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伤感时不要读《马丁·伊登》。
纠结矛盾时不要读《马丁·伊登》。
混沌迷惑时不要读《马丁·伊登》。
或者,如果想要以毒攻毒,那么《马丁·伊登》无疑是一剂解药。
于我,天生爱钻牛角尖,天生易被周遭影响,天生喜欢无来由的“自虐”,读完《马丁·伊登》后整个世界更加不好了。情绪愈发压抑,在我胸中积郁,脑袋里一堆困惑,螺旋式上升直冲头顶,要是我还能对自己再狠一点,仿佛只有跟随那个跳海自杀的马丁·伊登一起,沉入海底,方可解我烦忧。
这个叫马丁·伊登的穷小子,小学文化都不到,但颇有未经打磨的野性魅力,本来他可以好好地做着四海为家、放荡自由的水手,谁曾想一次偶然的出手相助,令他有机会一窥上流社会的面貌。那里的一切令他目眩神迷,高雅的陈设、精美的油画、琳琅的书籍。。。。。。
直至大家闺秀罗丝小姐的出现,马丁的旧世界,相形之下显得那么肮脏而卑微,似乎再也无法容纳他向往爱与美的灵魂了。原以为只存在于书本中的上流社会女子,在马丁面前轻松自若地谈论着英国诗人斯温伯恩的诗篇,而满口土话、语病层出的他,心底纵有无数故事想讲出口,也难以言说。晚上回家的路上,马丁如同喝醉了一般,沉浸在罗丝带给他的超越一切的全新体验之中。
寄望于某一天自己能够与罗丝平起平坐,马丁在语法发音、举止谈吐、社交礼仪等各方面加以自我改造,而罗丝也鼓励和帮助他一点点褪掉底层社会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他在如饥似渴学习阅读的过程中,思想上翻起滔天巨浪,从前那个艰难时世中乐观打拼的小子,现在满脑子满心思只剩下对爱、对美、对知识、对更高思想的追求,潜伏在他内心深处的创作欲望也在爱的驱动力下沸腾起来。他废寝忘食、心无旁骛地钻研、写作,坚信凭借自己才能、力量和坚韧,一定能够用文字获得成功,哪怕所有人都劝他还是本本分分去找份工作去吧,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哪怕所有人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宁可忍饥挨饿、不休不眠、忍受羞辱,什么也无法阻挡他用笔杆子表达和证明自己的渴求。
随着马丁思想的快速成长,最初引导他的东西—远离自己底层出身的束缚、进入罗丝所属的美的世界—逐渐变得暗淡起来,因为他发现,他在思想上的进步和精神上的腾飞,已经远远超越了那个平庸世界所能容纳的极限,就连“只应天上有”的罗丝本人,也已经无法跟上他的思维和节奏了。虽然马丁为了糊口也不惜写些傻兮兮的游戏文字,但他的文学创作之路已越走越深,除了罗丝的爱的回应,其它东西在他眼中似乎都已不值一文,什么都不及流淌自心底的文字那般激动人心。
然而,理想归理想,现实不过是雪片般的退稿信,一次又一次击打着马丁的心灵。他万分清楚,自己的作品比绝大部分印刷出来的东西更真实、更生动、更深刻、更精彩、更智慧、更高级,他甚至怀疑世间当真存在“编辑”这个人种吗?如果果真有人看了一眼他的手稿,会有什么理由拒绝呢?罗丝与他的分歧越来越明显,然而信奉尼采超人哲学的马丁凭借世间少有的韧劲和不挠的决心,抗争着、拼搏着、不惜与全世界对立,包括自己的姐妹、罗丝的父母、社会权威人士以及那个冷冰冰的“编辑机器”。
与此同时,马丁也深刻地感受到他与自己生来所属的那个阶级之间俨然出现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这些年他读过的书,一本本拉开了他与旧日伙伴的距离。但天性善良的他,总是尽最大的善意和能力去帮助那些善待过他的人,包括那个愿意为马丁去死的青年女工丽兹。
布利森登,一个颓废的贵族酒鬼,是唯一一个在精神高度和广度上超越马丁的人,因而也是唯一理解他的人。在布利森登的指引下,马丁参加了针锋相对的哲学思辨会,发表了雄辩有力的社会宣讲,并阴差阳错导致罗丝与其断绝关系。马丁以为只要罗丝与他之间有爱,什么世俗眼光都不必在意,而到头来发现曾被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爱就这么轻易地被踩踏在脚下,美得不可方物的罗丝,雅的无以伦比的罗丝,纯得高攀不上的罗丝,在这个虚伪、庸俗与腐朽的美国梦中,不过不过如此。
马丁逐渐认清了这个社会的表现和本质。那些他曾苦苦追求的东西,在他日趋激烈的精神世界面前,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布利森登的突然离世令他倍感孤独。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也懒得再给“编辑机器”投喂了,很多时候他连寄手稿的邮票都买不起。可命运的转轮偏偏就在此时出了个小“差错”,有人要出版马丁以往投的稿了。随后一个出版接一个出版,一笔稿费接一笔稿费,马丁在世俗意义上成功了,金钱、名誉他已唾手可及。往日冷冰冰无视甚至鄙视他的达人权贵纷纷邀请他用餐,曾经对他横眉冷对的姐夫也殷切地找上门来,就连罗丝也在其家人的鼓动下主动投怀送抱。。。。。。
面对这样一个看似合理实则疯狂的世界,马丁纵然读了再多书,依然不解,书中一段发自肺腑的质问:
好多天来,我一直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你知道,我没有变,然而我一下子表面上身价十倍了,使我不由得时常对自己肯定地说,我真的变了。我现在包在骨头上的肉还是过去的那些,还是那十个手指、十个脚趾。我还是老样子。我没有增添什么新力量,也没有养成什么新的美德。我的头脑还是过去的那个。我关于文学或者哲学,连半点新的结论也没有概括出来。我现在本身的价值,跟过去谁也看不起我的时候不相上下。
叫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如今大家都看得起我了?他们看得起的明明不是我本身,因为我还是他们过去看不起的那个人呀。这么说,他们看得起我,准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为了什么别的我身外的东西,为了什么别的不是“我”的东西!要我告诉你这样别的东西是什么呀?那就是我得到的声名。可这声名不是“我”呀。还有我已经挣到的钱和正在挣来的钱。可是这些钱也不是“我”呀。
马丁寻不到答案,他累了,除了把自己以往被退回的稿件一个个重新交出去出版,一个新字也不肯再写了。毕生的心血全部交付完毕后,他用换来的金钱资助自己的姐妹、穷苦善良的房东、旧日工友。他还帮助丽兹去上夜校,虽然丽兹愿意跟他到天涯海角,但什么也无法激起马丁心中的热情和渴望了。
爱的幻灭、世事的庸俗、追求的虚无,不属于任何世界的孤独感,令这个曾经放声大笑过的水手马丁,曾经与对手疯狂搏击的少年、与爱人深情相拥的青年,与书本为伴的脑力强者,与命运抗争的不朽斗士,过早地了结了对生命的留恋。在斯温伯恩那句“死者绝对不会复生”的诗句中,马丁找到了解脱的钥匙,最终投身大海:“死亡是宇宙之间唯一慈祥的东西。在生命令人痛苦和厌倦时,死亡随时能以永恒的睡眠来解除痛苦。那他还等待什么?已经是走掉的时候了。”
可惜了一个大好青年!曾经那么生龙活虎、无所畏惧的人,为了追求人生的爱与人世的美,整个灵魂献祭给了书本和文字,明明经历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和考验,明明已经功成名就,即便厌恶了这个虚假的资产阶级社会,即便再也无法融入愚钝无知的工人阶层,但他手里有金钱,心底有仁爱,还有爱他至深的女孩,难道只有一条不归路可走了吗?
对于马丁而言,他只有这一条路了。原本抱着一颗沸腾的心,追求着火热的生活和未来。随着认知和思想的提高,反而悲剧性地令他拥有了批判、揭露、剖析一切虚假与俗气的能力,而恰巧他追逐中的世界,那个有着罗丝的世界,正是这一切虚假与俗气的化身。破灭之后没什么值得他为之心动了,心力耗尽的唯一结果只有无助的绝望。连唯一的精神知己也离他而去,单枪匹马的孤独骑手,既不愿走进那个充斥着浮华与谎言的上流社会,也不能再回去那个他眼中应该被“优胜劣汰”的弱者群体阶层,无处安放的心哪里都得不到营养和浸润,温度降到冰点以下,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至少“死者绝对不会复生”。
如果,只是如果,世界舍得缺失一位文学奇才和思想巨匠,而多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父亲、劳动者,那么马丁的人生可能会更幸福一些吗?也许他跟丽兹相好,出海为生,或者去姐夫的店里帮忙,或者找份记者的工作(毕竟他对于文字和表达的爱与生俱来),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他还会保有生活的激情与纯粹吗?谁也无法想象这是怎样一种境况,大概马丁·伊登的大名已经无法和一点点平庸与平常联系起来了。
到底怎样才是有意义的人生,我经常问自己。是用尽全身力气燃其一生、直至耀眼一现的火花瞬间泯灭,还是如同涓涓细流无休无止地滑过河底、直至汇入大海也无人可识?我永远都找不到答案,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智慧,其实是根本无答案可循。
现在我很羡慕马丁·伊登,他用行动做了自己的选择,他明白了自己的答案。就让我们为他唱一支《安魂曲》吧,然后继续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