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看见芸,是在我高考结束的时候。
她穿着一件浅白色的碎花连衣裙,头发柔得像水一样,风常把头发吹到她脸上,时不时就会用头很自然的甩一下。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提到她的印象,脑海里回放的都是她甩头发的画面。
她的每一步都很轻盈,犹如走在结冰的湖面上一样,生怕脚尖把地戳个洞而掉下去。
手上箍着两根卷成擀面杖的瑜伽垫,见面还是一如往常的和我打招呼。
她说,她刚生完孩子,身材走样,想自己塑型恢复。
01
芸是个爱雪的女孩子。
有一年学校下了大雪,还在上课,她就把手伸出窗摊开手掌去接飘下来的雪。
大概爱雪的人,都是天生的浪漫主义者,浪漫的人接受美好的事物的阈值都很低,但凡能打动内心的,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
我看见她的手指被冻得像烧红的铁丝。
刚一下课,她便冲进操场,把自己堆成了个雪人,剩两只大眼睛冲我笑。
当时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一个有体温的雪人吧。毕竟雪的厚度,已经盖住了大家目光的可视度。
她说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片雪花,不远万里的奔赴,要么成为别人肩膀上的白月光,要么融为大海里的一滴水,总之长途跋涉的一生,是要有意义的。
芸很少有朋友,大家很本能的以为她就是由雪花组成的冰雹,掉在海里,最多漂浮在表面,无法融入海里。
她觉得我可以做朋友,大概觉得我是温水吧,我能够恰到好处的融化她,又不会像岩浆一样蒸发她。
我听人说,一个人爱什么最终就会成为什么,爱猫就会成为猫,爱花就会成为花。
在某一刻,她真的如雪花一样。
02
芸退学是在高二的事。
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安静的女生,会成为轰动全校的炸弹。
那一年全年都很平静,稍微有点传播性的校园事件出现,人们第一反应是终于等到了它,这是久违的心安理得。
那一年夏天很热。
蝉在树上热得一语不发,猫在地上不停的伸懒腰,狗嘴里的舌头就没有缩回去过。
教室的吊扇像个漩涡,不仅要吹散人们的闷热,还要收纳人们的嘲笑与聒噪。
“那个女的不要脸,不知羞耻”
“她怕是经常出去卖”
“难怪她爹妈会不要她”
……
我至今都没有完全弄清楚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只听说有个女生和一个校外的人去开房,导致流产。学校为了顾及素质教育的名声,把这个女生开除了。
但我始终知道,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视角,不是真相。
她也始终都没有反驳,比起流言的趣味性,人们根本不在乎真相,因为真相和他们无关。
抽屉里的书都没有拿,她就匆匆的离开了学校。她说抽屉里的书如果有需要的话,就去拿来用吧。
我说好。
03
那一年冬天又下雪了,她在雪中矗立。
她说,她有个弟弟在读初一,她要去打工挣钱供他读书。
我说那个男的真不是东西。
她沉默了半天,把想说的话噎了下去。
我说你真傻,就这样毁了一生。
她说这样也好,反正考上大学也没钱去读,不如把钱留给弟弟读书,让他光宗耀祖,不是没有意义的。
后来她真的去了成都,一个电子厂,在车间还是像块冰。
但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究竟是多久,我也说不清楚了。毕竟谁会去记这样的一个人有多久没见了呢。
学校里的人永远不会想起芸在雪中的两只眼睛,只是感到很好奇,甚至有点悲哀,原来这个女的还在倔强的活着,怎么活的?
之后便再也没人提起过了,似乎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就是为了缔造这样的一个舆论。
她之前的种种好坏都不会有人去刻意描写。
在那样的处境里,你只能先保护好自己,为了保护好自己,偶尔也得去伤害下别人。
可她始终都是舆论的受害者。
04
我高三那年,她结婚了,之后有了一个女儿。
芸说能读书就用功读书吧,以前我还蛮期待读大学的,不能读大学后,我就去期待结婚。
后来发现结婚了也不过如此,事实告诉我,不要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背负期待。越是期待的东西,爆炸的威力越大。
此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芸。
偶尔一些人还是把她作为聊天的话题来提及,博大家一笑。
我觉得很可笑,我们如此殚精竭虑的一生,其实只不过是成为一些人口中的话题而已,或者说,根本不值一提。
我始终认为,在笼子里生长的人,会认为飞翔是一种病态。而当一个人飞得越高,在那些不能飞的人眼中的形象就越渺小。
有时候,折断一个人的翅膀不用愤怒,而是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