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悒清远的气韵, 是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忧伤, 如微云孤月, 只能遥望那天涯的距离。
望尽归途不见君
文/夜妆
桐花镇地处偏僻,镇子上有个云来客栈,掌柜李蝶花是个徐娘半老的俏寡妇。
掌柜的容貌一般,倒是四十来岁的丰腴身段被岁月温酿的成熟韵味分外动人,特别是一双媚眼,眼波流转,煞是娇艳。小镇方圆就这一家店子,且店子做生意诚信公道,虽离着官道有些路程,往来商贾不赶忙的都乐意绕路来此住店。
这店子里有个老杂役,是个外来户,真名没人知道,都老董老董的叫。老董生的瘦弱,黝黑的脸庞上自左眼而下的刀疤甚是惹眼,因常挂着憨笑,蔫不拉几的没啥凶悍气味还分外滑稽。大家都道是个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实人,熟悉的人老憨老憨的喊他也只是堆满憨笑的应着不见脸红。
掌柜的狐媚且泼辣,一些个熟络食客说些无关痛痒的荤段子她也陪着调笑,更多时候能把些俊朗面皮薄的小后生弄得耳根通红,可这不代表掌柜的就轻浮。偶尔遇到些不长眼的外地商旅泼皮调戏没少拎菜刀扯着脖子叫骂,每逢这时候老董都板着张脸站在老板娘身旁。
还别说,板起脸来的老董还真有些凶相。
前些时店子里来了一伙行色匆匆的样把式,眼尖的瞧着是临县新起强盗的手下喽啰,很是有些势力,来不及提醒老板娘都匆匆躲远。这伙人仗着酒劲想手脚不老实,老板娘扯着脖子正想骂就被对方一个巴掌摔在了脸上,顿时嘴角就流了血。
恰逢老董不在,伙计们瞧见了都大动肝火,抄着木棒菜刀就打将上去,怎奈对方是些个练家子,三两下就将几个伙计收拾的倒地哀嚎。兴是赶路匆忙,这些个泼皮骂骂咧咧打砸了一通就走了。
临走时还扬言要回来拆了店子把老板娘弄回去当压寨夫人。
那帮人刚走就有看热闹路子熟的人劝老板娘赶快些赔点钱了事,这伙人在临县是个大寨子,郡县衙门都拿他们么得办法。
老板娘一合计,得,惹不起啊。赶忙盘了些银子想找靠谱的伙计给送去平事儿。可那些伙计都吓破了胆,都是些本分人,教训些平常泼皮还成。这山上强盗可都杀人不眨眼,怕去平事不成倒送了性命,一时间畏畏缩缩的没人吱声。
恰逢老董出去置货回来,听闻此事后,看了看老板娘红肿而起的半张脸。
“我去。”
众人都嘀咕不已。你老董一个闷葫芦老憨子去了顶个屁事。风吹跟着动的小身板再让人给剁了。
见劝阻无用,伙计们见担忧的同时都暗松口气。老板娘吩咐打了烊遣散众人后对老董说不打紧的,大不了到时候你护着我逃命去。
老董径自摇头憨笑,说着不打紧不打紧,送些银子想来也能谈妥。老板娘没得办法,只得不停的嘱咐见事不对就赶紧跑。
老板娘见过老董身上纵横刺目的伤疤,知道老董背地里水也深。可对面不是几个小泼皮无赖,欲言又止的比划着问要不要带上“家伙”防身。老董还是笑着说不打紧。
老板娘还是放心不下,老董临出门前还不停的嘱咐着千万别跟那些人起了争执,不行就把店子给了他们去,自个儿要安全回来。
老董连夜就去了,一连三日都没个消息。这几日老板娘都歇了店子坐在窗口张望,不断的唉声叹气。
是夜,老董回来了。一群街坊围了上来。老板娘见他鼻青脸肿所幸没有大伤才放下心来问他怎么回事,老董支吾半天才说明白。
原来那些强盗们拿了银钱还要杀了老董,还好被一顿饱揍时有一伙强盗的仇家寻上门来救了老董。强盗们被杀了个精光,一把火下去寨子也烧的没剩啥了。
众人都感叹老天保佑,老板娘将信将疑。最后一挥手说明天客栈请喝酒就轰走了欢喜的街坊。
小镇不大,熟络的街坊们都背地道老董这是癞蛤蟆想吃老板娘啊。要不这送命的勾当谁乐意出头?
老董住客栈后院马厩棚子旁的一个小柴房。柴房窗口正对着二楼上老板娘的后窗,每当入夜老董喜欢煮上小酒坐在窗前独饮。这时候脸上不再挂有憨笑的老董总是一脸平静的喝酒,然后抬头眼神温柔的看着对面窗棂上透过烛火的影影绰绰。
这天老董正喝着酒,二楼的窗口忽然被推开来。吓了一跳的老董迅速吹熄烛火,老板娘对着下面黑暗中的老董瞟了一眼,喊了声上来坐坐?
老董一口酒呛了一下,不敢吱声。
老板娘骂着臭不要脸的有贼心没贼胆,关上窗后罕见的满脸羞红。
往后的日子,老板娘待老董的好不再掩饰,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只道是老董走了狗屎运才得老板娘的青眼相看。关键老董这榆木疙瘩还不开窍,依旧是一副憨傻的畏缩模样,让人顿足捶胸的懊恼前儿个跑去平事的不是自己。
这天晚上老板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打了壶酒就端到了老董的小屋子里。放下酒菜的老板娘笑道怕我吃了你咋的,示意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的老董落座。
两杯酒下肚,老板娘的脸上有些红润,水波流转的眸子像是蕴着一潭清水。老董看得有些呆,举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
“好看么?”老板娘妩媚的白了老董一眼。慌忙回过神的老董赶忙低头喝着酒掩饰着窘迫。
一连三杯下肚,似乎这样才有点底气的老董这才抬头看了老板娘一眼。
“好……好看。”
老董一边说着,一边又低头喝了一口。
“傻样。”老板娘被老董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起手给两人斟满。
“你觉得我咋样?”老板娘抬头盯着老董有些闪躲的双眼,羞红的脸上满带笑意。
老董愣了一下,不敢看老板娘的双眼,半天才喃喃道老板娘你人挺好的。
“叫蝶花。”老板娘娇嗔着,依稀可见风霜痕迹的脸上脂粉淡抹,却有种别样的青葱纯真。
“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寡妇。”
老板娘略带伤感的问着,不待老董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咱们都不小了,大半辈子都过来的人了。不瞒你说,我嫁来临安郡来的第一年,丈夫就病死了,夫家说我克夫,将我赶了出来。”
“夫家赶我走是好心,我知道的。家里也回不去了。索性在这里开个小酒馆,一住小半辈子就过去了,也没见到几个顺眼的人。”老板娘抬头喝着酒,轻轻的说着。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董想要说些什么,刚张开嘴就被老板娘用手指轻轻压在了唇上。
“我知道你的心思。”老板娘抬手晃了晃空了的酒壶,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却轻车熟路的又开了一壶老董屋子里备着的陈年花雕。
“你老董不是个寻常人,我救你那一年就知道的。”老板娘说着,抬手戳了戳老董的胸膛。
“那么些伤疤,把我给惊的呦。”
老董欲言又止,老板娘示意老董不要插嘴。
“不想说就别说,别告诉我。我也不在乎你以前是做啥的。你现在就是老董,我店子里的伙计。”老板娘说着,有些泪眼朦胧。
“这些年不是你,早就撑不下去了。”
老董想劝老板娘少喝点,刚抬起手就被老板娘躲了过去。知道老板娘说一不二的性格,老董没有强求。微微叹息一声,猛灌了一口酒。
“那天去郡县,你一走我就后悔了。”老板娘醉眼迷离,看着老董的双眼。
“你心里有我的对吧。”
老董不说话,老板娘就一直盯着自己。烛火摇曳了几下,在老董对面的那双眸子越发的水汪,像是一颗熟透的桃子,等着被采撷。
老董拿起酒壶就狠狠的灌了几口,酒壶狠狠地往桌上一摔,伸手一把将老板娘拉进怀里。
老板娘嘤咛一声,双颊飞霞,媚眼如丝。
老董还是憨憨的笑,只是看老板娘的眼神越来越温柔。老板娘如往常一样的招呼生意,没有再提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对老董,旁人可见的越发的好。
这一日客栈客栈生意极好,座无虚席。
老板娘坐在案前盘账,偶尔抬头看一眼忙活着的老董,想象着未来的日子,嘴角挂着由衷的笑意。
“嘿,没想到大将军率旧部造反了,想投敌叛国!”一个头戴儒巾的文雅书生摇着扇子侃侃而谈,满口的嘲讽意味。
“不自量力,好好的镇远将军不做,想这些歪心思,陛下五年前只是夺了他兵权看来还是太仁慈了。”
书生对面一个年长面皮黝黑的汉子忍不住问道:“大将军怎么会投敌叛国?想当年,他带着麾下十二鬼面使何等威风,镇边戎疆,立下赫赫战功……”
“现在如何?”同桌人都没理会那年长汉子,老董凑上去添了点茶水,伸长了脖子。
“嗨。还能怎么,通敌叛国呗。”邻桌一个络腮胡子大饮一杯不以为意道。
“家父有弟兄在边军任职,应当不假。听说被发现了和敌国有书信往来,当地驻军追剿到了青城关,现在被围困在上马岭呢。”青衫汉子仰面四顾,说不出的倨傲。
邻桌那大胡子瞪着眼:“怎的还未拿下?驻军这般不济事?”
白衣书生轻咳一声,待到视线都聚集过来,满意一笑道:“非是贼寇势大,陛下早便看出他生了反心,和神风国那公主眉来眼去多时。念在君臣一场,只是下了虎符。”
白衣书生轻啜一口茶水,接着道:“这镇远将军手下确有些能人,单号称‘十二鬼使’的十二个义子便是个个身怀绝技,沙场上那都是以一当百的虎将。”
“只不过个个愚忠不悟,这次围困,是陛下的一个阳谋啊。”
白衣书生说完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满含嘲讽意味的幽幽道:“各位不是真信了五年前收复井河一役中,十二鬼使悉数战死了吧……”
那面皮黝黑的汉子犹不肯信,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
老董添了茶水,躬身后退,低垂的面色有些难看。转身的时候恰好和老板娘对视个正着,老董勉强露出个笑容便向着后院走去。老板娘本想跟着行去,却被一桌食客缠着脱不开身,满脸忧思。
老董步伐沉重,脸上再不见憨笑,取代的是比往日与人对峙时刻板不同的冰冷凝重。他掀起床板,轻轻抖落一张草席上遍布的灰尘,拿出一个包裹紧实的长条行囊。
行囊破败,露出内里一点漆黑刀鞘。
老董撕开行囊轻轻抚摩着刀鞘,轻轻自语:“义父,孩儿不懂庙堂倾轧,不懂人心鬼蜮。更看不懂你当年浴血戎边大胜后为何会被下了虎符。”
老董轻轻叹息,眼神坚毅。
“尽管孩儿看不透这世间太多东西。”
撕下破布,刀鞘上被血迹浸染的乌黑触目惊心。老董将漆黑刀鞘轻轻柱地,双手按在刀柄,轻轻闭上眼。脑中尽是那些峥嵘岁月,耳畔响起马蹄阵阵。
“从你赐名青山那年起,这把刀就再也没有离开我身边。”
“十二鬼使,我是最小的‘冷面鬼’,也是武艺最差的。小时候顽皮,您却总是护着我。”
“你教我用刀御敌,教我忠义孝悌。”
“忠义……”
“不过吹了一辈子风沙舍不得边关风刀雪刃罢了,怎么就成了投敌……”
老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往昔让敌军胆寒的狰狞笑容。
这把刀,不止砍向敌人!
身后响起微微叹息。
老董轻轻转身,老板娘凝重焦虑的面容在门外不远处望着自己。
老董招手,露出醇厚笑容。
“要走?”老板娘笑容牵强,目光流连在老董左手紧握的漆黑陌刀。
“总要去看看。”
老董犹豫了一下,微微一笑。走上前轻轻将老板娘抱在胸前。双臂的力道越来越重,直到老板娘有些呼吸不畅,才缓缓松开。
“你到底是谁。”老板娘盯着转身的老董,满脸悲怆。
老董不说话,将包裹系了个结,轻轻负于身后。拿出一个遮挡半面的漆黑兽面,覆于脸上。
“不要等我……”
老董话没说完,老板娘猛然扑上前去,狠狠一口咬在了老董肩上,呜呜咽咽,泪眼朦胧。半天才松开老董,露出一个凄婉笑容。
“记得回来。”
老董张了张嘴,黑色面甲后眼神柔和。不等老董说话,老板娘催促道:“快走吧,走得早,还能快些回来。店子里没你怎么行。”
不等老董有何反应,老板娘疾步向外走去,消失于拐角前,轻轻丢下了一句。
“我在这等你。”
老董出得小镇牵了匹马,好几次想要回头看看,都咬着牙一步步向前走着。待走到小镇只剩下一个轮廓,老董才翻身上马,深深回望一眼,狠狠打马而去。
客栈外,老板娘倚靠着门前一棵桂树,遥望远方暮色。
青城关外三十里处旧官道。一人一马踏尘而奔,马上一人覆漆黑鬼面甲,单手提缰,另一只手中用染红的白布缠着一柄无鞘漆黑陌刀,随马背起伏的单薄衣衫血迹斑斑。他抬起头遥遥看着六十丈外排成一线的制式兵甲,勒马而停。
对面的三千甲士个个面容肃穆,如临大敌。为首三人居中身材伟岸的男子叹息低喃。
最后一个了……
伟岸男子与甲士对面的一人一马遥遥对视一眼,脸上满是惋惜神色。不等那魁梧将领有所动作,只是略微停顿的覆甲男子便躬身策马狂奔而来,陌刀横竖,气势凌然!
伟岸男子叹息一声。他更希望连日来死于战阵的覆甲恶鬼们血染敌国沙场,而不是在本国边土处饮恨而亡。
伟岸男子肃容抬手,在那一人冲锋还有三十丈时将高举的右手狠狠挥下。
“迎敌!“
后记:
桐花镇繁华地大,镇子上有个破败酒肆叫云来客栈,掌柜的是一个银发苍苍的孤苦老妪,一辈子守着这个破败酒肆。
店子里清闲时候老妪总是一个人靠在门前的一棵桂树下望着西北方向,一望,就望一整天。
镇子上年长一些的人们都会告诉好奇的后辈说老妪在等人,至于等谁,没人说得清。早些年边关战乱镇子上走出去很多人,大多数人都没能再回来,他们也只是听更老一辈的人说起过什么。
偶有人问起,老妪也总是睁开眼浊白双眼笑眯眯解释。
也没等啥子嘛,就是老咯,很远地方的人见不到了,只能在这里远远的看上一眼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