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认识的涛哥今天早上告诉我,这个周末他要结婚了。
我认识涛哥的时候,他还不曾蓄起胡子,头发黑密且极蓬松,走起路来身体前倾,节奏感很强,一头乱发随风飘舞,像一架直升飞机。
在他做出那件大事之前,恕我眼拙,并未看出涛哥有何过人之处。那时我罹患慢性肠炎,每天忙于跟小腹纠缠,还好那年教室恰好在一层,每次都举手向老师汇报蹿稀简直近乎哗众取宠,索性直接翻窗而出,每天在教室和厕所之间频繁往来、上下翻飞。
学校大门对面是一家门脸很小的书店,早已忘记了叫什么名字,大概十二、三平方上下,四面墙上全是书架,老板终日摆着一张面瘫的脸冲着门口坐在凳子上抽烟,租一本书一天5毛钱,如果交10块便可成为会员,每次一本月不限量。
正面墙上是各种武侠小说,古龙、金庸、温瑞安、梁羽生四个人的占到一半之多,那时黄易还不曾大红大紫,借出的机会大概比全庸和金庸新还要少。右手边是各种粉色书籍,封皮儿大概都是温婉的古装女子,我那时血气方刚,翻过几本发现姑娘们碰上小伙儿都是喊得欢干的少,情到浓处也就是“执手相看泪眼”,还动不动就“一夜无话”,一怒之下再也没看过。
最左面的墙上是一些在那座小城里很少见的书,我就是在这面墙上看完了王小波,在中间墙上看完了所有的金庸和古龙,在老板锁起来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本异国色情小说,并成功完成了性启蒙的任务。
那本书在当时风靡一时,现在想起来也属于上乘之作,非常露骨非常细腻,很快就流传全校,借出一本便会半个月不知影踪,回来时每一页都皱皱巴巴像晾不干的床单。常有戴着大眼镜的男生端着《战争与和平》扭捏地问老板:“那本书回来了吗?”课间十分钟聊天的时候也常有发育良好的大块头搓着手来回踱步:“我就差几页没看了,就差几页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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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哥就是这其中的一位。
说起来我们还都蛮内秀的,还认为能在黑板上写出一手漂亮的粉笔字是一件帅气的事,很多人也在用那种带锁的日记本,你知道是第一页上会写上两句现代诗的那种。有段时间我最喜欢的两句是:“与其在悬崖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涛哥那段时间常常写信,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他写给谁,只知道每次密密麻麻地总是一大篇儿,写到动情时蹙起眉毛嘴咬着笔杆,性感极了。这些无处投递的信大概写了好几个月,摞起来厚厚一叠,周围的人看到时也并不感到惊奇,这事儿在当时太稀松平常了。有位外地的插班生熬不过思念,天天给异地的女友写信,每次写好后也不封口,先拿到邮局称重,如果只需要一张4毛的邮票就直接拿回接着再写,据说是因为如果写得少了女朋友会不高兴,我亲眼看着他从5毛的四川民居邮票写到8毛的山西民居再到1块的福建民居,再往下写就该加州TOWNHOUSE了。
这些信在某天过后突然消失了,因为再也不见涛哥拿出整理。大家都开始揣测那个姑娘到底是谁,一周之后就真相大白,有人说晚自习后见到涛哥跟那个姑娘在教室彻夜长谈,也有人说在学校旁边的师范学校跑道上见过他俩,总之大家都特带劲的说:搞上了!
那个姑娘并不起眼,不翻开毕业照片想不出来脸长什么样,我只记得身材高挑,大概接近一米七,瘦的像一根竹竿,皮肤很黑,有一双眯成缝的小眼睛,很老实,很普通的一个女生,回答问题错了也没人起哄的那种姑娘。谁也不知道涛哥为何喜欢她,因为从来没有人在这之前见过他们俩说过哪怕一句话。
这种状态大概维持了一个月左右,就在全班反应最迟钝的学生都见过他俩在操场谈心之后,突然有一天这个姑娘从早上一直趴在桌子上哭到放学,涛哥的座位上空空荡荡。
那天放学以后最早回到宿舍的住校生跟大家报告:涛哥喝多了!
当时的情形被很多人复述过,据说涛哥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满嘴酒气,一直胡言乱语,大概意思就是老子吹了一瓶二锅头,老子伤心。
那天晚上无数的人都见到酒醒之后的涛哥跟那个姑娘在教学楼前面谈,持续几个小时,后来涛哥拂袖而去。一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涛哥从来也不曾有过知心的朋友。
第二天早上,涛哥没有来。
同宿舍的男生找到了涛哥留下的纸条,很简短,大意是:我去嵩山了。
全校的学生同时找到了兴奋点,奔走相告:有个傻逼失恋去少林寺出家啦!
班主任疯了。那天他找到我的时候脸是黑色的,以前这种书里才有的描写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交给我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去通知涛哥的父母这个消息,起初我感到很幸福,因为涛哥来自农村,这就意味着我可以一天不用上课而且可以去郊游一番。我很兴奋地上路了,走到村口的时候才想到该如何开口呢?这件事对我来说简直难以启齿嘛。我说了什么已经记忆模糊,只记得我说涛哥不见了时她妈妈眼睛瞪得巨大死盯着我:他去哪了!?我很尴尬地回答:去少林寺了。。。
这之后的两个月是无尽的寻找,涛哥的父亲去了河南,四处寻访,最终还是未果。就在大家慢慢淡忘这件事的时候,有人造谣:涛哥回家了!
这个事儿在班主任那儿得到了证实,官方版本是涛哥真的去了嵩山少林寺,但慈悲为怀的梦遗大师没有收留他,劝他赶紧回家建设祖国。涛哥万念俱灰,只好往家的方向走,却发现自己一分钱也没有,在附近一个修路的施工队找到了一个小工的工作,推了两个月小车,想了很久还是回了家。
接下来的学期开学时,我看见了重生的涛哥,一头随风飘散的长发已剪去,走路轻飘飘的,一副仙风道骨,没事的时候常常盘在宿舍的床上闭目打坐,后来他也教过我这一套,他脸冲着相反的方向问我:你有没有感到小腹有一股气在?我看着他的后脑勺真的不敢说没有。
涛哥跟那个姑娘再没说过话,双方都好像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各自用功读书,没有人再拿他们开玩笑,那本淫书也不见了踪影,贴着福建民居的信还是一封接一封的发往邮局,我也把挂着锁的日记本都卸掉了,慢慢地也不再随手就写上一大篇字,我一直等着那个能把我逼上嵩山的姑娘到来,可还是一直在建设祖国。
许多年后涛哥去了军校,听许久不见面的朋友提起,他现在还是一样的酷,娶到了一个瘦瘦的姑娘。我发誓要在婚礼现场问一声:涛哥你的那股气还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