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大雅·生民之什.板》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亶.犹之未远,是用大谏.
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
我虽异事,及尔同僚.我即尔谋,听我嚣嚣.我言维服,勿以为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天之方虐,无然谑谑.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天之方懠,无为夸毗.威仪卒迷,善人载尸.民之方殿屎,则莫我敢葵?丧乱蔑资,曾莫惠我师?
天之牖民,如埙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携无曰益,牖民孔易.民之多辟,无自立辟.
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
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
朱熹诗集传102
上帝板板、下民卒癉【音亶】。出話不然、爲猶不遠。靡聖管管、不實於亶。猶之未遠、是用大諫【叶音簡】。
(○賦也。板板、反也。卒、盡。癉、病。猶、謀也。管管、無所依也。亶、誠也。○序以此爲凡伯刺厲王之詩。今考其意、亦與前篇相類。但責之益深切耳。此章首言天反其常道、而使民盡病矣。而女之出言、皆不合理、爲謀又不久遠。其心以爲無復聖人、但恣己妄行、而無所依據、又不實之於誠信。豈其謀之未遠而然乎。世亂乃人所爲、而曰上帝板板者、無所歸咎之詞耳。)
○天之方難【叶泥涓反】、無然憲憲【叶虛言反】。天之方蹶【音媿】、無然泄泄【音異】。辭之輯【音集。叶祖合反】矣、民之洽矣。辭之懌【叶弋灼反】矣、民之莫矣。
(賦也。憲憲、欣欣也。蹶、動也。泄泄、猶沓沓也。蓋弛緩之意。孟子曰、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輯、和。洽、合。懌、悅。莫、定也。辭輯而懌、則言必以先王之道矣。所以民無不合、無不定)也。
○我雖異事、及爾同僚。我卽爾謀、聽我囂囂【音梟】。我言維服、勿以爲笑【叶思邀反】。先民有言、詢于芻【初倶反】蕘【音饒】。
(○賦也。異事、不同職也。同僚、同爲王臣也。春秋傳曰、同官爲僚。卽、就也。囂囂、自得不肯受言之貌。服、事也。猶曰我所言者、乃今之急事也。先民、古之賢人也。芻蕘、采薪者。古人尚詢及芻蕘。况其僚友乎。)
○天之方虐、無然謔謔。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其畧反】。匪我言耄【音帽。叶毛)博(反】、爾用憂謔。多將熇熇【叶許各反】、不可救藥。
(賦也。謔、戲侮也。老夫、詩人自稱。灌灌、欵欵也。蹻蹻、驕貌。耄、老而昬也。熇熇、熾盛也。○蘇氏曰、老者知其不可、而盡其欵誠以告之。少者不信而驕之。故曰、非我老耄而妄言。乃汝以憂爲戲耳。夫憂未至而救之、猶可爲也。苟俟其益多、則如火之盛、不可復救矣。)
○天之方懠【音癠。叶箋西反】、無爲夸【音誇】毗。威儀卒迷、善人載尸。民之方殿屎【音犠】、則莫我敢葵。喪【去聲】亂蔑資【叶付西反】、曾莫惠我師【師霜夷反】。
(○賦也。小人之於人、不以大言夸之、則以諛言毗之也。尸、則不言不爲、飮食而已者也。殿屎、呻吟也。葵、揆也。蔑、猶滅也。資、與咨同。嗟嘆聲也。惠、順。師、衆也。○戒小人。毋得夸毗。使威儀迷亂、而善人不得有所爲也。又言民方愁苦呻吟、而莫敢揆度。其所以然者、是以至於散亂滅亡、而卒無能惠我師者也。)
○天之牖民、如壎【音塤】如篪【音池】、如璋如圭、如取如攜、攜無曰益。牖民孔易【去聲。叶夷益反】。民之多辟【音僻】、無自立辟【同上】。
(○賦也。牖、開明也。猶言天啓其心也。壎唱而篪和。璋判而圭合。取求攜得而無所費。皆言易也。辟、邪也。○言天之開民、其易如此。以明上之化下、其易亦然。今民旣多邪辟矣。豈可又自立邪辟以道之邪。)
○价【音介】人維藩【叶分邅反】、大師維垣、大邦維屛、大宗維翰【叶胡田反】。懷德維寧、宗子維城。無俾城壞【叶胡罪胡威二反】、無獨斯畏【叶紆會於非二反】。
(○賦也。价、大也。大德之人也。藩、籬。師、衆。垣、牆也。大邦、强國也。屛、樹也。所以爲蔽也。大宗、强族也。翰、幹也。宗子、同姓也。○言是六者、皆君之所恃以安、而德其本也。有德、則得是五者之助、不然、則親戚叛之而城壞。城壞、則藩垣屛翰、皆壞而獨居。獨居而所可畏者至矣。)
○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音兪】、無敢馳驅。昊天曰明【叶謨郎反】、及爾出王【音往。叶如字】。昊天曰旦【叶得絹反】、及爾游衍【叶怡戰反】。
(○賦也。渝、變也。王、往通。言出而有所往也。旦、亦明也。衍、寬縱之意。○言天之聦明、無所不及。不可以不敬也。板板也、難也、蹶也、虐也、懠也、其怒而變也甚矣。而不之敬也、亦知其有曰監在茲者乎。張子曰、天體物而不遺、猶仁體事而無不在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事而非仁也。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無一物之不體也。)
译文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亶.犹之未远,是用大谏.
上帝昏乱背离常道,下民受苦多病辛劳。说出话儿太不像样,作出决策没有依靠。无视圣贤刚愎自用,不讲诚信是非混淆。执政行事太没远见,所以要用诗来劝告。
板板:反,指违背常道。
卒瘅(cuìdàn):劳累多病。卒通“瘁”。
不然:不对。不合理。
犹:通“猷”,谋划。
靡圣:不把圣贤放在眼里。管管:任意放纵。
亶(dǎn):诚信。
大谏:郑重劝戒。
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
天下正值多灾多难,不要这样作乐寻欢。天下恰逢祸患骚乱,不要如此一派胡言。政令如果协调和缓,百姓便能融洽自安。政令一旦坠败涣散,人民自然遭受苦难。
无然:不要这样。宪宪:欢欣喜悦的样子。
蹶:动乱。
泄(yì)泄:通“呭呭”,妄加议论。
辞:指政令。辑:调和。
洽:融洽,和睦。
怿:败坏。
莫:通“瘼”,疾苦。
我虽异事,及尔同僚.我即尔谋,听我嚣嚣.我言维服,勿以为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我与你虽各司其职,但也与你同僚共事。我来和你一起商议,不听忠言还要嫌弃。我言切合治国实际,切莫当做笑话儿戏。古人有话不应忘记,请教樵夫大有裨益。
及:与。同寮:同事。寮,同“僚”。
嚣(áo)嚣:同“聱聱”,不接受意见的样子。
维:是。服:用。
询:征求、请教。刍:草。荛(ráo):柴。此指樵夫。
天之方虐,无然谑谑.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天下近来正闹灾荒,不要纵乐一味放荡。老人忠心诚意满腔,小子如此傲慢轻狂。不要说我老来乖张,被你当做昏愦荒唐。多行不义事难收场,不可救药病入膏肓。
谑谑:嬉笑的样子。
灌灌:款款,诚恳的样子。
蹻(jué)蹻:傲慢的样子。
匪:非,不要。耄:八十为耄。此指昏愦。
将:行,做。熇(hè)熇:火势炽烈的样子,此指一发而不可收拾。
天之方懠,无为夸毗.威仪卒迷,善人载尸.民之方殿屎,则莫我敢葵?丧乱蔑资,曾莫惠我师?
老天近来已经震怒,曲意顺从于事无补。君臣礼仪都很混乱,好人如尸没法一诉。人民正在呻吟受苦,我今怎敢别有他顾。国家动乱资财匮乏,怎能将我百姓安抚。
懠(qí):愤怒。
夸毗:卑躬屈膝、谄媚曲从。毛传:“夸毗,体柔人也。”孔疏引李巡曰:“屈己卑身,求得于人,曰体柔。”《尔雅》与蘧蒢、戚施同释,三者皆连绵字。
威仪:指君臣间的礼节。卒:尽。迷:混乱。
载:则。尸:祭祀时由人扮成的神尸,终祭不言。
殿屎(xī):毛传:“呻吟也。”陆德明《经典释文》:“殿,《说文》作念;屎,《说文》作吚。”
葵:通“揆”,猜测。
蔑:无。资:财产。
惠:施恩。师:此指民众。
天之牖民,如埙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携无曰益,牖民孔易.民之多辟,无自立辟.
天对万民诱导教化,像吹埙篪那样和洽。又如璋圭相配相称,时时携取把它佩挂。随时相携没有阻碍,因势利导不出偏差。民间今多邪僻之事,徒劳无益枉自立法。
牖:通“诱”,诱导。
埙(xūn):古陶制椭圆形吹奏乐器。篪(chí):古竹制管乐器。
璋、圭:朝廷用玉制礼器。
益(ài):通“隘”,阻碍。
辟:通“僻”,邪僻。
立辟(bì):制定法律。辟,法。
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
好人就像篱笆簇拥,民众好比围墙高耸。大国犹如屏障挡风,同族宛似栋梁架空。有德便能安定从容,宗子就可自处城中。莫让城墙毁坏无用,莫要孤立忧心忡忡。
价:同“介”,善。维:是。藩:篱笆。
大师:大众。垣:墙。
大邦:指诸侯大国。屏:屏障。
大宗:指与周王同姓的宗族。翰:骨干,栋梁。
宗子:周王的嫡子。
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
敬畏天的发怒警告,怎么再敢荒嬉逍遥。看重天的变化示意,怎么再敢任性桀傲。上天意志明白可鉴,与你一起来往同道。上天惩戒无时不在,伴你一起出入游遨。
戏豫:游戏娱乐。
渝:改变。
驰驱:指任意放纵。
昊天:上天。明:光明。
王(wǎng):通“往”。
游衍:游荡。
鉴赏:
与后代一些讽谕诗“卒章显其志”的特点相反,作者开宗明义,一开始就用简练的语言,明确说出作诗劝谏的目的和原因。首二句以“上帝”对“下民”,前者昏乱违背常道,后者辛苦劳累多灾多难,因果关系十分明显。这是一个高度概括,以下全诗的分章述写,可以说都是围绕这两句展开的。
对于“上帝”(指周厉王)的“板板”,作者在诗中作了一系列的揭露和谴责。先是“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亶”,不但说话、决策没有依据,而且无视圣贤,不讲信用;接着是在“天之方难”、“方蹶”、“方虐”和“方懠”时,一味地“宪宪”、“泄泄”、“谑谑”和“夸毗”,面临大乱的天下,还要纵情作乐、放荡胡言和无所作为;然后又是以“蹻蹻”之态,听不进忠言劝谏,既把老臣的直言当作儿戏,又使国人缄口不言,简直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对于“下民”的“卒瘅”,作者则倾注了极大的关心和同情。他劝说历王改变政令,协调关系,使人民摆脱苦难,融洽自安(“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他为了解民于水火,大胆进言,甘冒风险(“民之方殿屎,则莫我敢葵。丧乱蔑资,曾莫惠我师”);同时,他又不厌其烦地向厉王陈述“天之牖民”之道,强调对国人的疏导要像吹奏埙篪那样和谐,对民众的提携要像佩带璋圭那样留心;最后他还意味深长地把人民比作国家的城墙,提醒厉王好自为之,不要使城墙毁于一旦,自己无地自容。
作为谴责和同情的汇聚和结合,作者对厉王的暴虐无道采取了劝说和警告的双重手法。属于劝说的,有“无然”三句、“无敢”两句,“无为”、“无自”、“无俾”、“无独”、“勿以”、“匪我”各一句,可谓苦口婆心,反覆叮咛,意在劝善,不厌其烦;属于警告的,则有“多将熇熇,不可救药”、“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等句,晓以利害,悬戒惩恶。这种劝说和警告的并用兼施,使全诗在言事说理方面显得更为全面透彻,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忧国忧民的一片拳拳之心,忠贞可鉴。
在这首诗中,最可注意的有两点:一是作者的民本思想。他不仅把民众比作国家的城墙,而且提出了惠师牖民的主张,这和邵公之谏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相通的,具有积极的进步作用。二是以周朝传统的敬天思想,来警戒厉王的“戏豫”和“驰驱”的大不敬,从而加强了讽谕劝谏的力度。如果不是冥顽不化的亡国之君,对此是应当有所触动的。
至于全词多用正言直说,也使其更具后代谏书的作用,作者心胸之坦荡、感情之激切于此可见一斑。而叠字的多处运用、比喻对照的生动工整等,又使它保持了诗歌的艺术性。这首《板》与另一首《荡》同以讽刺厉王著称后世,以至“板荡”成了形容政局混乱、社会动荡的专用词,其影响之大,不难想见。
创作背景
这首诗据《毛诗序》记载,是凡伯“刺厉王”之作。西周从夷王起,即衰落不振。厉王执政,朝纲大坏,民不堪命。《尽管当时厉王在国内对敢言者采取了监视和屠杀的严厉手段,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人们还是用种种不同的形式来宣泄心中的不满,这首诗即是为讽刺周厉王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