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时常想起一个人,他叫潘柳成,是个瘦弱的木匠,应该不到一米六,体重最多一百斤出头。潘柳成是个装修工人,工种是木工,跟着一个小包工头给四季青桥那边一个部队单位装修宿舍楼。2008年,我们在四环边上有了一套小小的旧房,三胖童鞋转弯抹角找到了他这个在京干活的包工头老乡,安排了潘柳成做我们的工长,其他人就按需要从工地抽派,人手宽裕的时候就多派几个,人手少就少派或者不派,大多数时候,人手都是不太够的,于是工期就被拖了很长时间,潘柳成除了做木工还要充当其他工种干活。装修模式约定好是“清包”,就是施工方只负责出劳动力和必要的工具,我们负责买所有的材料,大到两米见方的杉木板,几十袋的沙子、水泥、腻子,小到气钉枪的钉子,玻璃胶的胶枪。那时我和三胖同学还年轻,一腔热血,一股蛮劲,囊中经费有限,胸中却很自信,不时产生各种靠谱的不靠谱的想法,潘柳成很不幸的落到我们手里,而我们很幸运遇到了潘柳成。
大约冥冥中真有宿命,潘柳成的名字里有个木,他是天生要做木匠的。在一个不靠谱设计师几句话的误导下,我们决定在阳台两个梯形拐角做两处木工,一边打一个通体书柜连书桌,一边打一个底柜。没有设计图,我们全靠想象,口说加比划的讲给潘柳成,潘柳成凝视那个破角落半天,终于点点头,蔫蔫的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打家具的材料是杉木指接板,上面刷清漆,是我想要的原木风(哈,原木风,看到这几个字就想笑)。我们选好了一块板材,从木材市场用我们的小福克斯拉回家,因为板材太大电梯放不下,三胖和潘柳成一路硬抗到九楼,真真的汗流浃背,那大概是我见过的三胖童鞋这辈子流汗最多的一次。潘柳成住在了我们的房子里,睡在一张从老公单位拖过来的折叠硬板床,也不铺褥子,日夜赶工,有时干到晚上九十点,二十天后,两米多高的书柜加书桌,完美地嵌入了阳台的角落里。后来我真正搬进来以后才发现,不管是地柜,书桌,还是书柜,浴室柜,每个手肘会触及的边缘他都打磨出弧线,漆上的也很细。
装修期间还发生一些很搞笑的事情。因为正值奥运会,市政查的很严,有一次有几袋装修垃圾没有及时运走,又不值得专门请卡车过来(卡车进来一趟很费事),物业接连催促,我们决定偷偷放到附近一个大型工地去,提前打探好了路线,我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出发了,老公负责开车,潘柳成负责卸车,我负责放风,分工很明确,最后一袋垃圾还没放到地上,忽然听见远处有人拿着电筒喊话,潘柳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仍下垃圾跳上车,老公一脚油门,我们狼狈逃离现场。还有一次,我和老公突发奇想,想在入门的地方砌一个半截墙,再在上面镶一个中式木雕,做出一个古香古色的玄关,我们在网上查阅了各种图片后信心满满,先是跑到十八里店仿古街买了个木雕挂件,然后就把图片和挂件交给潘柳成,他鼓捣了一个星期砌出一道墙,又把木雕弄上去,我俩看完效果相对无言,只好把木雕拆下来收好,那半截墙就永远留在那里,后来看着看着也就顺眼了。
装修到后期,家具陆续进来,潘柳成把他的小床搬到阳台上睡,后来我们真正在阳台他打制的书桌上看书玩电脑才明白,这种旧式的阳台冬冷夏热,噪音大灰尘多,除了晾衣服养花没有什么用途,还闹出了大冬天裹着棉被在阳台上网的笑话,不久就被我们当成杂物架了。
装修结束该算工钱了,我们很想多给潘柳成点钱,可是手头拮据,只在计算出工量的基础上有限加了一些,我们心里清楚有点亏待了他,算钱时很不好意思,三胖童鞋说会跟他的工头老乡打好招呼,多分他一些,潘柳成还是那样蔫蔫面面的,只小声提醒我们工人里有个是工头的亲戚,让我们别忘了给他多分点钱。他其实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比我们更早的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我们搬入了新家,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潘柳成。去年我们换了一个大房子,房子里的木工活都是厂家标准化定做,这次装修找的正规公司施工,很省心,再不需要自己蠢蠢的买木料现场打家具,再没有一个潘柳成陪着我们到处乱窜,抗水泥搬沙子,买木料,挑瓷砖,一起实现我们那些靠谱的不靠谱的想法。快十年过去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做了两次全麻手术,我以为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可是和潘柳成相处的那些细节,却顽固的存储在我脑中某个地方。有一天无意和三胖童鞋说起当年的事情,我们都笑倒在床上,笑出了眼泪。大笑之后,我忽然很想念潘柳成,很想知道这些年他都怎么过的,收入怎么样?有了几个孩子?是不是还漂在北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有没有没清退?可是如果真的找到了他,可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忽然明白,我为什么那么顽固地记住了潘柳成,因为良心的欠债是最难忘记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却像一个钉子一样钉在心里,硬拔出去,会喷血。
这个冬天,我们住的这座城市,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们这些留下的人都感到良心不安,倍感寒意。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不管对未来画出了多么瑰丽的景象,制定了多么宏大的规划,喊出了多么雄壮的目标,如果亏欠了良心,失去了人性的关怀,就失去了该有的温度。
良心债,唯有良心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