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若血


残阳晚照,山下,无名墓场。

面前的,是一片错落着数十个坟冢的坟场。

每座石碑,纤尘不染,杂草除尽,我将最后一个坟冢清理干净时,已然有些乏了。

直起身时才惊觉,回眸望去,晚霞竟然将山脚那边的一片江水染成摄人的血红,又像是一团火焰,燃了那连着江水的天际,被推向岸边的水波,便带着那一抹腥红将岸上的白色的沙也染成了血般的红。

初秋时分的此时,业已觉得有些清凉起来,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一阵风从山侧吹来,夹带着江上的腥腥水汽,拂过四周的一棵棵带着略略发黄的树叶的梧桐树,一些树叶经不得风的滋扰,纷纷飘荡下来,转了几番,又向另一边飞快地去了。

我回过眼神,看着面前这一个个石碑,它们静静地站在风里,披着红色的晚霞,一个个鲜红色的、被一刀刀刻着入骨的名子,一瞬间,双眼竟然又一次的红了,忙低头去拭,却又让人看见,忙来扶一下我的右臂。

 “锦绣姐,我们,回去吧?”小丫环玫儿温柔地说着,望着我的侧面。

我回过头看看她,她也是一脸的悲怆,我只好对她卷了卷嘴角,淡淡地笑一笑,说:“好的,我们回去。”

扭过头去再次看了一眼墓碑,躬了躬身,这才转身向来时的小路走去,身后忽地传来几声乌鸦的悲鸣,再扭过头,看见几只黑色的鸟儿扇动双翅划过半空,隐入一旁的高大的树林中去了。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转个弯,这才看见路尽头停着那顶小软轿,两名轿夫正在轿旁的大石头上休息,远远看见我们来,赶紧站起来回到轿旁等着我们,我和玫儿的影子被斜阳长长地投射在另一侧相互纠缠的枯草丛上,像两个无家可归的灵魂。

天边的那簇红云的色彩更加深重了些,另一面的江水已然由紫蓝慢慢渐变至深灰的颜色漫延向远方。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院儿里已经开始升火做饭,各房的丫环们进进出出地招呼自家的姐姐们准备用饭。

到处都是匆忙的影子,好不热闹,各房的姐妹们口味不一,有的爱吃甜,有的爱吃辣,有的口味淡,有的却偏咸,所以每次到了用饭之前这些姐妹们就在自己的屋里向自己的小丫环们呼喊,顿顿如此,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如果不交待,好像厨房就会忘了怎么煮她们的饭一样。

此时我刚一下轿,凤澜姐姐的丫环小夏已经跑来,和玫儿一面一人扶我下轿一面急乎乎地问我:“今晚还是清蒸鱼、青菜吗?”我笑了一笑答她:“是的,鱼要小一点,大了吃不了,反而会浪费了。”

凤澜姐姐总是担心我吃的少,让厨房加了菜,我笑她担心的多余了,但她不听我的,晚上又让玫儿端了一钵鸡汤来给我。

吃过饭,姐妹们便忙着沐浴更衣,丫环们点了熏香,大红的灯笼升上院墙,等下又要开张,院里一片芳香四溢。

这时东厢的谁喊着有没有看见她新买的玉簪子,西厢的又叫着丫环把新做的罗纱裙快快拿来,玫儿给我别上最后一只玉珠花时,大门口已经放起了烟花,喊堂的小会儿敞敞亮亮地高喊开张,便开了门,外面等待多时的少爷公子员外便纷纷涌入,小会儿唱着来宾的名子,有预定了桌子的落坐桌旁,姐妹们便花枝招展地甩着香罗帕子迎出去招呼客人。

我只是个琴姬,不必去招呼那些恩客,所以等我上场还要一会儿。

玫儿捧了我的琴先行下楼去花厅等着,此时已有别的姐妹开始唱小曲。

我见时辰尚早,便披了暖桔色的刺绣斗篷独自下楼在花园里慢慢地走。

方才那火烧似的晚霞已经褪去,白日里最后一丝光彩已经沉没,取而代之的是降紫色的天幕,几点繁星正悬挂在天顶,却在这挂着红灯的院里,并不那么显眼。

我喜欢入夜的这里,因为每天只有此时这里才是最安静的,喧哗声只被一道墙隔在另一个世界,我只贪念这一时的寂寥。



院儿里四下的桂花正开得浓郁,醇黄色的小小花簇绕在枝头,散发着阵阵清香,又与四下各色的菊花互映着,此时并未是菊花盛开的时节,一团团绒绒的花苞含在绿叶间,只等时机成熟,才会绽开繁华。

我绕着那些菊花慢慢地走,这时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回过头,却是西厢的两位姐妹,穿着水红和浅紫的纱衣,描着纤长的双眉和沾染了腥红的双唇,见是我,停了脚步,一个笑着打量我说:“还是锦绣姑娘最得清闲,不像我们,时时忙着,才赚几个碎银子,出门还要累着一双脚,人家却还有轿子坐。”另一个也应承着说:“是啊,我们不会拂琴么,只得多出劳力,怎比得上人家?快走吧,等下凤澜姐姐见不到咱们又要喝斥了。”说着扯了另一个急急地去了。

院儿里如这样的话天天都会听到,我从来不和她们计较,都是命苦的人,在这样的人世间挣扎着,又怎么会去满怨她们。

我转过身上了一旁的雅馨亭,里面的石桌上摆着茶果。

我坐下看着一抹月色偷偷地略过屋檐,在草地上散了一层白霜,刚刚端起茶杯便又听到脚步声,抬眸间,却看见一身月蓝袍的男子站在亭外,他身材硕长,身周被淡淡的月光罩着,身影便绞在一旁的菊花丛里,一双眉眼却有着月色般不易察觉的忧伤似的看着我,脸上却带着一抹礼貌的浅笑。

我忙起身欠身说道:“客官,若要听曲烦请到前厅,这边是后院,再过去就是姑娘们的内宅,有所不便,劳烦公子还是去前厅饮酒听曲吧,若是有相识的姐妹,小会儿会帮您叫的。”

那人还是浅笑着,打量着我,顿了一顿,有些歉意地摆摆手,说道:“我也并非来找哪位姑娘,只是闲来听听曲打发时间,方才四处闲走,却闻到这里花香更郁,不觉就走到这里了,却原来是后院,真是失礼,惊扰之处,还望姑娘见谅,在下这就出去了。”言罢抱一抱拳,我也回个礼,那人这才转身退了开去,走到花廊转口时又回头看了看我一步迈了进去。

我再坐了坐,这才起身去花厅。

玫儿已经占了角落的桌子,茶也泡好,我走过去喝了杯茶,小会儿来让我准备上场。

片刻,便听他在外厅唱名,玫儿捧了琴掀了帘,我跟在后面出了花厅。

过了前廊,前厅和往常一样坐满了人,见我出去,都纷纷拍手叫我的名字,我冲他们弯身行了礼这才跟着玫儿缓缓上了望月台,这个望月台是凤澜姐姐特地为我搭盖的,依着厅中一抱粗的桐树搭了一座木台,台周用青色的罗纱帐围着,隔着纱帐,两相便都是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台上已经焚了茉莉花香,冲散了那些熏人的酒味。

玫儿将琴摆好便站立身侧,我坐在琴桌前试了几根弦子,琴声清脆,却压静了台下的喧燥。

我弹了一曲北月夜雨,台下的宾客们摇着折扇,一边端了酒杯轻啜,或是低声交谈,或者闭目倾听。

我的眼光在台下巡视一圈,在角落的小桌旁,一下看见刚才误入了后院的那个穿月蓝色长袍的人,他正专注地望着台上,手指蜷曲着在石桌的边沿轻轻一下下地扣着,而我意外地发现他的腰际竟然别着一把短刀。

我收了收神,一曲弹罢,台下小会儿唱道:“顾家公子打赏文银五十两,陈家公子打赏一百两,李员外打赏翡翠镯子一只……”粗粗算了算,打赏的约有两百多两,台下的姐妹有的羡慕,有的妒忌,玫儿递上茶来我抿了一抿,便下台去,要去向打赏的宾客敬酒致谢。

打赏我的都是常客,我去一一敬了酒,他们也不缠人,饮了酒客套几句,我便转身退回去,等下再奏一曲,今晚的节目便结束了。

正当我快要走出前厅时,突然从一旁的桌前跳起一人,倒是吓了玫儿一跳,惊恐地躲在我身后,我抬起头这才看清挡我去路的是一个一脸络腮胡高大魁梧的男子,戴着不合体的小软帽,身上的新衣也显得有些小,却的确是打扮了一番才来的。

此时他喝的有些微醺,眼神也有些飘离,喷着酒气瞪视着我:“早就耳闻这凤云阁里的锦绣姑娘琴技出众,今日一听果然是天上仙乐一般,人也是标致的紧,来来,陪赵爷我喝几杯。”说着举了酒杯往我嘴边送,我忙向后躲开一面说道:“锦绣不善饮酒,已然醉了。”他却根本不听,见我不肯喝,一把捉了我的腕子往他身前一带,酒杯又压过来。“他们打赏的人的酒喝得,我的酒却为何喝不得?你是瞧我不起怎的?我不曾打赏么?”他拧起两条粗眉毛来,威怒的眼神里却有了莽撞的意思。

我只是别着头,他却一下捏住我的下巴。



这时凤澜姐抢到面前笑道:“哎呀,赵爷您这是干什么呢?小丫头不懂事惹您生气,先放手,不过是喝酒,不必动手,我替她敬您一杯就是了。”说着要去抢他手里的酒杯。

“你给老子让开!老子是要让她喝酒,你怎地如此不识趣?!”一抬手肘将凤澜姐推开,身后的玫儿赶忙扶住了,而酒却已经打湿了我的左边衣袖。

他本不是个雅致的人品,就算穿了上等的面料衣裳,也丝毫不能改变他天生固有的粗陋品性。

他一丢酒杯,直接拿起酒壶来,企图要继续灌我,却被身后的谁一把阻了,我们都扭头看去,正是那个一身月蓝袍的男子,此时他正笑盈盈地捏着赵爷的手指一面说:“赵爷既是屠夫,不识字大家都有所耳闻,却不知道还是个只会欺负女子的小人。”那赵爷正在火头上,见有个年轻人笑话他,不由怒火中烧,只是被他捏了一根手指,却整个人都向后弯着,丝毫使不上力气,只能张口骂道:“你是哪冒出来的,莫非你是这小贱人的相好?跑出来替她说好话?”那人看我一眼又笑道:“来此处的哪一位不是为了听锦绣姑娘拂琴的?大字不识的屠夫来此处附庸风雅没人怪你,如果自贬身份可是要自取其辱?”说着手下更是用力,赵屠夫嘴角咧了一咧,身子弯得更低了,脸也越发的红。

四下观望的众人附和,甚至有人还愤愤然地怒斥:“报官!请这等乱场子的去坐牢,跑这儿来威风个什么劲?”这时赵屠夫身边的人看了身后的人附在他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他的脸色立即变了变,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嘴里嘟嘟囔囔地道:“算,算你了不起!老子,走就是了!”“走之前,需向姑娘和凤澜姐道个歉吧?”蓝袍男子放开手,赵屠夫随便地冲我们抱了抱拳,丢下几个碎银子转身灰头土脸地愤愤而去,身后有人嘲笑起来。

蓝袍男子见那几人走了,转过身看向我,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转尔又变成了关切的眼神,轻声问道:“原来却是闻名遐迩的锦绣姑娘,有礼了!”他冲我一抱拳笑了一笑。

我也赶忙欠一欠身说道:“多谢侠士出手相助。”

“如果方才那厮再来滋扰,只管去报官便是。不过,也是姑娘的琴技好,今日得以亲临耳闻,真是有幸,只不过,在下还有事要先行告辞,日后有缘的话,定会再来一饱耳福。”

“不知侠士高姓大名,今日出手想救的之事,改日定当重谢。”凤澜姐姐也打个揖问道。

那人只是笑着摇头说声客气,便冲我和凤澜姐抱抱拳转身去了。

身周众人也转身回座,一面又谈及那人,再说起赵屠夫时,又是一脸的不屑。

玫儿跟我回房去换衣裳,等下再来弹一曲做谢客,这晚的场子就算是停了,之后宾客们便携着院里的姐妹们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今晚的月色很好,院儿里的红灯笼息了,只亮着几盏小灯在边角处,月色便又倾在了院里的花树菲草上。

我倚着窗坐着,眼光落向雅馨亭,又想起那个蓝袍男子,他腰别配刀,气宇轩昂,不知是哪门哪派的江湖人还是……因何来去匆匆,只是又想起他眼中那一层薄薄的哀伤不知因何而起,唉,我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挂怀?或者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此时各屋姐妹们门前的灯熄已了大半,她们与宾客的嘻笑声隐隐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只得关了窗回去睡了。

之后的几日没再见着那个蓝袍男子,一日晌午用饭时我忽想起,再问凤澜姐,她这才说那个年轻人原来是邻县来的一个什么捕快,是来办案的,近几日不来,想是案子办完,回去了,这些话也是听了小会儿说来,具体的,也不甚清楚。

一个大早,凤澜姐忽然到房里来,腕上搭着一个布包,面上带着难以掩盖的喜色说:“明晚县太爷要给他们老太爷办寿宴,特地派人来请你去弹曲祝兴,这是好事,说明连县太爷也肯给个面子,来,这是我前些日子做好的新衣裳,本来是准备中秋穿的,先拿给你去穿。”

她从来都对我大方,一面说一面打开布包,轻轻地拿出一件水粉色绣了珍珠色碎花的衫裙,裙摆处还坠着一片细碎的珠子,做工精致,打开时,她自己也先被这衣裳的颜色和做工惊了一惊。

“我还有一套桂花色的没怎么上过身穿,明晚穿那件就好。”我淡淡地说着给她奉了茶。

“听我的,就穿这件,咱们不能失了礼数。”她将衣裳推在我的怀里,我拈着细绵柔软的丝缎面料惊道:“这件衣裳怕不得十多两银子?”她垂下眼眸笑了笑,白皙的手指抚着轻薄的纱质,神色里多了一些沉重。

我知道她不是个讲究奢侈的人,片刻她抬起头来,眼里便多了一层轻薄的水雾,一缕长发从肩后垂在脸颊旁,竟带着几份孤寂的味道。

“中秋,是幼安先生成亲的日子……”她隐忍着说了这几个字,眼神又黯淡下去了。

成幼安,是镇上的琴师,院里的姐妹常常会弄坏了琴,且不管是什么琴,他都会修,也会弹奏,我们有些曲子也是他写来教与我们的,长久以来,凤澜姐姐就对他有了一些格外的情意,而他也不曾拒绝过,来的次数也更勤一些,甚至于初春时节,还送了一匹上好的布匹来给她,教她做身好衣裳。

后来,凤澜姐姐就以为,一个男子送一个女人布料,便是有了迎娶的意思,也一日日的欢喜着,盼望着,可是,却听她说,幼安先生要成亲了,就在中秋,而迎娶的人,却不是她!



“毕竟,我是这青楼里的人,他一个琴师,有名望,家世清白,是我太过奢望了,他只当我是红颜,我忘了自己的身份,不怪他,只是怪我没那个命,锦绣,不过是件衣裳。”窗外的朝霞从半开的窗棂铺进来,那金橘色的光彩落在她精致的面颊上,她深黑色的眼睛里却如一潭清水,沉入的是她不可名状的哀伤,就连她发间那串翠玉的步摇似乎一瞬间都失去了灵动,变得沉默起来。

我抚着她的肩膀,她却只是叹息了一声,转瞬又将笑容掩上来:“一切都是身外物,本来做这件衫子是想穿了去挑畔他的,现在想想,也没必要了,我有这么大一座家业,有着像七仙女一样的众多姐妹,还怕将来没个好归宿?没他,姐姐我不一样过的快活?”我知道她的忧伤不会就这样散去,可是,不如此,又将如何?男子,不清不楚地纠缠,终究是为了什么?伤了别人的心,转身离去时,自己的心却会过的洒脱吗?那时和凤澜姐姐的花前月下,都会转眼皆空吗?我却是不懂。

再过一天,傍晚时分,玫儿背了琴和我已经坐了软轿,顺着花墙,避开人多的地方从小道向着县衙后院柳大人的宅子而去。

那里早有人候着,站在檐下,见我们来问了姓名,带我们往后门去,毕竟我是凤云阁的人,不光不彩,不能从大门大摇大摆的进去,只能避着人进后门。

我们进了待客厅,已有丫环备了茶,我们坐着歇息,外面大厅人声喧哗,想必是有了不少的来客,茶喝到一半,便有府上的管家来让我们出去。

玫儿捧着琴跟在后面,跟了管家顺着长廊往前走,依然是晴朗的好月色,而廊壁的柱子上挂着的一个个红灯笼映着廊顶的水墨花草,院里的假山高大威武,四周的房屋皆是飞檐绣壁,红蓝的色彩充斥着整个建筑的梁顶,显得份外的大气。

缕空的雕窗做工精妙,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上等工匠之手。

清素的月色抵不过这华丽的盛气逼人的艳红,只好静静地躲在屋顶,满院的喧闹和各种香气纠缠着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就连墙上攀着的火红的常春藤也被渲染的像有了生命,几乎要燃烧起来一般。

两三进的院落里人来人往,就连丫环们进进出出的也是打扮的花红柳绿,护院兵丁也穿戴干净整洁列队守着整个院落,县衙就是县衙,果然与寻常百姓家不同,气派非凡。

我们顺着有细碎花纹的青石板路走了一阵子便进了主客大堂,由人引着候在大堂的侧门外待招,檐下也是挂着红灯笼,常内嘻笑喜庆声不断传出好不热闹。

管家进去片刻里面便有人招呼:“有请凤云阁的锦绣姑娘——!”

我们这才垂首轻步而入,耳旁听着众宾客的纷纷议论:“原来这就是凤云阁的锦绣姑娘?”“啧啧,闻名不如见面,好生清秀。”“抚得一手好琴呐。”“身材样貌都标致,只可惜……”“还不是个青楼女子……”柳大人夫妇坐在一侧,正坐上是今晚的老寿星,缕着雪白的胡子,不怒自危地垂眸看着我们,我只是低着头听着身上丝缎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我们站在堂下徐徐下跪:“凤云阁锦绣恭祝林老太爷福寿安康。”老太爷呃首说了句赏,琴桌早已置于屋侧,我们走过去,玫儿放了琴,我这才看了这大堂四下都坐着人,这大堂足有凤云阁的后院那般大,数十只烛火将这里映照的亮如白昼,虽是喜宴,却还是令人觉得一种摄人的威严,还有来自那些人眼里的各种情绪的神采似乎抽离了这屋里的空气,令我连深深吁一口气也要用些力气。



我坐在琴台旁,稳了稳心神,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出错,似乎额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四下闪烁的烛火似乎也更加耀眼,我低头看着裙角那些被烛火反射的灼灼光辉的珠子,突然觉得,也许不该穿这件衫子来,太过抢眼了。

抚了一曲四海祝寿,欢快的曲调一响起才终将这令人压抑的气氛有所冲淡,我飞快地拨动琴弦,时而欢快流畅,时而沉稳悠长,余光看去,众人都和着曲调打着拍子,我也慢慢地松了口气,一曲终了,众人这才鼓掌称赞。

“抚得好!这锦绣姑娘的琴技果然了得。”柳大人亲赞,我忙起身行礼致谢。

又有人说:“听说锦绣姑娘不单琴技好,舞技更好,今日不如献舞一曲祝兴如何?”我一听,忙伏身道:“小女子许久不曾跳舞,怕跳得不好,贻笑大方,误了各位大人的雅兴。”“唉,随便跳一曲,跳得好不好,又有谁怪你?”林老太爷正色道。

毫无抗拒的余地,我只得说下去准备一下,便带着玫儿出了侧门,急急地交待她:“我曾教你的那首曲子,你照样抚来就好。”玫儿有些怕,只是摇头摆手,脸色也要白了。

“不要怕,你平时抚得不错了,你就在门旁抚就好,不看那些人你就不怕了,如何?你不抚琴,我不能跳舞,今晚,还想不想回去?”我握着她的手,一再看她的双眼,想要让她更坚定一些,她见抵不过,一咬下唇,只好应了,只是双手还是发着抖。

于是我让她搬了琴坐在门边的绣屏后边,她不见宾客,也安了些心,快速地搓了搓手,又去拍拍脸颊,冲我点了点头,可是,眼神里还是带着慌恐之色。

我整了下头发,又理了下裙摆,深深地吁了口气,垂着头,飞快地回忆着一些舞步,一再交待自己,不要错了才好。

沉静片刻,这才一步步走进大堂,立在中央。

我抬头遇到玫儿紧盯着我的目光,冲她肯定地点一点头,她的双眼这才又望回到琴上去,也沉了口气,抬手轻轻一拨弦子,“叮”一声清响,带出一曲蝶恋花,宛转而清雅,她的琴技果然有了火候。

一束月光不知道怎么明目张胆地从高大的窗外探进头来,照在了我的身上,晚风带着一丝清凉也没头没脑地不知从哪里撞进来,撞得堂内烛光摇曳不止,丝丝长发徐徐飞扬,身上的丝缎声也掺杂着琴声,甚至还有珠子一颗颗相互碰撞的细碎声让我有些分神,我心里想着那些珠子可不要散了,结果一出神,舞步差点乱了,我再不敢胡思乱想,收敛心神,好好随着曲子轻舞,还是许久不曾舞了,多少有些生疏,但总算应付过去,琴声也配合的恰到好处,琴停舞止的时候,一丝丝汗却是真的顺着后颈流了下来,几根头发也紧紧贴在颈上。

众人半晌才想起鼓掌称赞,一个个望着我,似是忘却了刚才说的冷言冷语。

坐在侧门外,玫儿说她抚得双手冒汗,生怕出半点差错,差点没要了半条命去,用帕子拭了拭后颈给我看湿了的一片。

坐了坐,又进去连抚了两曲,这才出来,看看时辰不早,告知管家说:“如若无事,锦绣就要告退了。”

片刻,管家派人将赏银交给玫儿,却转身对我俯耳压低了声音说:“老太爷交待,让你留夜!”短短几个字,说得我突遇寒冬般地怔往了!“留夜?!”

“不,这,使不得,锦绣,只抚琴,不,不待客的,还请,还请……”我说得口吃起来,那人却一脸冰霜,此时又挤了一丝冷笑道:“我家老太爷交待的事,还有谁不肯从的?别说你一个青楼琴姬,就是谁家的清白女儿,我们老太爷看上,也容不得她抗拒!想要你凤云阁继续开张,你最好是听话!”说完拂袖而去。

玫儿已看出端倪,眼泪已经涌出眼眶,两手用力地握着我的腕子,只是摇头,又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转头对她勉强地笑着,拍拍她的手背,连忙地低声对她说:“玫儿不怕,不哭,快回去告诉,不,不能告诉凤澜姐姐,免得她又担心,不能因我毁了她的院子。你回去,就说,就说我遇到故人,明天一早就回。听话!”

她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手捂着嘴,却还是发出“嘤嘤”地压抑地哭声。

身后突有人又低喝:“快跟我去,还在这里磨蹭什么?!”我转头,却是刚才那个管家。

我只得挣开玫儿的手,教她快走,她只是在身后无助地喊我:“锦绣姐姐,锦绣姐姐啊……”没喊两声,就有人捉了她的胳膊往后门外拖。



我呆站在月下,那管家又催一声。

我长长地吁口气,慢慢地转过身,却只听“嘶”一声,再一低头,却见裙裾被一旁的一块石尖扯开一条,碎珠子散了四处。

我发了发呆,这是凤澜姐姐最贵重的裙子,却让我一下弄破了,怎么回去跟她交待,于是,我弯下腰,一颗颗的捡,一旁的管家突然上来将我踢倒,又弯腰凑在我脸前怒喝了一句:“我越是叫你快些,你越是要磨蹭是不?是想要看我挨罚么?此时我便找人去拆了你的凤云阁可好?!你个青楼女子,别如此不识趣!”说得咬牙切齿。

我手里握着一颗珠子,这才站起来跟他往后走,没走几步,却听身后有人说话。

“秦管家,你是要带我表妹往哪里去?!”

我们猛地回过身,一眼看见先前那个蓝衣男子此刻却如天降下来一般正凛凛地站在月亮门前,还是站在月光下,却不似当初那般浅笑模样,而是皱紧着眉头,眼中似要冒出火来,语气冷冷地压制着怒火般。

“吆喝,原来是大人哪?怎么?你表妹?她?锦绣?”管家不解地看向我,而我也不解地看向那人。

“嘿嘿,我说大人,这锦绣真的是你的表妹?你可不要诓我,我家大人和老太爷,也不是那么容易哄骗的!”管家不相信地背着双手,凝视着他。

“我与她失散多年,近几日方才寻见,今日去与她相认时,才知她在此,一路寻来,遇到她的丫环,说她被老太爷强行留下!这才前来接她,秦管家,我可能带她走了?”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急忙走过去他将我护在身后。

“你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以为我老秦可是三岁孩童?”秦管家冷着脸瞪着我们。

“秦管家,可要我跟表妹去找你家大人申冤?让他老人家为我兄妹二人作主?正好,今日是你家老太爷大寿,恐怕这方圆百里的大小官员,员外商贾都齐聚在此,我们这就前去,让他们给做个定断!看看你家老太爷强行让我表妹留夜陪宿是否得当!走!”说着拉了我的衣袖欲往大堂处走。

秦管家赶忙前来阻拦。

“行行,大人!我惹不起,你带着你表妹速速离开!莫要扰了我家大人的晚宴!请!”他向门外一抬手。

“还有,如若,秦管家借此又带人去找凤云阁的后事,恐怕,也让人放心不下,我们还是前去找大人说明的好。”说着又要往前走,管家一脸挂了霜的模样只摆手说:“不找事,不找事!”

男子冷冷一笑,再交待几句:“如若我表妹和凤云阁上上下下一干人等日后受秦管家您的刁难,我可不是好打发的,这一点请您劳记着,还有,我的官职比你大,请你下次见我时,要记得行礼,免得人家说你家大人对属下管教无方,令人齿笑!秦管家,告辞?”说着向他一抱拳。

秦管家也赶忙回礼道:“大人多礼,大人慢走,大人您走好,不送了。”弯了三下腰,见我们出了后门,这才哼一声,气鼓鼓地转身回去,却不知脚下踩了什么,咚一下,便听有人问:“秦管家,你怎么了?脚伤了没?”秦管家恨恨地骂了一句:“哪来的破珠子?给我滚开!哎哟!”

一出门,就看见玫儿直往这厢看,脸上的泪水不断地流着,一看见我出来,叫了一声就扑向我而来,握着我的手腕上下的看:“小姐,你还好吗?你,没事吧?哎呀,裙子也破了,是不是那老头欺负你?这怎么办?受伤没有?”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我没伤,就是裙子破了,我没伤。”我抬手拭掉她脸上的泪。

“我就说小姐福大命大,好人有好报,也幸亏有这位公子大侠来的及时!”玫儿看向我身旁的男子,也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他,就公子大侠的一起叫出来。

“是了,捕快大人怎么会在此?”我转过身看向他,今日的他穿着一身墨黑的官服,腰间别着一把官刀,黑色的官靴上纤尘不染,长长的衣角随风摆动着,又与那日不同了些,更显得英姿挺拔。

“这里不是说话所在,走远一些再说话吧。”他向前一抬手,又四下看看。

我们这才与他一起往巷子外面走出去,远远已经看见轿子正停在墙边。

我们站在轿旁,他这才说明原委。

“今日受我的上司古大人差遣,前来祝寿的,方才有幸目睹姑娘舞姿,本想,来跟姑娘打个招呼,谁知却遇上了玫儿姑娘,她告诉我,你被那个老太爷留夜,吓的要紧,求我去救你,方才胡乱说的理由,姑娘莫怪才好。”说着抱了抱拳。

“要谢大人出手相救才是,怎么能怪大人?大人两次相救,请受小女子一拜!”说着我便跪拜下去,被他一把扶住,却忽又觉得不合礼数,忙又放了手,退后一步。

我却捂了口笑了几声。

“姑娘笑什么?”他不解地看着我问。

“笑刚才大人您吓那秦管家,倒真吓得他脸都白了。方才还不可一世,一转脸又吓得摔倒在地,扭了脚。”

我说完,他也忍禁不俊地朗声笑起来:“那个家伙,仗势欺人,太过可气,若不是看他是县老爷的管家,看我几拳打得他满地找牙!如若日后他真敢找凤云阁的麻烦,就去报官,只说是我的表妹,谅那柳大人也会给我几份薄面的。”

我只是看着他的笑颜,等他说完,也回神看我时,我才惊觉失了礼,急忙转过目光看向地面去,又低低地说:“锦绣知道了,今日给大人添了麻烦,过意不去,若有空闲,来凤云阁,锦绣请你喝酒,凤澜姐姐那里还存着一些好酒的。”我说着又抬眼去看他,他只是浅笑地看着我,轻轻点点头,月华拨开轻云,映衬着他的面颊,映衬着他的眼光,流光飞转,又镀上一层温柔,几许晚风拂着他的头发,轻轻绕绕地落在身前,却也绞起我的几缕发丝飞扬在眼前,而我竟然忘了去管它,只任它在眼前飞舞,眼神落在他的深邃的墨色的眸子里,似是饮了酒一般微醺着。

“小姐,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不然凤澜姐姐该着急了。”玫儿突然晃了晃我的衣袖,我这才恍然地回头,脸上竟然突地发起热来。

“呃,对,是,是该回去了。大人,今晚多谢了,我们,要走了。”我垂着头行了礼,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被玫儿扶着上了轿,只听他在身后一再交待轿夫们要小心的走,又轻声在外面说了一句:“姑娘走好,我,会再去凤云阁的。”

“好,我,等你。”我在心里这么说了一句后,又惊讶着自己何时这么放任起来,忙甩了甩头,不敢再想下去。

我又一恍然,他救我两次,而我竟然忘了问他姓名。



轿子一路向西走了一忽儿,玫儿在轿外对我轻声说:“锦绣姐,他还站在那儿像棵树一样。”

我只是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可是心间却突然掠过一丝怅然,也许我也不该忘记自己的身份,我虽只是凤云阁的琴姬,可是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样,而他毕竟是官场上的人,又怎会不在意别人的议论?我长长地叹口气,或者有一天,他也会像那个幼安先生一样罢了……

回了凤云阁,凤澜姐姐还等在她的房里,我推门进去,看见我,喜悦便从她的嘴角漫延开来,却再一看玫儿,眼神又落在了破了的裙摆上,眼色立即泛了白,紧紧握我的手坐在桌旁,又扭头问玫儿。

“怎么了?怎么人回来发也散了,脸色不好,裙子也破了?”

这么一问,玫儿又立时哭起来,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那个老头子非要把小姐留下过夜,我都要吓死了……”话未说完,人又哭的也不出话。

“什么?哪个老头子?你们这是逃回来,伤了没?快让我看看!”说着握我的手也冰冷起来。

“姐姐,没事的,只是玫儿她吓坏了,是县衙的那个秦管家,传话说老太爷要让我留宿,这裙子是不小心撕坏的,改日我定再重做一条给你吧,只是,几颗珠子找不到了。”我低头去看失了几颗珠子,却被凤澜姐姐拉直身体,眼睛里竟然也含了泪。

“别管这裙子,快说,又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是动了手吗?”

“不不,没有,我让玫儿先回来,结果她在外面遇上了那个上次来的捕快大人,那大人就来帮了忙,将我从县衙救了出来,现在没什么事了,就是怕,他们日后会为难了凤云阁,又怕因我为难了那位捕快大人。”言罢,我轻轻叹口气。

“为难咱们?大不了不开这凤云阁罢了,我岂是那种怕事的人?至于那位捕快大人……应该不至于会多为难他,下次若能来,我定要好好谢谢他才是,唉,好了好了,玫儿,别再哭了,没事就好,快扶你家小姐回屋去梳洗,早些歇息吧。”

玫儿这才拭干了泪,伸手来扶我,肩上挂着的放了打赏的小包也滑下来。

我接在手里放在桌上打开,对凤澜姐姐说:“这是今晚大人打赏的,姐姐收好吧。”

她将绸包复又推回来:“这是妹妹赚回来的,给我做甚,你拿去收好,今晚受了这样惊吓,好好留着罢。”

我摇摇头:“我有的吃有的住,还要这些金银财宝有什么用?姐姐要养活这么一大院子的人,少不得用银子,快快收起来罢,我若要用,跟姐姐拿就是了,再说今晚,这也算不得惊吓,大不了我拼了一死罢了,有什么了不得?”凤澜姐姐忙嗔我:“不许乱说话,为那种糟老头子赔上一条命不值得的。好好,这些我留着,以后万不可说拼命的话,听见没?”她说着眼圈又要红,我忙说不敢了,转身玫儿回房去。



天气阴涩,阵阵的北风推着一大片的阴云,深深浅浅地堆积在半空,像一副水墨山水画一般,空气里含着淡淡的水汽,远处闷雷滚滚,云色浓重,似乎就要有一场雨降临了。

在城外的官道尽头,有一辆马车正缓缓前行,马蹄踩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车里正有人在轻轻说着话,这时,赶马车的突然如惊醒一般一把扯了缰绳,马儿前蹄立起紧接着一声长嘶也惊吓了马车上的人。

车里一人问道:“何事停车?”

车夫顿了顿,带着一些惊讶和不明就里说道:“前面,怎么会有个草人?”

车里的人掀帘望去,就在马车前方十步的官道上放着一只破败的稻草人,身上却穿着白衣,腰间扎着细麻绳,似是在披麻戴孝。

车上人奇道:“是何人玩这种把戏?快去移开!”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一个人声由远至近冷冷笑道:“顾重明!你纳命来!”

车中人一听,忙四下寻找,却听家眷惊呼,再一回首,却见一人已然进了车内,一身黑衣,横眉冷对,一柄长剑寒光闪闪,剑尖直指其颈下。

车中人忽地冒出一身冷汗,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是何人,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杀我?若是要财,这些财宝尽管拿去,请放我妻儿一命。”说着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大木箱。

身畔的妻儿搂作一团,恐惧地望着面前那个人,孩子要哭喊,剑又指在他面前,女人识相地一把捂了孩子的嘴,自己的眼泪却顺着面颊落在车板上。

“哼,财宝?你顾家的分毫,无一不是我家所有!你有何颜面说是你的?”来人目光冷峻,似是深冬的寒冰,要将这一车人都冻结成石头。

“你家?敢问大侠,能否与顾某说个明白?”姓顾一脸的迷惑,看了看妻子又看向面前那黑衣人。

“顾重明,你是忘了十五年前,济南,洛家?!”来人冷冷地说了一句。

洛家二字一出口,顾重明浑身猛打一个冷颤,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前之人,一段段几乎要破碎的回忆被洛家两个字像一记耳光,从身体的各个角落里跳出来拼凑在一起,他想起了那个人,顿时面若死灰。

“洛,洛,洛家……你,你是谁?”他牙齿打着颤,故作镇静,尽量不让自己的魂魄飞出体外。

“你只要记得洛家就好,现在,我就取了你的狗命替洛家一十八口报仇雪恨!”那人说的咬牙切齿,眼里的杀机和着眼泪一并迸出。

顾重明一个“不”字还没有说出口,来人手起剑落,顾重明之妻的人头便已落入怀中,鲜血四溢,喷得顾重明满身满脸。

她怀里的孩子怔怔地看着自己母亲的头颅滚在一旁,吓得连声惨叫,那柄剑指向了孩子。

顾重明一把握住剑尖哭道:“求大侠放我小儿一命,要杀,杀我,求求你了。”

他将孩子搂在怀里护着一面哭一面磕头。

“你当初可想要放过洛家一十八口?我如今就让你一家团聚,也省得你说我教你妻离子散!”说完一剑刺来,怀里大哭的孩子立时再不出声。

顾重明还是紧紧搂着孩子温热的身体,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响,眼泪却是如同决了堤坝的洪水喷涌而出。

来人是最明白这种痛得哭不出声的如身体突然被利器挖空了似的感觉,可,这样的感觉若是仇人发出来的,便是最最痛快的!

“如今,你也好好尝尝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手刃的后果,当初,你们又是如何残杀洛家,当着,最后一个活口的面,你如今感受到了吧?那种痛,切骨之痛!便是你前半生积攒的阴德报应!”

说罢,一剑下去,顾重明人头落地,一时间,鲜血顺着车篷四下溢出,染红了车轮下的泥土,来人下车,手中拎着顾重明的人头四顾却不见了赶车人,只在朝西方向有一人影落荒而逃,来人轻功甚好,几番跳跃倒到那人面前,不等车夫说话,也一剑杀之,这才飞身离去,而秋雨也随之磅礴而落,冲散了那些发黑的鲜血,不断地扩散着,像一大朵盛开的牡丹。



果然是近秋了,这场雨下下停停,由大至小下了约摸三天。

整个院里都是湿漉漉的,湿冷的水汽似乎也要凝结在人的身体上一般,我整日望着檐上滴下来的水珠,一串串地落在青石板上,顺着石板汇聚成一小股水流从墙角流了出去,水流上便浮着枯叶,天未冷,却反而显得落花流水般的落寞,那个捕快大人,终是没来过。

眼看时近中秋,院里也忙起来,凤澜姐姐让人换了新的灯笼,又教人去祥瑞斋定做月饼,整日忙的不亦乐乎,院里各色菊花被这雨水一浇,竟然开始绽放,层层叠叠,丝丝瓣瓣让这院落更加增添了一些生机。

雨止了的第三晚,便是中秋前一日,一轮明月几近混圆地明晃晃地停挂在桂花树梢。

院里众姐妹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笑意盈盈地迎接来客,推杯换盏。

我只是随便穿了件浅紫的罗衫,略施粉黛,头发也随意地挽了个云髻,戴了只小小的素钗,便隐在台上抚琴,从月舞嫦娥,到独酒长调,来来回回地弹了几首曲子,却都是些忧伤的调子,只是随心地拨弄着琴弦,也错过了凤澜姐姐看向我的眼神。

心里胡乱地不知想些什么,台下那些众人的欢声笑语,却好似被这层青纱隔了一世般遥远,我好似在空无人烟的何处。

就在我独自神游时,一个回眸,却突见那位捕快大人不知何时坐在角落的小桌旁,握着酒杯笑盈盈地看着我。

他何时来的?我却丝毫不知,忙垂下头,脸上却抑制不住地有了笑意,不知隔着纱帐他能否看见。

只一瞬,我便又从天外回了人间,又觉四周那漫漫卷来的曾经恼人的酒味也甜美起来,而又一瞬,似乎这整个凤云阁,只有抚琴和听琴的二人,而他的眸子似乎也穿透这轻薄的纱帐落在我的身上。

突然我才察觉出,方才抚的那曲落花怎么跳出了春晓探花曲的调子,惊觉之下再看他,他却是笑着摇摇头,仰头将手中的酒喝个干净,也不懂他又是笑什么,抚错了曲子有何好笑。

将错就错地抚完,台下还是有人叫好,也有人打赏,下去敬了谢赏酒,凤澜姐姐俯耳说捕快大人想要相谈几句问我可愿往。

我停了停,点点头向他走去,却有些懊恼今日如此清素,若是别了那朵玫儿劝我半天都不肯戴的石榴色的珠花该多好。

“大人,锦绣有礼了。”我绕过屏风,站在他面前,欠了欠身行了礼。

他忙起身回礼道:“锦绣姑娘多礼了,可否坐下闲聊几句?”我便在他对面浅坐,玫儿端了茶来,又退开去了。

“最近雨水太甚,寒气重,姑娘要多添衣裳,莫要受了风寒。”未料他开口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卫大人也是,小女子整日闲坐屋中,倒是不打紧,大人四处奔走公干,才要小心一些。”我浅笑着说完,也去拿了茶喝。

他笑着抿了口茶,这回,他换了墨色的长衫,面容却有些许的削瘦,只是眉眼间初时的那种淡淡的哀伤已被欣喜的神情替代了。

他放下茶盏后忽压低声音道:“那县衙这些日子是否跑来找你们的麻烦?”

“不曾,不过,听说最近出了人命案子,想是他们忙着办案,已经顾不上找我们麻烦了吧。”我说着看向他。

他叹口气,点点头道:“不错,也正是因此,才又让我来协助破案,我在柳大人面前也提及过此事,柳大人知道后,也说了些话来,不过是些场面上的话,日后还是当心一些的好。”

“大人有心了。”我垂了垂头。

“你也不必总是叫我什么大人大人的,在下姓卫,单名一个江字。”

原来他叫卫江。

我点点头,忽道:“对了,请卫,大哥,稍等片刻。”言罢我转身出。

再一会儿回来,将一样东西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他指了指面前轴色的坛子。

“上一回答应你,要请你喝酒,这是凤澜姐姐珍藏之一,拿来给你品尝,是好与否。”我笑着去掀那酒坛的封口,忙被他止了:“若让你凤澜姐姐知道你拿她的酒来,再来满怨你,便是卫某的不是了。”

我正待说话,背后凤澜姐姐却笑着进来了。

“我只会满怨她拿少了酒,怠慢了大人您哪。”说着走进来,将酒坛子拿起,又对我们说:“不必在此听他们吵闹,走,咱们另去安静之处,请吧,大人。”

卫江只好点点头,一脸笑意,跟着凤澜姐姐一起,走到后院,绕过小楼,进了后面的雅间去。

 这里平素,也只是凤澜姐姐会来坐会,那时候还和幼安先生在此一面修琴一面说话,倒是个安静之所。



“这里清静,大人,请坐,玫儿,交待下去,让厨房做几样好菜来。”凤澜姐姐交待完,这才给酒坛子开了封,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张,嗯,好香的酒!”卫江一句话未说完,却被酒香吸引了话头。

“大人果真识货,我这酒可是藏了好几年呐,来,尝尝看。”凤澜姐姐笑着轻轻拍了拍酒坛子的外壁。

站在一旁的小夏忙拿起来走到一旁去倒在酒壶里,这才拿来,给我们面前的酒杯满满地倒了。

卫江俯身在杯前轻轻一闻,笑道:“不用尝,只这一闻,就知道是上好的竹叶青。”

“卫大哥,这一杯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双手举起酒杯来朝他敬过去。

他也忙端了酒杯笑着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锦绣姑娘客气了。”

我们将酒一饮而尽,凤澜姐姐也端了杯:“原来大人尊姓卫?我也要感谢卫大人救我妹妹,不然,我这妹妹性子烈,万一那晚她一死以示清白,我可也要伤心死了。”

卫江听闻忽而转向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捉摸不清的波动,却只是说:“看来,我救了两条命呢。”

“我家小姐若是死了,我也活不成。”玫儿在卫江的杯子里斟了酒一面说,“所以,我也得敬卫大人一杯!”

“我也是,若是凤澜姐姐有个三长两短,小夏也不能苟活,我也要敬卫大人一杯才对。”说着也和玫儿一样,举了酒杯。

卫江这时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看看四周,然后大笑起来:“好好,卫某绝然料想不到你们众姐妹如此情谊深长,幸好那晚救了锦绣姑娘,否则不是一失数命?万幸,万幸,这酒少不得,也算压惊酒吧。”说完众人皆笑,仰头去喝了酒。

几番酒喝下来,一坛酒已空了,又教小夏去拿了一坛,也让玫儿她们落了座一起,玩起行酒令来,不觉,夜就深了,而众人倒是喝的畅快。

几个空酒坛子横七竖八地乱扔了一地,玫儿和小夏已经伏在桌上醉了过去。

卫江看一看窗外的天,叹道:“好光景总是过的快,不觉竟然快三更天了,我们这下把凤澜姐姐你的好酒喝光了。”

凤澜姐姐支着额角甩甩手,道:“好酒就是在这样的好光景里喝着才有滋味,否则一直放着,也是寂寞的。”

我见她有些醉了,忙站起来,自己却也是眼前一阵恍惚,站立不稳,卫江一见忙伸手将我扶了。

“锦绣姑娘你也是好酒量,喝这许多才微有醉意。”

我笑着看他,摇摇头笑道:“其实早已醉了,不说而已,哎呀,这两个丫头也都醉在这里,可怎么办?”我发愁地看着四下醉着的人。

“如果方便,我与你扶凤澜姐姐回去休息,她们两个就送去那边的榻上睡一晚吧。”他转头看见里进的一间是卧房,便指着说道。

“也只得如此。”我点点头,也无计可施。

我与他扶着玫儿和小夏进了里间,将她们放好,盖了被子,这才又走出来去扶凤澜姐姐。

凤澜姐姐一面摇晃着走,一面轻声唱着小曲,她本就有个好嗓音,趁着酒意,唱一曲婉转回肠的民间小调,却又别有一种风情。

我回头去看卫江,他望着我只是笑,又摇头。

终将凤澜姐姐安置好,我也是出了一身的汗,酒也醒了大半。

“时辰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他再看一看天色,本想留他在客房去,可一想,这里毕竟不是个好所在,又恐污了他的名声,也不留他,只说往西走几步便有客栈,可以先去那里睡到天亮。

他站在我面前,听着我说的话,垂了垂眼眸,嘴角又漾出一抹浅笑来,却什么也没说,再抬起眼看我叮嘱我早些回去休息,夜深沉,别着了凉,然后转身从偏门出去了。

我回房简单梳洗一番后,便睡了。

梦里又是见那人的笑,那如月光般的眼神,反复在梦里纠缠,我只是睡得不安,出了一身冷汗,再张眼时,窗外已是东方泛白了。



方才梳洗罢,凤澜姐姐便揉着额角推门进来。

皱着眉坐在桌前,一面又看我:“你还好吗?哎呀,昨日酒饮的太多,头又痛的紧。”

我梳好头发,走去推开了窗,一面说:“我也微微有些,不打紧。”

她突然笑起来:“你是不打紧,你的酒全教卫大人替你饮了,倒说,我觉得那卫大人对你也颇有些意思,是也不是?”她一手支了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或许吧,不知道,玫儿和小夏是不是还没醒来?”我转脸只看门外。

“若真是那样,也是好事,你总归得有个家的。”一个“家”字一出口,似是一块寒冰哽在我的喉咙里。

我回望着她,怔怔地,没了表情。

她叹口气拍拍我的手背:“有些事,是逃不掉的,有些事,也是争不来的,我算是阅人无数,这卫大人倒还真正算是个正人君子,值得依靠的。”

我忙站起来踱到窗边去,看着远处冷清的街道。

“姐姐明知我的身份,又何需说出此话?我怎么能与他匹配?只会毁了他的名声,累了他的前程,莫再提及了。”我幽幽地叹一口气,再想起卫江的模样,心里不觉又如一根长刺横在心头。

安静了片刻,凤澜姐姐又说:“对了,今日是中秋,你随我去寺里烧香如何?”

“你,不去,那里吗?”我忽想起,今日是幼安先生的成亲之日,转身看向她。

她只是摇摇头,头上的珠钗也叮叮地响,眼神却黯淡下去。

“都过去了,再去毫无意义,不如去寺院,求佛祖避佑咱们财源茂盛!”她忽地仰起脸来,一脸的明媚笑意。

我笑笑点头称是,她不是普通女子,她可以很快的从那哀伤里回过神来,继续做她凤云阁的主人,继续和镇上的达官显赫们笑逐颜开,而若换作我,又该如何收场?脑子里浮现着那人的容貌不敢再想下去。

玫儿和小夏匆匆回来时,已经梳洗停当,只是揉着额角只喊头痛。

不一会儿,便端了清粥小菜来,我们用了早饭,便一人一轿往南郊的佛隐寺而去。

今日中秋,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颇多,佛香萦绕,寺外卖香纸卖小吃的小摊一直快摆到官道上了,我们在寺前下了轿,凤澜姐姐知道我从不入寺拜佛,便拿了竹篮和小夏去了,我由玫儿陪着在寺院闲转。

走了几步,见玫儿频频回首望那寺院,便问她,她喃喃道:“家中父亲染病,不知道安好,想去求个平安。”我笑道:“为何不早说,快快去吧,烧了香,寻了凤澜姐姐一起出来便是,我就在这寺外,等下去那个方顶亭见面便是。”她听了这才展眉笑着去了。

我一人顺着寺外的小路一面慢慢走,灰色的扑素的寺院外墙角下也相隔不远开着一束束小小的雏菊,嫩黄的颜色,在秋风里显得可怜楚楚。

一路两旁都是叫卖的小贩,而在寺院对面不远搭了戏台,正有画了花脸的戏子在上面唱曲,台下聚了好些人在听。

我若有所思地走,被身旁一位婆婆拦了吓了一跳,我转眼这才看清,她是请我买下她的一盒香粉以济生活。

我见她老迈,不忍拂她,而价钱也并不贵,于是便挑了一盒胭脂等下送给玫儿也好,她忙不迭地谢我。

拿着胭脂往前走,行到戏台附近,正想听听唱戏也好分分神,却突听一阵鞭炮声大作,人群一如炸了锅般四散逃开,原来戏台下不知谁家的孩子拿了串鞭炮点了丢到台下去,却不慎落在一条黄狗的身旁,那狗儿吃惊,四下乱撞,而众人正专心看戏,突然脚下响了鞭炮声,散逃下,又一个不当心就撞了搭戏台的柱子,这一哄一闹,跌跌撞撞之下,绑戏台的绳子断裂了片刻便听喀喳喳一片脆响,谁高喊了一声:“戏台要塌掉了!”同时,高大的戏台便吱吱呀呀地往下倒来。

众人惊恐地往我的方向逃,而在那台旁,一个小女孩举着糖葫芦大哭不止,我四下却并没有看到她的家人在哪里,眼见戏台就要落下,我快步跑去时,却见一道蓝影飞身而至,一手捉了那孩子脚尖点地转身离去,一根柱子便倒在那孩子原来站过的地方溢起一团灰土。

那人将孩子放在一旁,却向我呼喊一声,我扭头,看见戏台上的大花牌正向我压来,忽然地一股力量从腰间带来,原是那人揽了我的腰向前用力一跃,身后砰然巨响,而我们也被那道冲力向前一推落向地面,他腰身一转,落地时,向我一撑,自己的后背却重重地撞在青石路面上,而我则落在他怀里,背后的碎石土屑随之落得我们一头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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