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来,江湖上从没有人敢悖逆理发六十的规矩,登哪山,拜哪门,你吃这碗饭,就得先给自己立这个槛。
可一年前彼得在人烟稀少的南街开了店,不仅刀工奇高,且只开价十元。故而人人都劝他去北街,那里才是带刀人的江湖,理发师的圣地,是所有红男绿女的风月场。
彼得老师拒绝了一年,但今“”天他还是出门了。他来时身无分毫,去时一把剪刀,他的两袖清风,脚步轻松。
有人忽然发现今天的北街不一样,带着揪心的杀气。满街的理发师都出了门,甚至连烟花圣手刘小谦,一寸法师叶小白都被惊动。他们腰间的剪刀电推锋芒毕露,但这一切压不住他们冰冷眼眸中的那丝畏惧。
他们翘首而望,在南方,一个男人如青龙入水,轻松分开了人潮,他立定在北街街口,笑笑说:我来了。
烟花圣手说:你不该来的。
彼得老师说:可我还是来了。
一寸法师摇摇头:千百年以来,北街理发六十元的规矩,没有人破得了。你要来,就要安分,要低头,你要守这里的规矩。
彼得老师笑了笑:可我理发十块钱的规矩,也没有人破得了。
满街的理发师霎时目若寒冰,腰间铮铮作响,他们知道,这个理发只要十块的南街高手,不仅来了,还要让北街来听他的规矩。
风吹过,烟花圣手一摆手:既然如此,十字路口,咱们过过手。
烟花圣手之所以叫烟花圣手,是因为他烫过的头发,都如烟花般绚烂。
姹紫嫣红,黄旗绿盖,无论你是东村杀马特,还是西镇非主流,都要在烟花圣手的店里走一遭,才算入了门。
他随手唤来一位少女,十字路口列座,搬来器材。卷发棒似五郎八卦棍虎虎生风,染料如暴雨梨花针无声洒落,继而头发被烫发机笼罩,像被妥善珍藏的少女心事。
甚至,他还将一本美妆杂志放进了少女手中。这举动立时击中无数女孩的心房:原来站在发廊顶端的男人,烟花圣手,竟这般温柔!
她们不由大喊:你就像烟花的神秘,那么神秘,头发随你若即若离!
不多时,烫发完成,少女走出来,看其发间蓝色星光闪烁,如紫薇华盖,孤寂超然,人们不由惊呼:东村杀马特族长的位置,怕是岌岌可危了。
彼得却只是笑笑。
他面前的少女不过平白无奇,他手中的剪刀已有岁月痕迹,人们不由想:他如何来烫?他怎敢来烫?
少女胆怯问:这样对你不公平。
彼得自信说:烫没有公不公平,只有愿不愿意。
话音刚落,他剪刀缭乱,如雷似电,正在人们思考彼得如何凭剪刀烫发时,却看他忽然将头发一缕缕握在手中急速抖动!
人群中,一位浸淫理发行当已久的中年男人不禁失声:他竟然想靠手速的超快抖动,使头发达成烫出波浪卷的效果!可..
路人问:可什么?
中年男人说:可...这样的卷,造型太过单一,未免索然无味...
还未说完,一片死寂。
只见场中彼得抓着手中的一缕缕头发,深呼一口气,竟然不再站在原地,而是开始带着头发,以难辨踪迹的速度左右跳跃抖动!
秘技·反复横跳!
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居然是那用来灭火的神技?古人常说殊途同归,诚不欺我...诚不欺我!
彼得停下了,一切归为寂寥。此时的少女头发漆黑如墨,项间之下,散着极具生命力的三千卷发,它们随风安静摆动,撩拨着在场每一位少年的心。
好多人第一次见到这种烫发。它既有成熟之风韵,亦有青春之仓促。待几天后,头发会自然恢复原样。短短几天就让一位少女体验成熟回归青春,手法高超,意境更妙。
更重要的是,不伤头发。
反观梨花烫,芭比烫,离子烫,却是头发中的所有灿烂,终要以燃烧生命来偿还。
无物哪里结同心,烟花易散不堪剪。
烟花圣手脸色苍白:我输了。
一寸法师说:我没。
她走入场中,一位衣着寒酸,发如杂草的男人同时站出。换做以往,这样的潦倒男人全无踏入一寸法师店中的资格与勇气。
可这天,是过手,是擂台,是免费的。
试问,哪个男人不想让一寸法师剪一次头?
一寸法师是女人,是个很漂亮的长发女人。但她只剪男人短发,分毫精细,全部一样。有人测量一寸法师剪过的头发,每部分该一寸一寸,该半寸半寸,全部达到了恐怖的同步!
她是舞动在发丝间的魔术师,是跳跃在刀刃上的数学家,她,是板寸男人的神。
神笑了,人们只能看见她的笑容,却看不见她的刀。倘若傅红雪再世,也要在这种能剪断虚空的刀法下,羞愧自尽。
一分四十八秒,潦倒男人便重获新生。
两边剃光,如镜面光滑,头顶根根黑发整齐,如利剑般插入云霄。完美地阐述了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反正老子最他吗高的霸气。
人们在充斥王霸之气的男人发型下,噤若寒蝉。
这时彼得老师出手了,他找的,是一位短发男学生。
可他剪得不快。
其实每个男人都可以做到很快,但每个男人最爱的,还是慢。
彼得似乎要将学生的头发一根根打理一般,他目若鹰隼,刀,却像姑娘缝补心爱男人衣裳时的手中针。
这一剪,他足足剪了半个小时。
在众人均已不耐之际,他终于剪完了。男学生站了起来,便再没有人发出一声抱怨。
如果有生之年能见到这样完美的毛寸,再等十年又有何妨?
男学生的毛寸头并不耀眼,也不整齐,可那根根黑发,却如璀璨银河,每一根都有它恰到妙处的闪光点,汇在一起,就自然而然成为了人群中最完美的那一个。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千万剪刀,告诉你,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方才的中年男人叹息说:终于有人让一寸法师明白自己的短处了。
一寸法师,刀刀精确,可多年来,剪的都是同一款发型,一模一样,熟能生巧,怎能不快?倘若多几个在烟花圣手店里染过发的男人,再去一寸法师剪过后,站在一起,就是成人版的七彩葫芦娃。
一寸法师说:是我输了,但北街还未输。
人群中传来很年轻的声音说:是。
他站出来,眉清目秀,赫然是传说中的万里留香杨玉橙。
万里留香,不留香,只留客。他不是北街最会剪头发的人,但他是剪头发中最会说话的人。他的一字千金,偏偏还有很多少女前赴后继。
天底下没有人再有这样的本事。
万里留香的声音温柔:彼得老师,你说这是何必?你来这里,最繁华的北街,最热闹的江湖,都等着你,你收六十,没有人会说你什么。
彼得还是摇摇头,他说:你忘了,多年前,我被你父亲以“穷小子还敢来这里剪头”的理由赶出店,就在这里,北街,就在你们理发师联合加价,连政府都无可奈何的那段年月,搞得只有我们这座城市理发成了奢侈消费。你忘了,百姓都忘了,可我忘不了剪发只要十元的日子。
万里留香有些愣住,又笑说:可我们成功了。
彼得说:是,所以才有我苦练功夫,只为今天。我今天来,是清君侧。你们是侧,君,是老百姓。
出手吧。
万里留香冷笑一声,大手一挥,无数少女争先恐后前来,他只是随便找了一个。
女人的头发分明是刚刚剪过,趋近完美,可万里留香毫不在意,他手中剪刀漫不经心,嘴上温柔说着:小花,你今天真香,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人们倒吸一口冷气,万里留香日日接待上百客人,竟仍能清楚记得每个人的名字?这已不仅仅是素质的差距!
小花登时脸红,说:不能说牌子,说出来这篇回答就成了广告,有人会骂我写软文。
万里留香笑笑说:小花,我可真是看不透你呀,像你这样机灵古怪的女孩,真不知哪个男人才有娶你的福分。
小花唯唯诺诺,脸通红的,不说话了。
万里留香嘴角微笑,又贴近耳边轻声说:过会儿偷偷告诉我,看看...会不会比办我家的卡实惠。
小花有些急了:当..当然不会了!
同行们沉默了,轻而易举办卡的事情,果然只有万里留香做得到。原来荒烟蔓草的年头,就连理发都很看脸。
万里留香自信微笑,风月场纵横十数年,好多心思他明白得很。好听的话他说得更好听,不好听的话,也会在温柔的声线下,变成幽默的代名词。
空气中飘荡着暗恋的气息,栀子花像是开了好几十年,原来万里留香剪的不是头发,是少女心事。
小花的发型虽未怎样改变,却像收获了最美好的财富,比如一张会员卡。
可众所周知,南街的彼得,不帅,也不办卡。他怎么赢?
他只是沉默地向人群中,一直在逼逼的那个中年男人挥了挥手。
前文已表,中年男人曾经浸淫理发场多年。而如今归隐,即非封刀,亦非断手,是他秃了。
人至中年的悲哀无处诉说,人人都误会他是技艺不精。他失落,他潦倒,他一个秃子,凭什么再给人家剪头?
可今天,彼得向他挥了挥手。
光头能不能再给别人剪头?不重要了,今天有人给光头剪头。
彼得说:前辈,你知道吗,理发,只是自己与剪刀的一场战争。
彼得动手了,左手按在虚空,右手剪刀轻舞。他什么都没剪,似乎又将什么都剪去。
一剪刀,剪少年懵懂;二剪刀,剪中年落寞;三剪刀,剪去人间流言蜚语,盼你脱发再生豪气。
咔嚓咔嚓,中年人恍惚了,他说:忽然想起唐僧的一句话。有过痛苦,方知众生之苦;有过执著,才能放下执著;有过牵挂,了无牵挂。你说是吗。
彼得笑笑说:这是文章说的。况且你并没失去爱你的舒淇,你只是脱发,你还有刀。剪刀。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他说:是。
咔嚓咔嚓,那柄剪刀在虚空中,咔嚓咔嚓,竟似剪出了音符,风吹过,似乎随风在唱,歌声嘹亮:在世间,自有山比此山更高...
场中有人流下热泪,这不是情话,也不是办卡,他们看到那个年轻人,是在真正的,无报酬地帮助中年人走出困境。
剪得断人间愁绪,理得清红尘痴语,这样的理发师,才有能力来当北街的神。
你说是吗。
万里留香手中剪刀掉落在地,他低下头,失神说:是我输了。
人们开始说:彼得老师,您来北街吧,这里是最繁华的街巷,你来这里,会有更多的客人,会赚更多的钱。
彼得摇摇头,他环顾四周说:我不是来抢地盘的。繁华的地方那么多,哪里容不下一把剪刀。来这里,只是希望同行们初心不改,十块还是六十块,只能靠实力来说话。剪头发没有大道小道,只有一条道:认真剪。
人们依旧苦苦挽留,包括理发师在内,他们纷纷说这里热闹热闹好热闹,你应该留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
他们心里明白,只要彼得老师在,北街只会有更多人的慕名而来。
彼得老师却只是摇头笑笑,毅然转身离去。
他就那么走了,他来时身无分毫,去时一把剪刀,他的两袖清风,脚步轻松。
可中年人跟着他走了。人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定有一个光头理发师重出江湖。
接着,卷发的少女走了,毛寸的学生走了。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成一股浪潮,跟着那个年轻人走了。
理发师们站在原地,这里依旧是北街,是最繁华的街巷,最热闹的江湖,可他们看着彼得的背影,终于明白,这个男人虽然离去了,却带走了好多东西。
因为只要有这座无法跨越的大山在,从此之后,无论是南街北街,理发的,只能是十块。
很多年以后,有人回忆起彼得那一战,恍惚说,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尊持刀的佛陀。
彼时再无理发师敢漫天开价,他们人人手中有刀,心中有尺,斩断虚荣浮夸,丈量男女黑发,时常有客人问起那个男人的下落,却已无人知晓。
有人说,他已剪破虚空,横济苦海,成了世间所有理发师的信仰。
繁华的地方那么多,哪里容不下一把剪刀?
你们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可江湖与城邦那么大,却只有剪刀在喧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