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今年70了，福禄双全，儿孙绕膝。生活想有多美满，就能多美满；人间万事万态，若有他未曾经历享受过的，而各位看官能举出来的，那一定是凤毛麟角。
与自己对比、与同辈对照、与芸芸众生相较之后，他的眉宇间不经意地就挂着一种超然之态——许多人称之为慈眉善目之相。
他只有一桩心病，亦已经过修行而自信得以纾解，今年的修行更加登峰造极。在镜中自观时，天庭饱满，两颊红润，印堂发亮，他觉得自己鹤发童颜，离仙风道骨已经不远了。
目标是一百，至今他已经采了三十。
从真正平步青云开始，他便运筹帷幄于帐下，而决胜于千里之外。那种成功带来的满足感、自信心和自豪感膨胀起来，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足以容纳和承受。
他和道长便从那时开始，到现在有了过半个世纪的交情。
道长是个真好人。一路引领他走至今日。他心中的那把火，若非得道长一路教导把持火候，是难以修炼到如今这境界的。道长的另一个好处是于风平浪静中就替他挑选安排好了贡品。三四十岁时，选得是天上人间的仙女下凡。女子的身体是最好的炼丹炉，加以刚猛的火候，炼出的结晶便是最好的金丹。他那些年便陆陆续续炼就并服下了九九八十一颗金丹。按照道长的说法，颗颗都是最上等的成色，那么多小鬼下肚，已成鬼仙，容我一拜！
五十岁开始，道长替他物色的是一等一的小鲜肉。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不习惯，毕竟他一向并无品花的嗜好。道长引了一段黄帝的话：“余闻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要成人仙，必要调和阴阳。他也有些好奇，勉力为之，后来竟然也一发不可收拾。他这才明白中国士大夫在狎妓之上更热衷于与戏子周旋是有道理的，方便之余，坐车和乘船相比，别有一番滋味。
到如今七十岁上，道长与他早已计议过，七十是个关卡，纵是神仙也难过，要过去，就必须借力童男童女。童男童女为天地日月之精华，保有童真而未开化，势弱而后效温良长远、源源不绝，自古是求之而不可得的上上佳品。徐福便是用了秦始皇的五百童男童女在蓬莱仙山炼就了真身。他听了，深以为然。
今日他兴头一起，决定去园中采第三十一个。
房间里光线昏暗，并无窗口，只有一盏壁灯，所以这里叫做小黑屋。
前几天有新成员入园，他目测审核过，已批准进入预备队伍，此时就在隔壁旁观。想到高品质的后备军团供需稳定，他内心更加激动。
铃铃铃……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道长。若不是今天这样特殊的情况，他一向身边不会带手机。他按住了关机键。
就在关手机的当口，他觉得自己的肩头似乎掠过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转过身，床上的孩子呼一下坐了起来：“爷爷。”
“乖宝，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面色苍白，觉得浑身冰凉。
他的亲孙子没有回答，转身往床下爬。
不对，这个园子怎么可能收下他的孙子呢？这不可能是他的乖孙，一定是看走了眼，得把他拽出来，样貌相似是可能的。
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办事真的很不靠谱、很不得力。时辰未到，孩子就能动弹了？连这样不懂事的小毛孩都办不妥，还能做好什么？他一边想着回头要和园长讲话，一边蹲了下去。
他掀起床单的下缘，床底下轻轻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他匍匐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去一拽，拽了一个空。
不得已，他只好低头探进去。
一对血淋淋的眼珠赫然出现在眼前，然后是另一对，第三对，直到整个床底下大大小小的眼珠将他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他心中大骇，揉了揉眼睛再看，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发现自己手上热乎乎的，赫然是一颗眼球，他一把扔掉，不停将手在身上擦拭。眼球在地板和床垫之间如弹力球般跳动着。
他的左眼眶里麻麻痒痒，热乎乎的有东西开始往下流。他伸手一摸，才发现那眼眶空了。他举起手来对着虚弱的光线看，一手红色、白色、青色的粘稠液体。难以置信，他试探地拿到鼻子边一闻，恶臭中间居然夹杂他自己体液的气味，他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
经历过大风大浪，他明白自己这次肯定是招了秽物，因此暗暗定住了心神。他要赶紧找到门口，推门出去见到阳光自然就好了。
他的手猛一推到门上，摸到的是毛茸茸的一堆。几百只老鼠吱吱喳喳，顺着他的手和胳膊爬到他身上，一股腥臭堵住了他的鼻孔。
“爷爷，爷爷 ……”他听到老鼠爬进他的耳朵说着人话。
有几只老鼠从他的领口里面爬进去，一直爬下去，他听到自己身体下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啮声。
“爷爷，我们来做运动。”老鼠们把长长的尾巴塞进他的七窍之中做运动。他觉得自己的眼珠、脑浆都被搅成了糊状，他疼得难以忍受，终于晕厥了过去。
等到半个时辰后，道长和保镖推门而入时，他已经眼神涣散，大小便失禁，衰老的身体扭曲得像打结的老树干，倒在自己的呕吐物和粪便中，恶臭熏天。外面的园长因为视角问题，没有发现里面的异常，也不敢擅做主张进来。
几个人风风火火把他送去医院急救，居然还救回了性命。
道长说，三月三是鬼节，不可胡乱行事。他这么一来，鬼气上身，恐怕伤了些根本。不过，他毕竟是修炼过几十年的人，还不至于一时受小鬼惊吓，就散了元神。只要恢复后继续修炼即可。
医生说他是患了帕金森症，因此四肢会不由自主颤抖，逐渐地周身会变得僵硬，运动功能也会逐渐减退。对于他的胡言乱语，医生的解释是失智症的先兆。
他对自己的一堆亲信和老伴说：“道长知道我情况……让我回去，继续修炼……你们问他……”
“哪有什么道长？你不要再说胡话了。”老伴垂泪。
他心中一惊，一霎时脑袋里闪电般清醒。
从此他每晚都灵魂出窍，在剧痛中看着自己承受老鼠们的发泄和折磨。老鼠们最喜欢啃他的头颅和下体。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一夜下来，他的头颅被吃到只剩白骨，下体被啃到只剩一个轻飘飘的骨盆。
以前他希望自己长生不老，现在他恨不得即刻死了。但哪有那么容易呢？
“他的病症很奇特，似乎失智症来得特别快，言语混乱，这两天说话已经不可辨认了。”他听着医生向他的老伴解释，“不过老太太您放心，老先生身体保养得不错、体质很好，我们这里的看护设施和医疗条件也是一流的。我保证他在这里可以安享晚年，绝对不会出任何意外……”
不要，不要！曾经有多少人这样乞求他，如今他也想这样乞求别人，可是他听到自己不过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宛如叫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