世后只能在夜里偷偷下葬。我在家陪着奶奶,亲人们去田里安葬爷爷,他被安葬在故乡高高的土岗上,我小时候他带我干过活儿的地方。等他们回来之后,我悲哀地想到,亲人们都回家了,留爷爷一个人在外面野地里的凄风冷雨里。后来,我们经常想念爷爷,想找出之前我帮他录的评书,可惜的是,那盘磁带再也找不到了,我们也无法再听到他的声音。
爷爷去世已经十年了,这么多年间,无数次想过要给他写点什么,一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写起。今日,又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也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作此文,怀念我亲爱的爷爷,感谢他给予的深沉的爱 ,愿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