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了老家，和他一起回去的。他很高兴，前几天就在准备了。像是要准备出趟远门，实际上开车去老家只要一个小时左右。

在走之前，他提醒我要带上那两个袋子，袋子里装着衣架、几件夏天穿的薄衣服，还有一些零食。一个袋子原本是装盒装的旺仔牛奶，所以看上去感觉很牢固，虽然袋子表面的图案有一些斑驳了。另一个塑料袋里装着一碗稀饭，我觉得很不解，他说，他开车，万一要是没吃早饭，可以直接让他在车上先吃了。他叮嘱我，小心点，不要把稀饭弄翻了。我心里有些不情愿，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吃的。但还是不想说出口。爱有时候显得如此笨拙，以至于会伤害到自己。心里有些叹息。

他站在车子面前，问我，怎么带了碗稀饭。我说，是他怕你没吃早饭，给你带的。他笑着，不用不用，我吃过了，赶紧把稀饭放在车后面。

我把稀饭放在车的后备箱里，它会一点一点冷却，冷却后会一点一点形成结膜。坚硬、冰冷的结膜，让稀饭变得没有口感。我们已经失去耐心，不想重新热一碗冷掉的稀饭，只是一碗稀饭而已。会不会，太麻烦了。

我腿上放着他让我带上去的东西，衣架戳出来抵住了前排的座椅皮革。我有点困，心中有些昏沉，再睡去之前，隐约听见他在夸他的老婆多么厉害。他老婆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眼神尖利，语气习惯的高傲。有些可悲，他似乎在讨好。

他在圆滑的处理自己尴尬地位，毕竟，老去了之后，剩下的话语权只是因为自己的老去，出于衰弱的家长制思维束缚，给予他形式上最后尊重。

他的语气很热烈，不知道是因为夸耀她而带动了自己的情绪，还是因为在这一天，他们能给面子，去老家看她一趟。

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过去了。她的坟前又该长出荒草，栗子树又会飘落多少落叶。

她的坟前没有墓碑，因为政府不让立碑，否则要把坟墓毁去。代替墓碑的标志性的东西似乎就是那个上面用红色假花镶嵌出十字架的木板了。

她是虔诚的基督徒。愿这块木板是守住你通往天堂的门，你会站在门口等他吗？没有他牵着你的手，你会迷路的吧。坟开在半山腰上，我站在坟前，向前眺望，那里正好是老家的方向，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在你半梦半醒的那些年，你多想回到老家，回到那间他为你建造的老屋。

我守在你的床前，问你，你想回溪口吗？你点点头。然后闭上眼，像被放回盒子的木偶，无法移动，只好凝视无尽的黑暗。

你回来了啊，你能看见老家吗？可你知道吗，老屋已经被拆了，他们把它拆掉了，然后建了一栋六层高的房子，他们把每个房间都分配好了。你回来的时候，会迷路吗？这不是你的老家了啊。

一间房有一百六十平米，一共有十二套房，可是没有他的一份。或许，老了就理所应当的不能要太多，因为你不会残留在世上太久。不如把东西让给那些还能在世上残留很久的人吧。我问他，那你回来能住哪里呢？

一楼是一个空阔的大厅，还有附带的厨房和卫生间、杂物间。我打开门，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看样子很久没人来了。窗沿上、大门的把手上，地面上都落满了灰尘。有些草药堆放在角落里，似乎都要发霉了。

走进去就能看见一间原本是杂物间的房子。窗帘拉的紧紧的。我走进去，他也跟了进来，里面有一个铁床，一张木质太师椅，一个普通的红色塑料凳子，还有几床被子和一个大的行李箱。我闻到了一些霉臭的味道。

我抬起头，墙壁上挂着一张黑白遗像。她那时候还很胖，脸上微笑着。他来看你了啊。

他拿着扫把东扫扫西扫扫，扫起了好多灰尘，呛得我退了出去。他和我说，他早就想搬到老家住了。或许，他是想她陪在身边。

当时她死去的时候，在这个房间放置了一天，等水晶棺到。一楼大厅就是她的灵堂。我慢慢走过大厅的每个角落，脑海中浮现出一年前的画面……那些来送钱的人，那些来祷告的人，那些在旁边打麻将的人，那些被邀请过来唱歌的丧乐队……他们茫茫的身影也曾像我一样踏过了这个大厅的每个角落。如今，落满灰尘。没人愿意来了，或许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晦气，谁知道呢。

我记得他红肿的眼，我记得躺在冰棺里她的脸。我记得他落下的泪，我记得他不断用手抚摸透明的钢化玻璃棺盖，我记得他抑制不住颤抖的嘴角。我记得他面容死寂的空洞的眼。

他说，我现在淘气的很。他们都不想我上来住，住在瓯北多好。我每次带一点东西上来都要被他们说。

我说，那这些东西怎么带上来的？

他说，这些铁床架，这些床板，被子，煤气灶，椅子……都是我一点一点搬上来的。我坐公交车，就让司机帮我把东西放在车后面。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

他说，每次看到我拿东西上来，他们就说，你带着些东西上来干嘛，你又不住这里，带上来有什么用。可我想上来住啊。

我说，把东西放在他车上带过来不就行了吗？

他说，他也不让我带。做人真是淘气的很。他深深叹了口气。

我抬头看着她的遗像，感到一阵心酸。我该对你说对不起吗？别牵挂他好吗？

我把他今天带过来的袋子放在椅子上，过来一个人，她看到了，说，怎么又带衣架过来了，衣架很多了。

他尴尬的笑笑。

她似乎感觉到这里空气的浑浊，也不愿多说，退了出去。

我帮他扫完了地。他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最后靠在一张椅子里。

他说，这椅子最难带了，每次带椅子上来，都要被说。

我看了看，至少有五六张塑料凳子，两张木质靠椅，还有一些小凳子。

这次我也有点不理解了。你带这么多凳子椅子确实没什么用啊。都没人坐你带上来干嘛用呢？

他含糊不清的回答我，这些椅子放在瓯北也没用啊。带上来好。带上来好。

他躺在一个木制躺椅里，双手放在横杆上，闭上了眼睛。大门上面的琉璃窗口射出斑斓的颜色在他瘦弱的身躯上，我似乎听见他的一声叹息。

我倚靠在墙边，忽然想到，他想带这么多凳子椅子上来，是以为如果有很多人来看他，要有地方坐下来啊。

可是灰尘寂静，没有声音。就像一年之前，灰尘寂静，没有声音。

我抬头看着她的黑白遗像，看着她慈祥温存的脸。

可我没敢告诉她，我好难过。

赤風

2017.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