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夏天,和小学同学聚会,席间谈及当年的班主任老师已卧病在床,于是大家相约前去探望。看到老师时,她已病得很重。身体不停颤抖,完全无法行动,肌肉也已萎缩,完全不能自理。在见到我们的一瞬间,她眼泪奔涌而出,十五年不见却不假思索地叫出了我们一行每个人的名字。那情景,大家都不禁动容,我也湿了眼眶。我一瞬以为十五年过去,一切都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她的身体如枯叶般落在沙发里,不住颤抖,不再清晰的言语指挥着我们给她按摩,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她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同学们在底下自习,率先完成作业的就能获得上台为她按摩的殊荣。有时她也会点名让人去给她按摩,被点名的都是她最喜爱的孩子。小时候因为写作业一直效率就不高,又是转校生,所以鲜少有为她按摩的机会,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竟能又往日重现。来探望的同学们被她精确分工到头部、肩部、手臂、手掌、大腿、小腿、、、满屋的青年没有一个闲着。她的手干瘪而无力,只能颤抖,落在我掌中,那样的虚弱,再不复当年落在我脸上的力气。我认真按摩她凋弊的四肢,满怀尽是怜悯。
按摩时,她的老公端了西瓜出来招待我们,她为老公挨个儿介绍我们,句式非常标准的:这是XX,她/他的父/母亲是XX(单位)XX(职务)。我因此非常清晰地明白了帕金森综合症和阿尔兹海默症的区别。更不得不惊叹于权势的力量,虽死而不敢忘!那时班里的学生待遇差距非常大。领导的孩子受到百般照拂和表扬。我这样的插班生则要献上岁贡方得平安。还有家长工作不到位又天性调皮的孩子就只得被烙为差生,受到歧视和排挤。其实他并不差,反而很聪慧,从小就能学以致用(记得学完臧克家的《有的人》后,他对着班主任老师的背影高唱:“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
那天她还关心了我们的现状。我们十几人排成行,接受首长检阅。流程大致是,她问:“XX你毕业做什么呀?”答:“我去美/英/法/澳国读研。”她:“不错不错,我们XX真有出息!”同学们都非常能干,或是出国留学,或是考研高就。而我当时本科毕业待业中,前途任我绞尽脑汁也是乏善可陈。于是她听后说:“我们XX真漂亮,跟电影明星似的!”...当晚回去我就把这个笑话讲给了爸妈听。他们都惊叹于老师的智慧。
一位男同学考上了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直博研究生,老师听后非常激动,瞬间泪崩,祈求他去了北京为她打听一下治疗帕金森的先进手段。男同学是跳级的插班生,只在我们班呆了一年而已,按说和老师应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感情。但当老师拉着他的手说护理的保姆对她不好,常常对她很凶,希望能通过治疗好起来,免受闲气时,他与老师相拥而泣,还心疼地抱起她瘦小的身躯在空中转了一圈。他应该是我见过最柔软纯良的男孩了吧。其实保姆每天随时伴在病人身边,大小便都要背着抱着,吃饭要喂,衣裤床单都要频繁换洗,半夜还要给病人翻身,有点情绪是非常可以理解的。
8月29号,得到了老师病逝的消息,没有去参加追悼会。平日本不亲厚,况乎人死灯灭。
回想她的一生,投身教育,却给学生留下奴隶主、剥削者、势利刻薄的印象。女儿离异带着孩子跟着她,日子不算宽裕。记住那么多学生和家长的人脉,还是缠绵病榻痛苦多年。最后去悼念的人不知有几个是真心伤怀。
用心之处也不知值不值得,
一生尽是些记得名字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