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梦

坠梦

流金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醒来内衣浸湿,头发硬凝,一点也顾不上,就是满世界寻找,寻找什么。刺眼的光扎进眼里,脚像踩着虚空,她究竟要找什么,如此盲急。梦中的画面冷不防跳出来挤压她,她就快瘫坐地上掩面大哭,问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时,她找到了,也想起自己要找什么。

一对心神交猝的眼神,恍如隔世的久盯着,在挣扎一会儿后坚持要浅唤一声“长陵”飘去,安静自己的心灵。名叫长陵的青年半蹲在椅子前换尿布,露出一个为花瓶遮挡的勤恳的头颅。她长缓一口气说:“下次不要再叫你离开我的视线了,我总觉得要失去你们似的。”长陵打了一个哈欠,莫莫回道,“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流说,“可我在梦里已经失去你们了,我真的很怕,答应我。”陵看着她,想说你真的很累了,有些神经质了,他说,“我和女儿都在这里,你可以来摸摸,不过你要轻点,她刚睡着。”流笑了,没再说什么。

渐渐陵换好抱起孩子睡到婴儿车里面,看见倾倒一旁的流,他很艰难的站稳并轻坐到她身边。他为她将凝结的头发捋好,听见她喃喃说,“是不是奶粉没了,待会儿醒了还要冲。”她依懒的睡在他的大腿上,两只眼睛无神的眨动,等待着回应。陵环视一周后发现确实如此,他说,“怎么又没了,没的好快。”然后一言不发的轻带上门出去。流将孩子搂进怀里轻哄,俨快睡去。

长陵走后,狭小的屋里迸发出一种伤心,她不敢想,如果生活没有陵会是怎样,同样她感觉好多事情被推给了他,他虽不讲这些,时间长了肯定会厌烦。她太爱他了,她想等过完这个月自己就回去叫父母支援些经济,或者帮忙带孩子,他们看见这个孩子一切都会变得好解释。想着她依靠着睡着了,这些天她也够累的,长陵白天还要上班,晚上搬去另一个小房间睡,这期间女儿半夜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已经瘦了不下十斤。

“吱呀”,长陵回来了。流金强打着神态去迎接,她看见陵的头发湿润,“唰唰”的滴落,手中则抱着用塑料袋包裹的奶粉和尿布。她赶忙说,“外面下雨了?你怎么不晓得回来撑把雨伞。”陵把东西置在几上,从墙壁顺了条毛巾回道,“我原想地方不远,我冲刺了立即回来,可那家店关门了,我去了另一家。”流金心疼的看着他,说,“可外面在下雨啊,这么大的雨,你要是伤风了怎么办,我不想你生病,那样我会很难过,女儿也会。”她过去拉开窗帘,猛然想起现在是深夜,她迁怒的凝视头顶的日光灯陷入了沉思。

几天后天气阴沉,凝结的空气降落到一处老居民区,高大的树木矗立在路边,冷冷守出一条茂盛的路。流金推着孩子走近一栋楼前,朝一个正在汲水的女人喊道,“妈”。女人抬起头犹豫了半秒,然后激动的拥抱上去说,“我的流儿,你回来了,昨儿我们还在说你,你就回来了。”她惭愧的从嘴角露出一抹羞笑,低声的好像回了一句“嗯”。妈妈说,“止你一个人来的,陵没有来吗,哦,他有工作,你能来已经很不错了,他最近怎么样了。”流有些悲伤的说,“是的,我不叫他太用力,可他就是不听,不过他既然没来,我们就不要说他了。”

妈妈果真没有再说,她拉开凉篷,仔细观察孩子后说,“这孩子长开了点,没刚生的那么挤眼,你说是吧。”流金依说的定眼瞧了瞧,好像真是这样,随后想到什么的幸福道,“是的,她现在嘴里还会念念,依我看离讲话也是不远了呢。”随后她小声的说,“爸爸在吗。”听到讲爸爸,妈妈也变得小声道,“在,他适才在看日历呢。”流更加惭愧了,低落下头,装作在看女儿,妈妈看见说,“没事的,进来吧,他也好久没见你了,正好给他望望这孙孙。”然后将她推进去。

狭小却整洁光明的客厅里,爸爸在前方逗笑孩子,妈妈则支了条板凳坐到她身边。说着说着,爸爸说到长陵身上,他一副不关心的说那小子最近在做什么呢,流没有隐瞒,如实回答说他在帮人卖保险。爸爸漫不经心的将手从车里抽出来,对妈妈说果然不出乎自己的所料,“哼,他那张文弱的嘴怎么骗的了人买保险,也就骗骗你了。”

妈妈进来圆话说怎么都好,“只要他爱着我们流,什么事熬一熬不就都过去。”爸爸一听厌倦的说你什么爱不爱的,你懂什么爱吗。妈妈说,怎么不懂了,当初我追你时你不也一穷二白,不如人家陵呢。好像戳到痛处,爸爸变的一言不发,蓦的回归平静后,只剩下孩子的呓哝回味在屋子。

流看着他们,此时此刻非常想要哭,但怕被讲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她是爱他们的哭,宁愿这么一直强忍着。走时她拿到一笔钱,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等人来拿一样,接过手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感,和深沉的负罪感。她想,也许我不该要的,这是爸妈的钱,是攒了很久的,我不说给他们,却还在倒过来问他们要,实在不应该。但一想到陵瞬间妥协了,还有女儿,他们都是纯真善良的人,似乎只有自己是吸血鬼,两头的吸着。

流回去交了这个月的房租还剩下好些,她想为陵买一双新皮鞋,于是去了一趟附近的商场。回来买了点做好的菜摆在桌上,没过多久一个穿衬衣,梳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符发型的人进来了。

他脱掉皮鞋,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拖鞋,脚步跟进,明显轻快和急促,仿佛止不住想要告诉流说,“我回来了,还有,我有一件事宣布。”正好,流也有事情。长陵在亲吻流的面颊后看见改善了伙食,惊奇道,“怎么,你也知道我发工资的事了。”随后他提提嗓子,装模作样宣布说,“我们这个月业绩还不错,他们赶着去庆祝,而我却有点连发工资都忘了,所以我打算今后少一些在工作上,多注重你和孩子。”

说罢陵从手上要过女儿要和她亲昵,捧乖的讲,“噫,你可真是我的小心肝。”一边流思愁般的说,“你的同事去庆祝,你几次不去,怕是不好。”陵说,“没事的,他们都是很随和的人,况且我向组长请了假的,放心吧。”

流说那好,我也有事要讲,她说,“你可能也感觉到了,今天我去见我爸妈了,他们答应给我带孩子,这样我就可以出去,你看怎样。”陵说,“即便他们愿意带,我也不会使你出去,目前我还能养活你们,如果你嫌闷的慌,可以多出去散散步,这样对女儿的成长好。”流说,“你也说了,还能养活,可等以后上学了呢,开支慢慢起来了,我不想你太劳累,这点我们是一样的。”

流出去买菜的间隙已经看了几份工作,起初她觉得自己会生疏,可一看见立即勾起了她工作的欲望,她要养家和女儿,一刻也不能等了。讲完家中变的极其安静,就连小孩子的啼哭也瞬间消失不见,仅剩的孤弱的灯光和几张简陋的家具空置,似在宣泄着寂寞。

长陵听从父亲的意愿来到蚌市,现在是七月的伏天,他还保留着学生时期的长裤跟衬衣,可想而知热的多么糟心。这天他忙完早上的活,下午吃过饭匆匆去了银行,睡在大厅无人的角落,正对空调吹的风甚为嗦凉。感觉差不多了他抬起头来察看,却是没轮到自己,只好继续装作蜷瞑。几秒前他梦到星期天和妈妈在地里种油菜,午光明朗,星期一坐进教室看外面也是和光甚好,但就是想不起今天星期几了,也正因为一直思索这事,一直不得睡着。

不一会儿银行来了一位穿粉色纱裙的女人,雅挽着一支黑色的皮包,轻盈的走进来,像一阵熏风。长陵跟视她行进的轨迹,最后悬停在志愿岗几个大字上。那是一个非常漂亮且性感的女人,难怪陵这种冷淡的人也会多的青睐几秒。虽说如此,也是极为短暂的几秒,相对于其他而言的,因为他平常都不会怎么去注视一个陌生女人。

寥寥几句过后,女人要走他的身份证,转头在键盘敲击。因为旁边就是空调,微风刘海被频频吹起,起初还象征的用手抚平,后面不管了,飘了几缕头发到他脸上。细白的耳下,粘住几根发丝,一道隐约楞模的痕迹,沁了殷红,悠长的脸的线条,延伸着勾勒姣好和认真。她一直没抬起来看陵,把他当做另一个客户对待。

女人名叫流金,今年二十九岁,因最近卷入相亲,所以想到银行做做志愿,舒缓心情。她是一个性格奔放温婉的女人,因憧憬美好的爱情,一直未将自己嫁出去,可随着年龄增长,好像不大行了。今天流心情非常差,从刚进门起便是一脸的枯燥和凝固,凝固了的美丽,很难再为热流融化。陵注意到,脸上亦是摆出一样的神情,可能流看到,于是换了一副,较为轻松和温柔。

流拿起他的手机,想着也许需要密码,于是播问他。陵说没有,她一试,果真没有,当即的随意划几下,又什么应用没有,不禁抬头重新审视一眼对方,想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两人对坐尽管快亲吻上对方,犹是陌陌无一话讲,羞涩的连空气都为他们开始紧张。某刻她留意到身份证上的地址,原来陵是外地人,年纪还十分年轻的,静下来看发现是一个异常英俊的少年。那双敏觉的眼感觉思维极其灵活,鲜红的嘴唇,如烈的流着滚烫的血液。长陵长陵,银行的风吹拂脸上,火辣煞是冰刺的疼。

她停停放下手机,用了一口标准的在心底念了几遍的普通话讲道,“我刚才说话带了口音,你听不懂,现在怎样。”见对方有些愣住,一下遮掩不住喜悦,“你长的好俊俏,有女人说过你俊俏吗。”长陵摆摆手笑了笑,似乎没打动他,刚才他看见女人手机好几次来信息没作搭理,同时眉间皱过一道拧掰的严肃。他是准备想说:“把手机还给我,你应该弄你的。”但他是个极不坦白的人,非要狗急跳墙了才说道那么几句别人不痛不痒的话,而在他看来已是底线,多么夸张的事了。

一句未成,又来一句,“你来蚌市多久,你觉得蚌市怎样。”陵努力回忆道,“刚来,嗯,我觉得她美丽吧,但不亲近人,这是我几天得出的,或许不值一提。”流用手托住下巴,做出一个待赏的姿势,“你觉得我怎样。”陵说,“我觉得你很性感,是个十分自信的女人。”流说,“可我觉得你非常不自信,有什么事,我们聊聊。”一句话让四周回归平静,而且静的出奇。

流对他说让他明天再来一次,然后人转身急切的离开了,看似一刻也不想多待,流很失望。孱弱的背影,骄阳下披沥金黄,寂静目送离开,有种燃尽的失落感。流重新坐回位子,打开一盒化妆盒,用心画好后,扶靠在桌上,慢慢等生活再次变的索然无味,然后她可以再偷渡离开。

时间来到晚上,长陵结束了下午的工作躺到床上,正要睡去时他想到女人叮嘱过让联系她,不觉有些忘记。于是他打开女人的头像,看见一朵下落的花,旁边是她的名字“流金”,他细细的挂在嘴边研读,心里像转灯的出现过无数个谐音的词。

两人再见面,都已换上上次两人相反的服装,陵是中裤,流是纱质的长裤。四下无人,流望他,在心底责备昨晚为何没找自己时,时间这么过去了几分钟,两人什么话都没讲。出于她上次的热情,这次是陵先开口,他带了些笑的说,“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一群劳动人民,他们在骄阳底下工作,挥洒汗水,我便愈发的有前进的力量,或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可这是我的生活,如果我们好好聊聊的话。”呀,这并没有什么,流嗔怪的说,“我父母也是工人,我从小见证他们劳作,你这样,仿佛是在树立我们的距离,那真就无话可聊了。”树上的一片叶子凋落了,回去了它本来的地方。

这天陵来到工地的第二个月末,清晨凉寒的空气准时将人唤醒,像水泥未干的味道,同时未掺杂进人的俗气。他起的还算早,路上没几人,看见时间足够,他去买了包子回来啃。等人快齐时,他拣了一只头盔端正的戴好,之前有人因为没戴,活生生死在他的面前,那不过三米高,可摔到了头,神仙也救不活。如果有新来的没认真对待这事,他会苦心婆心的劝他,只为了他的安全。

陵跟人学做电工有一阵,最近仍然只是在跑腿,干一些小工的活。像扎铁丝,递工具,抬管子,他已经找寻到了规律,只要将头埋进去就好了,抬起时一天自然会过去。他们组的人年纪都在四五十岁,属他最小,比他稍大一点的是一个住在楼上的小伙,二十七岁。刚见面陵笑话说我看你像四十岁的,他随即自嘲,说自己已经干了近四年,天天灰头土脸看着肯定老。是的,陵也开始“老”了,他刚来脸是那种不怎么运动毫无血色的惨白,最近完全变成黝黄色,看着也健康了。

一天转瞬即逝,来到晚上,同舍的人从洗浴室回来,陆续躺回床上,两腿一蹬,开始玩手机。陵穿了一条平角裤,用一条小毛毯罩住下半身,想着也许哪天应该和领导说说,让把自己和青年调到一个屋里,这样是不是更有动力呢。他听着耳边的摩挲,五颜六色的灯映到窗户,不知谁开启了夜的生活,将绚烂画在冰冷的水泥墙。

“今天怎么样了,还累吗。”

“不,还算可以,他们不让我做太累的活。”

“那今天吃什么,还是土豆蛋汤吗。”她的声音格外的轻,弄的人痒痒。

“嗯,我只吃的来素的,稍微沾点油的都不能。”

慢慢他们什么都聊,大到天空,自然界,小到生活,身体的毛发,兴致来了就讲两句,不管对方在不在。流偏向现实,她会讲哪里的东西好吃,哪里的设施好玩,再贴心的附上问候。陵就比较沉默了,偶尔才表达自己的看法,多数时候都在夸赞她,也会在一些触及梦想的地方大谈特谈,使话带上缥缈的意味。仿佛生活就在夹缝里悄然度过,不觉飞快。比及十二点,陵说改天再聊,流说好的,然后一切渐渐回归平静,伴随宿舍的灰光彻底熄灭。

陵似乎有了精神的依靠,一想到在广袤的城市有一个知音,一个被倾诉的人,就脚步轻快,话语利索不止,看平日棱角的毛坯房也渐变的鲜活可爱。他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当初带他来的师傅,告诉给楼上的青年,告诉给这所城市所有的人,太想了,以至最终被最为寂静的隐藏,连他自己都不怎么想了。

蚌市的天气前不久还是阴雨连绵,转瞬就是烈日炙烤,而热岛环流也是在临近中午时达到顶峰。人们的衣裳浸湿,烘干后只沁了很小的一块出来,最是连汗液都流干了。陵此前已经蹲了三四个钟头,眼看要结束站起来为这半天画个逗号时晕倒了。青年赶忙搀扶了一把,送至阴凉的地方说你还好吧,陵脸色极差,依旧回道自己感觉不行了,头疼欲裂。青年一壁安慰一壁跑去买盐汽水,因找不到他人另一个师傅一直在旁边谩骂,陵以为事情不好了,果不其然。

青年被打几个耳光和被踹几脚,不止又让他跪在地上。人们装作没看见的从旁边经过,而陵感觉天塌了,没有比现在的压倒过。过后空气凝结,所有人都在回味那时的激烈,以至于干活不是那么积极,思路也没有这么清晰。待到自由时间,他转换成一副笑呵呵的面孔说没事,还问到你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比起你的,我的算得了什么。那几个耳光,那几脚虽没打在陵身上,但狠狠打击了他的内心,你刚刚被那样对待,你却还在想着我的事,我对不住你。

下午陵去找他,给他递工具,他脸上大把的汗液收干后,皮肤紧绷在一起,轻轻一撅如同被刀割的撕裂感,让他不敢轻易做任何表情。他举起电钻向上钻,四周顿时木屑横飞,陵没有避让,他想这次势必要两人一起承担,最后身上披盖了厚厚的黄色,不由自主的笑了。

青年吹开木屑做的衣服说,自己干了四年,才学个半吊子,不怪被教训,可你不一样,你刚来,要是被凶,可能就走了,那就无人陪伴我了。他露着认真的表情。陵站在木板搭起的楼上平视和往下望,城市的夕阳鲜红的壮烈,深深的披在每个忙碌的人的身上,刺眼的想要伸手去遮挡,习习的绾风还是从指隙透了雏芒的光进来。

晚上陵睡的很早,中间醒了一次,他隐隐有些睡不着,同时听着窗外的喧闹,想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人来人往的马路。车轮肆意碾过白日滚烫的马路,此刻已经变得极具凉寒。另一边流一直在等他,突然“叮咚”的一声,打开来看,却只是一个新闻,一个糟心到极点的新闻。她将手机扔到一边,心想今晚是不会聊了,逐渐将身子绻起,埋进怀中,随即进入梦乡。

陵躺在床上没多久也睡了,什么再没想,不敢想,他越发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往后聊天就只想着要去感激,并无实质的内容了。感激你陪我聊到深夜,安慰我,使我忙累的身体得到释放。流感觉无力,他们的关系兴许并没自己想的那么好和那么差,还是任其消沉了。一天她累了,扫过一遍信息,懒得逐条去删,扔进包里,伏在柜上睡到下午。醒来出了许多汗,她随即掏出湿巾擦抹,和眼角有些化掉的妆,边擦边想她梦到陵了,自己变得好奇怪。

一天下雨,没有在室外工作,也没有闲下,搬到室内。陵被叫去一幢修好的楼装电线,抱着几扎显得尤为困窘,还是牵扯着到了地方。一天不知怎么过去,他回到楼下,听见无人的房间几声清脆不那么规律的敲击,仿佛捶打他的心灵,在墙壁一点点剥落只剩个怦然跳动的心。他伸进头去,望到一个满是灰尘的女人,脚上穿了一双掉色的皮鞋。她好像又不是一个女人,突兀的是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含辛的凿线槽,茹苦的擦拭,阴暗里,借由一点窗户的光才描勒出她大概的轮廓。

陵几眼几眼的站立身后,犹如站立行迹的街头,看如织的行人走过,窥视而不去打扰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往后他不经常能看见那个女人,问别人也都说不知道,感觉那么近那么远。他并不是移情别恋到她的身上,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孤独,阴暗,如果真成全她,让她在那片房间里干一个月,她一定会由此感到幸福。

八月的某天晚上流打电话给他,说自己现在喝了点酒,不想爬起来,你要是不来接我我就一直睡,直到你来接我。陵到了地方,急匆匆进去,看见她此刻安然的坐在窗边,审量五光十色的街道。她说坐吧,刚才是骗你的,我想好了你若是不来我就去相亲。陵看见了说你哪句是真的,她腆笑的说相亲是真的,陵便不再回她。

八月中旬,天气愈加炎热,流坐在一家奶茶店,吹着冷风,还是出了不少汗。她穿了一条米色的连衣裙,头发扎了一只同为米色的蝴蝶结发卡,手放在双腿相互搭的地方,不时的瞧看外面,似在等什么人前来。店里的装潢比较简约,墙壁挂了几幅奶茶的宣传图就不再有什么,她坐的是双人桌,对面放了一杯未开封的奶茶。几天前的战术非常成功,陵又陪她开始聊天了,但频率不高,有时讲了一串,他只回淡淡的几个字,她会伤心,想这一切会不会值得。怎么会不值得,自己感觉整个人都给了他,别说几句微不足道的话,就是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表情,她都视如珍宝。

流看着墙面的分针慢慢指向十二,心里念着四点,四点。慢慢过去了,已经三十了,她急的站立起来,跑出门外四处张望,就是刚进门还没点餐的人也能看出她的着急。这边陵借由上次昏厥的事请了半天假,一直躺在床上,直到时间快到了才开始准备。他性格里隐藏的胆小和自卑,在经流交流过后暴露无遗,渐渐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可能他自己也察觉到了,无所谓了,这般想着。

他随意的穿点出门,像赶鸭子上架的一点一点挪到那里。流失落和痛苦的伏在桌上,头发和汗液搅在一块,被他轻声唤醒后露出一副惹人心怜的模样。陵瞬间心化了,但为了不使她伤心,撒谎说是工地的事拖延了点时间,这才来到,而她居然也丝毫不怀疑的信了。卑鄙,龌龊,他不停在心底痛骂自己,无颜看她一眼。

流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对四周和陵提心吊胆,神神鬼鬼的环顾。陵说道你怎么了,她说没事,一通心理暗示后,渐渐放下肩膀,露出一截透明的肩带,然后变的正常些了。陵觉得她真的很钟爱裙子,粉色,米色,还有之前未穿出去的褐色褶裙,高翘的分明看到大腿根部,感觉隐隐再往上就能触碰禁忌。陵也很爱那次的穿着,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看,只在酒店里面对他穿过一次,然后他真的就美的不可方物的什么也没做,只抱住在空中转了几圈。那是神圣的。

她随意抓两下头发,感觉是理好了,喏喏的一旁静坐。她低头小吸一口水,像在对自己说的说,“小时我一个人开灯睡,久而久他关不上,即使关上,还是有一半亮,换几个也一样。慢慢我习惯他,就算他半亮我也感觉不到。长大后一个契机家里重装线路,灯能关上,这时我已经学会熬夜。他坏掉的那晚一直闪,最后挣扎几下,陷入一片黑暗。”陵不假思索的说,难怪我刚见你时脾气不好,“熬夜对皮肤也不好,现在还熬夜吗。”

不了,她摇摇头,“我那刻却不全是因为熬夜,是相亲相的烦了。”见陵不说,她便又对自己的说,“如果我说那灯一直守护我直到长大,你可能觉得幼稚,可失去他我哭了很久,今后无人再默默陪伴我,我也无法一个人去适应那黑暗。他太懂得浅尝辄止,如果不愿意一开始就不该施以这样的魔法。”陵说,“可它要坏怎么能预见,难道你没有重新换一个,如果是线路问题,换一个上去还是会半亮的,你又能入睡了。”

“不,没了你我才会睡不着,我会做噩梦,会难过,痛苦,打从我第一眼见你就深深的爱上你,不管中间有什么隔绝我们的,我想你能一直陪伴我,不要再叫你离开我。”

中秋流没招呼的过来找他,她穿了一件灰色的毛妮大衣和细跟的高跟鞋,十分成熟的样貌。因为是没下班时来的,并没多少人看到。她径坐到陵的床上,往下坠了坠,躺了躺,舒意的讲道,“晚上去跟我见我父母吧,他们猜测有点知道你了。”陵听到马上怔住,然后马虎的嗯了一句,极小声的。

到了晚上,他完全不记得是怎么离开她家的,那完全是自己的原因。心高气傲又毫无本领,最后只能收拾起支离破碎的自尊离开,浑然的一个人在附近的公园徘徊。流找到他他坐在路灯下面,表面漂浮着燃尽的灰静,静到被时间雕琢沧桑许多。她走过来说,“抱歉,跟我回去吧。”陵强笑着,指指身旁的位子说道,“没事,陪我坐会儿吧。”

在其后很长的一段静坐里,陵说自己不知何时喜欢上电工,那是一份十分十分好的工作,毕竟是父亲求人极力寻来的,我以他以这份工作高兴,不出意外我将干一辈子。流问那我呢,陵惊讶的望着她,不知为何会这么问,可能是跟着自己太没保障了,如此一句话好像都没承诺给她。陵说,“时至今日,我仍想不出你垂青我的理由,可能是我还有一点姿容,可等到以后,我们的爱随容颜改去,未腻先老,你还会这般对我吗。”流说,“纵然我们的爱会腻老,可我喜欢的是你和你的一切,何况我比你大,显老也是我先,只凭你不嫌弃,我们仍像现在这样。”

说完流挤向他,不管面前两只蛾子如何绕着光柱飞舞,如何的厌烦。她庆幸路灯没有罩住她和男孩,没有曝光在光明下,也没有像它们极力的去追寻光明,否则谁去成全他们小小带有黑暗的爱情。流逐渐搂住他。你之前和我父母讲的事是真的吗,是真的,他轻声回道,流一下绻进怀里。陵看了一眼然后搂住她,为什么灯没有罩住我们,难道我们真就不该出现在光明里。没有映出她的脸,他好想目睹说这话时的神情,一定是美好和泛滥的。他们紧紧依偎一起,最后融化在黑暗和光明。

十月陵的父亲去世了,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父亲对他就像灯塔,为迷航的自己提供方感,今后何去何从,顿时又失去人生的目标。他简单收拾行李,憯然离开蚌市,再然火车有目的,坐上它好像也可以说有目的,可他不知道前路在哪儿,今后如何行走下去。纵然还有母亲,一想到再会失去她,独自面对千千繁世,安静的坐到窗边,痛苦的苦水自然而然从两旁滑落。他回去料理了整整一月,一月里手机完全没打开。

他回去蚌市的火车上打开手机,收到几百条信息和电话,全是流打来的。他暗暗关掉手机,屏幕映出一个苍老跌宕的男孩,他不想看见他,重新打开,变成了一个高挑动人的女人。他独自流着眼泪,回想和她缠绵拥抱的场景,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梦,醒来顶多感慨两句,重新投入热爱的生活。

一天下着雨,陵见到那个女人,旁边好像是她丈夫的人一起工作,还是一个阴暗的房间,只一点光亮散照进来。她是一个异常年轻的女人,脱下工作服和工帽,穿上裙子和高跟鞋,无人会联想到她的职业跟专业程度。陵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站在她身后仰望对面的高楼,那是一幢四五十层高的商品房,再前面,四周,赫然耸立着和它一样的高楼。或许她接完线就该离开,见证不到它们建成的样子,可那蓝色,绿色,红色的粗线却是留有她的指纹,在冰冷的水泥覆盖下联通着各家各户的光亮,再无人去说这房间阴暗了。

青年说及自己的过去一脸光荣,他的风流往事仿佛能书写成故事,在干涩贫瘠的众人里传说。“那是零几年我在家附近的工厂上班,那厂子里多是一些肥老松弛的女人,每天我面对他们,幻想外边的高跟鞋和丝袜,啊,我感觉自己就要这么无能的度过了。后来我不甘心,去到另一个厂,完全换了一种风景。她们见我长的帅气,要跟我拍拖,我此前存的钱挥霍一空不止,身子也越来越虚脱。家里人一看,说不行,你要出去赚钱,用赚来的钱把房子修葺,年纪到了我们还要再给你找个媳妇。我当时和本地的一个女孩交往,我们上过好几次床,每次完事我搂着她,想到那些豪言壮语,我忍不住说我要去追逐。可真的随着我去到外地,她嫁给其他人,我彼时想我还是老老实实努力工作,学份手艺出来,将来按他们的意愿随便找个女人过完一生。”

“穷人是没有爱情的,结婚跟上床是两回事。”他贱笑着总结出一句话,恣意的让薄的脸皮勒住高凸的颧骨,黑黑的皮肤,两只眼睛像弯月。四周坐了他们家乡的男人,有同样贱笑的,有无知幻想的,也有饱经风流的。陵往往坐在门口去伏听这些,看似好笑和真实的让人笑不起来,总是远远的看着,不去触碰。

陵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和流结婚了,过了几天幸福快乐的日子。可后来因为一些琐事双方开始争执,她整日以泪洗面,女儿的到来并没缓和多少。没多久她上学了,送给流的父母带了,因为没钱和观念不同,他们逐渐分开居住。等孩子结婚,他们彻底离婚。他老的那天拄着拐杖到银行取钱,给他受理的是年轻时的流,年轻,貌美,冲动,悔恨,随着人一声长叹,梦醒了。

他们约在上次的奶茶店见面,这家街角的店早已没人来,今天又听见店主说快要倒闭了。流轻笑轻言着,丝毫没提上次不告而别的事。灰白的牛仔裤紧包住她的臀部,两条高挑的腿交叉着,鞋尖顶到陵的裤脚。她说就在你回去的日子我去相亲了,我实不能再等,我三十了,每天醒来面对镜子,那完完全全又是另一个被折磨的噩梦。陵看似很平和的说,“那找到合适的了吗,实在不行,随便找一个凑合吧。”

“没有,我—”她将头闷进怀里,厚重的头发降落在桌面,随后用手撩起,撑住额头,感觉多么痛苦。她说,“你娶我吧,我知道你发生了许多事,今后我们一起承担,不要再独自一人痛苦了,好吗。”陵拒绝了,虽然表达出来是无声和未完全拒绝的,但她还是无法接受。“我太年轻,可以再等两三年吗。”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很自信,你比其他人优秀,懂得体贴人,一点都不胆小和说的自卑,你已经很凄帅了。而我都已经这么卑微,为什么还会被拒绝,“两三年,两三年后我就老了。”她止不住的哭了。

可看她陵还是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让他想起青年的那句话,“穷人是没有爱情的。”你就应该住进高大的楼里,走在平坦的马路,说着生活谈着性。

陵要走了,比起这种虚无缥缈的感情,他不想再失去母亲,他准备了结了工资就回到乡下去,种种地的同时孝顺母亲。那里还有他长眠的父亲,闲暇找他喝喝酒哭诉哭诉当下,已是无比幸福。至于结婚,他想找一个长相普通,身世普通的普通人,那种不谈爱情的木讷的人。

陵简单向青年还有当初带他来的师傅道别,前者攥住他的手不放,说着说着犹是带出点哭腔。回去记得不要惹你母亲生气,还有记得找一个爱你的难缠的女人,好好守她,别让她跑了,陵笑笑,说自己懂了。最后买了票要进去了。他是下午的火车,开始看着外面的世界新奇的望着,后来辛劳到睡着,醒过来流就坐在身边,满足的恬静的倚靠,感觉过了半个多世纪。流说你别怪我不打招呼就来,我实在不想放开你,我想你也是一样,如果你有疑惑,可我没有,我都三十的人了,我还能有什么疑惑,她豁达的讲着,企图为他构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你知道嘛,在昨天和你分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结婚了,不顾我家里人的反对,你还在担心,我说没关系,时间会证明一切。我们在外面租了小房子,你说你养我,我笑了,然后又哭了,因为我见你比以前更加卖力。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你一直埋怨说长的不像你,你让我辞去工作在家带女儿,我照你的做了。刚开始几年相当困苦,我们会偶尔吵架,吵到不可开交,然后恢复如初携手去买傍晚时的菜,边走边听你调侃自己还好不抽烟喝酒。女儿学会走路,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手牵手走一起,她七岁上小学,我也能腾出手为你分担。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落落成大姑娘,我却老了,一天女儿告诉我她们班级在开庆祝会的时候,几个同班的女孩都在羡慕她。原因是她们把你误以为是女儿的男友,那时女儿十八岁,我真的有在嫉妒,最可怕的是你和女儿走的又很近。我开始化妆,往脸上抹粉,被你嘲笑东施效颦,我哭了,我说你不会不要我吧,你跟着我哭,说我感谢出现在你的生活。你这个人虽然有点呆,不会说话,也只有我会被你哄住。”

“后来呢?”他着急追问,“后来,后来我就醒了,可能的是,它不想给我剧透太多。”陵笑着笑着哭了。“我就喜欢你这样活泼为生活带来光的人。”

女人满头大汗的醒来,发现自己不是身处车站,而是下午无人的银行。夕阳下行这么残像的将人影照在桌面,拉得极长,扭曲到认不出来是流。不多时开门进来一个人,问她今天相亲还好吗,相亲?是的,你中午从那里回来就睡到现在,怎么样了。她顾不上回忆,使劲问她有没有叫一个陵的青年来过,陵?没有,这里没有这个人,她“啪”地坐在位子,看到外面那棵树和尽头那条满是工人的街,充满昏黄的光影,开始变的啕哭不已。

几天后银行来另一位穿牛仔裤衬衣的青年,他正对空调的风卧在座椅蜷眠,不止如此,他还不停地朝外面张望,似在等着什么人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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