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九姑姑掌管命数,可控风雨,能化万难。此话得到九仙堡才能听到。
一路向西先是会到达一座小镇,三面环绕的山像静默的士兵,于风沙里矗立不动,守护着这方同样寂寥的城。若再沿着狭长的土路往里走,就颇有探索未知的野趣了。遥不可及的前路,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的目的地,让为数不多的希望也在风尘仆仆中悄然飘散。
继续翻山越岭向前,在不知翻了多少山后,会看到一个稀稀落落的小村庄突兀地趴在山脚下。这便是九仙堡。它像是学业不精的美术生画的一副没来得及上色的画,凌乱,没有主次。但注意力还是会被村子北边的小山所吸引,因为那里有一座庙,此刻正飘着源源不断上升的烟。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那你说!语文谁教?”
“你猜。”
“……数学呢?”
“你再猜。”
啊……咚……嘭……哎呦……
“你真是!就不能温柔点?”周恒嘟噜着脸站在一张长条桌的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和衣服上的鸡毛。
“还猜不猜了!你最好给我正经点!英语呢?”怒目圆瞪的吴欣欣拿着一个快要秃完的鸡毛掸子,在桌子的另一边伸长胳膊指着周恒,继续发问。
“我很正经的好不!”周恒终于把头发上最后一根鸡毛拽了下来,“英语……要不你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发音不准。可是你说鹅崩瞪不就是鹅崩瞪吗?我听着就是啊,你说……”
“停!”这个字一出,周恒不仅闭上了嘴,也停下了试图走过来的脚步。吴欣欣斜眼盯着他,继续道,“那科学道法音乐美术体育呢?怎么办!?”
“那要不我上道法和体育?你上音乐和美术?”周恒眨巴着眼,又慢慢地蹭了过来,“我没有音乐细胞,打小唱歌就难听。画画更不行,不过这得怨我爸。听我妈说我小时候让他给我画只狗,他就胡乱画个圆圈,然后和我说,你看,这就是狗,是不是?我就点点头说是。让他画个猫,他也是画个圆圈。搞得我现在毫无审美能力不说,连画个啥也都是先画个圆圈……”
“闭嘴!”
还好还好,还好呆够一年就可以撤。吴欣欣把鸡毛掸子摔到桌子上,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忍不住仰天长叹。虽然来的时候就做了各种不好的打算,可也没想到竟是这般光景。学校被安排在山上的庙里(注意:是被安排,因为之前根本没有学校),今天是暑假试课的第一天,教室这边刚读着“信科学不迷信”,庙宇那边就烧香拜佛开始念“阿弥陀佛”。再加上还有个油腔滑调啰里八嗦的同事,又是一祸。可若没有他,就只有自己一个老师,别的暂且不说,只说到了晚上,一个人在庙里,虽说有神仙九姑姑保佑,那自己的胆子也是绝对不够用的。如此看来,他又勉强算是一福。
到底是福多还是祸多?吴欣欣第二天站在寺庙门口等学生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问题和昨天讨论的谁教哪一科一样毫无意义,因为总共八个适龄学生,竟然一个都没来。想想自己昨天耗费了大半夜才好不容易分清他们谁是谁,心里就一阵憋屈。而且昨天明明不到八点就都来了,现在马上九点了,怎么回事?她转身回庙,烦躁地想找周恒寻个答案。谁料周恒根本没在东边的教室,反而在九姑姑神像所在的正屋和拜神的奶奶们聊得正欢。吴欣欣的气立刻从四面八方而来,她大步走过去拎起他的后领子就准备走,忽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松手跪下给九姑姑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起身继续拎。
“改天啊,改天接着讲啊!”周恒打着踉跄挥着手,“我的姑奶奶诶,你这暴脾气能不能改改?又咋了?能不能先松手?在神灵面前你就不能收敛点?你说你这……”
“九点了!”一进教室吴欣欣就甩开他,指着手表喊道,“一个学生都没来!你还有心情在那胡扯!”
“那学生来不来和我扯不扯有啥关系你说?”周恒抖着肩膀整理着领子嘟囔道,“领口都被你拉谢了,你看……”
“之前村支书不是说他走访的时候家长们都说得好好的,一定会让孩子来上学的吗?这怎么才来一天就不来了!”吴欣欣无视他的埋怨,自言自语道,“现在试课都不来,等十几天后正式开学了还不来怎么办?”
“不会吧?你真以为是他们积极自愿的啊?”周恒垂眼瞥过来,一脸的难以置信,“那是村支书承诺谁家孩子来上学谁家来年就可以优先选粮食种子。”
“那,那既然答应了就应该来!这才来上一天算怎么回事!这不是说话不算数嘛!真要开学了都没人,别到时候工资也不发了!”
吴欣欣这气鼓鼓的样子把周恒逗笑了:“诶,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以你的能力可以直接考市里的学校,为啥考这里?”
“说得轻巧,市里的编得挤破头,你以为容易考啊?”吴欣欣丧着的脸有点转晴的迹象,声音也随即放低,“来这里跳一下,熬一年回去直接就是市内学校正编,多爽!倒是你,大学的时候也没听你说想当老师啊?”
“我啊?”周恒想起那天上午他去院里,在辅导员办公桌上看到一张报考特岗教师的登记表,第一个名字就是吴欣欣。后来自己就一直等到辅导员中午回来,马上也报了名,而且和吴欣欣报了同一个地方。
“我是因为……”
“谁?陈天苦!”
周恒的“你”字已经到了嘴边,却被吴欣欣这一声大喝生生地又憋了回去。他打了个哆嗦,塌着的身子被瞬间强行拉直后也马上随着吴欣欣跑了出去。
“陈天苦,别跑!站住!陈天苦!”吴欣欣边跑边喊,终于在下山的草丛中抓住了一个小女孩,“你跑什么啊?迟到了也没事啊,老师又不批评你。”
“吴老师,我不是来上学的。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今天学的啥。”小女孩低着通红的脸,双手绞着不合身的短袖的下摆,怯生生地开口道。
“为什么不来上学?”吴欣欣看着她胳膊和脸上的轻微划痕,皱起了眉头,“你干什么去了?”
“我得掰玉米。”
“你掰?你父母呢?”
“我爹要去放牛,我娘要照顾弟弟妹妹。”
“那你也得上学啊,你们都不来上学,那老师的工资还……”吴欣欣适时住了口,“反正必须来上学!”
“我爹说他就可以教我种庄稼,不用上学。”
“上学又不是教你种庄稼的!你爹懂个……”
“咳咳,那个谁,天苦啊……”周恒走向前假装高声咳嗽,瞪了吴欣欣一眼,同时把她拉到一边,蹲到了小女孩面前,“那你就先掰玉米,掰完玉米再来上学,我和吴老师等着你哈。快去吧。”
小女孩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看吴欣欣,扭头跑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她:“吴老师,我喜欢听你说话,你说话好听。”
“额,知道了,快去吧,快点掰啊。”想到自己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吴欣欣突然有点不好意思,随口又问道,“你还有多少玉米要掰啊?”
“两亩。”
“什么?!”
八月盛夏的太阳依然是炙烤模式,蒸腾着可见的万物。偶有的一丝风也似被蒸腾而来,不断地把热气扰动成浪,给人扑面的汹涌。这让处于一人多高玉米地里的吴欣欣时不时有种窒息的恐惧。她想起自家楼下的小菜园,以前她认为那就叫种地,现在才明白那叫体验。啪塔啪塔往下落的汗珠总是把眼睛糊住,她一边用胳膊抹着汗,一边烦躁地抬脚拨动着脚下的枝枝蔓蔓,一边慌乱地掰着玉米以期能追上前面的陈天苦。
“你小心点,注意点手,别划破了,你不要一下掰那么多,你就先掰一列,诶!那个有虫,你别动,等下我去掰……”
“吴老师周老师,要不你们去那边岸上帮天忙掰吧。”
周恒正担心着吴欣欣,听到陈天苦的话,马上回应道:“先帮你掰吧,你这还有这么多呢!”
“没事,我爹放牛回来就会过来的。可是天忙只有他一个人。”
“他爹娘呢?”吴欣欣只觉得浑身哪哪都痒,一手扶着玉米杆,一手在脖子和胳膊上抓挠个不停。
“他娘得照顾他妹妹和他奶奶,还有他爹……他爹生病了,一直躺床上不能动。”
“他也要掰像你这么多吗?”
“嗯。”
吴欣欣想起了昨天那个把小腰板挺得直直的小男孩,他下课的时候来问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医生可以治好所有的病吗?一个是如果上学了能不能成为医生?当时自己的回答是不能和不一定。
她停下挠动的手,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这种作答。又看了看陈天苦晒得黑红的脸,刚才的不耐烦也悄悄演变成了心上的不透气:“下午吧,下午我们再过去。现在就先帮你掰吧。”
中午回庙里吃饭的时候,吴欣欣用筷子不停地捣着碗里的米饭,盯着周恒问:“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吗?”
“上学呗。还能干啥?别捣了,快吃!吃完你去休息会儿!”周恒按了按她的手,又给她夹了好多菜。
“是啊,本该上学啊……”吴欣欣叹着气机械地往嘴里扒拉饭,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胳膊上,扭头一看,“下雨了?”
“嗯?没有啊!”周恒放下碗,把手伸到空中,“我去!真下了!”
毫无阴郁的前兆,豆大的雨滴就这样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太阳光陡然失了优势,无法穿透这密而厚的流瀑,天地间一片昏暗。
教室里漏水的地方太多,已经没有足够的盆去接。周恒也不知道从哪找的一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开始蒙来蒙去。吴欣欣倚门看着门外的大雨,心里总是不安。她偷偷瞟了周恒几眼,趁他不注意,随手拿了件雨衣就准备冲出去。
“回来!”谁知她刚迈出去门槛就被一双手拉了回来,顺势跌进了手主人的怀里,“就知道你要偷跑!”
“嘿!你是背后长眼了吗?”她麻利地站好,歪头诧异地看着周恒。
周恒环成半圆的胳膊在空中停顿了那么几秒后才缓缓落下。他抬手捏了捏鼻子,低声道:“是心里长了。”
“行李?什么行李?”
果然还是大学时那个一如既往简单粗线条的女孩。周恒宇无奈地张了张嘴,最后化为一声夹着长叹的喊叫:“我是说,你一个人不行!我陪你一起去!”
下山的时候吴欣欣终于知道了周恒的重要性。小土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没有了台阶,成了一个接一个的陡坡。如若不是有周恒拽着,估计自己会像个球一样滚下去,然后变成一个伤痕累累生死难料的泥蛋。到山脚下吴欣欣想往西边走,而周恒却要拉着她往东边走。
“陈天忙家在东边,你不是想去他家看看吗?”
“是!不过先去陈天苦家,我要去告诉她爹上学不是学种庄稼的!这么大的雨,他爹肯定在家,我必须好好给他讲讲……”吴欣欣的音调越来越高,甩开周恒就要走。
“你等会儿!等会儿!”周恒忙又上前拉住她,“你直接这样说不行,随后还是我去说吧。”
“你说不也是说,你说难道就……”吴欣欣忽然停了下来,她看到有个戴着草帽的小小身影正朝他们这边跑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戳了戳周恒,“你看那是不是陈天苦?”
周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还没等看清楚,就被吴欣欣拽着跑了过去。果然是陈天苦。她戴着几乎不起任何作用的草帽,全身湿漉漉地淌着水。脸上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因为在吴欣欣半蹲着抓住她胳膊的那一刻,她带着哭腔说:“老师,你们有没有看到牛?我家的牛跑了,我要去找牛!”
“牛跑了?往哪儿跑了?这边吗?”吴欣欣把手中的伞递给她,“那走走走,把伞拿好,老师和你一起去找!”
大雨还未有变小的趋势,风又前后左右地跑来侵袭,一度让伞也成了摆设。吴欣欣扭头看了看伞下的陈天苦,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雨衣,正寻思着随后买几件小号的雨衣,忽觉左脚一下踩空,身体瞬间失衡摔倒在了地上。
其实也没事,只是踩到了一个下陷的水坑。可是陈天苦却在丢了伞扶她的时候,“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吴欣欣以为自己把她也拌倒了,连忙起身紧张地查看她的手和腿:“别哭别哭,摔哪了?我看看!”
“呜呜呜我没摔,我怕老师疼呜呜呜……”
看着陈天苦担忧的表情,吴欣欣松了一口气,捡起伞递给她,又帮她擦了擦眼泪:“不疼,老师不疼,别哭了别哭了,还得找牛呢!”
“前面我看着都没有!”这时,周恒跑了过来,“是不是跑南山那边了?去那边看看?”
吴欣欣捏了捏陈天苦的脸,站起来看向气喘吁吁的周恒:“好,走!”
在南山的半山腰和天苦爹他们会合时,吴欣欣他们三个已经差不多找遍了南山的整个西面,正在为没发现牛而沮丧。看到对面一群人牵着一群牛出现,吴欣欣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她和周恒婉拒了天苦爹让他们去家里吃晚饭的邀请,但是同意了明天他来庙里谢九姑姑保佑时给他们带煎饼的好意。
“吴老师,你会教我们认识所有的字吗?”临分别的时候,陈天苦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仰起头问道。
吴欣欣感受到握着自己的小手增强了力度,她也紧了紧手,把“应该”两个字压在唇边,嘴角一勾,只说了另外两个字——会的。
回去的路上,吴欣欣也没察觉雨是什么时候渐渐变小的,直到后来感受不到了雨滴砸在雨衣上的密集拍打,她才知道雨停了。
到了山脚下,她和周恒都没有上山,默契地接着往东边走。直到走到一户人家的院墙外,听到有两个声音飘出来,他们才慢慢地停住了脚步。
“真的吗?”
“真的!吴老师亲口说的!”
“也会教我们认识药上的字吗?”
“当然会!是所有的字!”
“要是吴老师能早点来就好了……”
“天忙你别哭了,等我们认识字了,我们堡就再不会有人吃错药了。我们还可以让你爹吃对的药,到时候你爹肯定就好了,你别哭了……”
吴欣欣扶着拥有无数裂缝又布满青苔的院墙,悄悄探头进去,只见天苦和天忙并坐在院墙下,天苦还是穿着刚才湿透的衣服,正摇着天忙的胳膊,不停地帮他擦着泪。
“小苦~”一个背上绑着孩子的女人弯着腰从这个家唯一的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递给天苦一个小篮子。
“回去给你爹,让他明天也带去给老师。天忙就不去了,我们该抬他爹起来喂饭了……”
吴欣欣觉得喉咙有点堵,退回来站直了身子,偏头过去长出了一口气,使劲地眨了眨眼。而后拍了拍周恒的肩膀,努了努嘴,给了他一个走的表情。
上山的小土路被雨水和成了黏糊糊的泥浆,一脚下去总有种被磁铁吸附的错觉 。她一手由周恒拉扯着,一手胡乱地抓着路边的或树木或劲草,奋力地拔腿前行。
看庙的奶奶早就做好了饭,他俩狼吞虎咽又心不在焉地把肚子填饱后,就瘫在院子的椅子上不再动弹。与下午的风雨肆虐相比,此时的天空深远又清澈,月儿弯弯含着笑,星星闪闪透着光。
“明天接着掰玉米。”
“嗯!”
“明天天苦爹来,我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嗯,明天我也得给他讲讲故事。”
吴欣欣偏头过来:“什么故事?”
“九姑姑读书识字努力拼搏步步成仙的故事。我已经和奶奶们讲了很多了。”
“啊?你这不鬼扯吗?他们会信?”
“会,他们只信这个。”周恒转过头挑了挑眉,“况且这不还有你说道吗?咱俩合作绝对没问题。”
“我才不管这些,爱上不上!反正我呆够一年就走。”吴欣欣顿了顿,又接着道,“如果,如果没走,那也是因为我答应陈天苦教会她所有的字,那是我为了证明自己是说到做到的人!你听到没?”
“嗯!听到了,只是为了证明你说到做到!”周恒忍着笑,严肃地点了点头。他又想起妈妈知道他要来这里时生气的样子,因为家里早就为他规划好一条进国企的路。妈妈问他怎么想的,他当时只说突然想当老师。其实他想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一个看到瘸腿小猫就忍不住落泪,却又不承认是自己送它到宠物医院出资治疗的女孩。当他看到她报考这里的时候,他就笃定她不会一走了之。
“对嘛!等把字都教给她,我肯定马上就走的!”
“那必须的!头都不带回的……”
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同时抬头看向夜空。泛着紫的湛蓝夜空似乎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幕布,星星点点地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陈天喜,陈天欢,陈天笑,陈天乐……
两个人相视一笑:对,成天乐,这才应该是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