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十二 下

      苍冷的天穹分外深邃,绚烂的星辰渐次生辉,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你从尘土上轻轻托起,那感觉妙不可言!不知是大地在你脚下缩小,还是你奇迹般地与星月交融了。

      四周越来越静,夜色越来越浓,天地之间仿佛绷着无形的琴弦,无论是小鸟呢喃,刺猬窸窣,还是人语窃窃,一如弦上弹奏的音符,清脆响亮。

      拉手风琴的声音,女人的笑声,军刀磕碰人行道的砖块声,激烈的狗吠声,这些都如同黄昏的落叶,微不足道。

      有时,深夜里还会传来醉鬼的喊叫声,急促的脚步声,这些都平常不过,不足为奇。

      外婆久久难以入眠,手枕在脑后,暗自兴奋,毫不关心我是否听她讲述。

      她总能道出优美的传说,为美丽的夜晚增辉添色。随着她娓娓道来,我也甜甜入梦了。清早,太阳直射我的脸庞,把我和鸟雀一同唤醒。早晨的空气慢慢变暖,缓缓流淌。轻盈的露珠从苹果树叶上悄悄抖落,温润的青草晶莹澄澈,如纱薄雾正从芳草地上袅袅升起。

      淡紫色的天空中,阳光慷慨地将温暖辐射开去,晴空渐渐湛蓝深远。云雀高高在上,呖呖鸣啭。这美妙的声色宛如汩汩清泉注入心田,让我静享恬淡的喜悦。我只想快快起身,与天地万物和谐共存。

      那是我一生中最宁静深思的时光,正是那个夏日,我树立了坚定的自信,我变得独来独往,孤僻离群了。奥夫相尼科夫家孩子的呼喊对我已不具诱惑,表哥们的来访只会让我担心花园里的乐土惨遭破坏,那可是我平生第一件独立完成的杰作。

      外公的话我是再也听不进去了,越来越枯燥乏味,牢骚不断。他开始动不动就和外婆吵架,还把她赶地出门,她只好去找雅科夫舅舅或米哈伊尔舅舅,常常一连几天不回家。外公自己做饭,烫到了手指就又吼又骂,摔盆砸碗,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有时他到我的小窝里来,舒舒服服地往我的草皮宝座上一坐,盯着我久不开口,突然又冷不防地冒出一句:“你干吗不吭声?”

      “不干吗。”

      “你要知道,我们不是老爷,”他又摆出训话的架势教导我,“没有人教我们该怎么办,凡事都得自己学,书本是为别人写的,学校是为别人盖的,反正没我们的份,我们只有靠自己……”

      他想起心事来,一声不吭,像个哑巴,呆坐的样子有点可怕。

      那个秋天他把房子卖了。

      卖房前不久,在一次早餐桌上,他突然阴沉、坚决地对外婆宣布说:“孩子他妈,我养活你也够久的了,从现在开始,你自寻生路吧。”

      外婆听了这话,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不紧不慢地取出鼻烟壶,伸到海绵样的鼻子底下嗅了嗅,说:“好啊,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外公在小山下的一座老房子里,租了两间黑乎乎的地下室。

      搬家那天,外婆找来一只系有长带子的破草鞋,把它扔到炉炕里,蹲下身来,开始呼唤家神:“家神家神,一家之神,给你雪橇,我们一起搬新家,保佑我们从此平平安安……”

      外公站在院子里,朝窗内瞄了一眼,大叫起来:“不许你搬这东西,你这异教徒,真是丢人现眼……”

      “哎哟,孩子他爸,小心惹祸上身啊!”

      她一本正经地警告着,可外公怒气冲冲,不准她把家神带走。接下去的两三天,外公把家具物件卖给了几个收破烂的鞑靼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气得直骂娘。

      外婆望着窗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低声念道:“拖吧,都拖走吧,砸了算了……”

      一想到要离开温暖的小窝,我差点就要哭了。

      搬家来了两辆大车,我坐的那一辆颠得七上八下,时不时地想要把我从一大堆货物中抛出去。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我过了大约有两年,直到母亲去世。

      外公搬到地下室不久,母亲就回来了。她脸色苍白,人也瘦了,眼睛看上去更大了,眼神惶恐不安。她对什么都要仔细打量,仿佛是头一次见到我和自己的父母,而且看我们的时候沉默不语。继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轻轻吹着口哨,不时地咳嗽几下,两只手放在背后,不停地扭动着大拇指。

      “天哪,你怎么这么会长啊!”母亲用发烫的手掌捂紧我的脸颊,对我说。她穿了一件肥大的棕色衣服,肚子鼓了出来,很难看。

      “你好啊,”继父伸出手,说道,“过得怎么样啊?”他嗅了嗅空气,说,“这儿太潮。”

      他俩衣衫破旧,面容憔悴,像是拼命追赶过什么,现在累得哪儿也走不了,只想躺下来喘口气。

      喝茶的时候大家闷闷不乐,外公望着窗外雨打玻璃,问道:“这么说,烧得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了,”继父毫不含糊地说,“我们差点儿也出不来了。”

      “呣,大火无情啊。”

      母亲紧靠着外婆,凑到她耳边窃窃私语。外婆眯缝起眼睛,像是不能见光的样子。

      空气越来越压抑。突然,外公带着挖苦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大声说道:“叶夫根尼·瓦西里耶夫先生,我怎么就听说根本没什么火灾,而是你在牌桌上输了个精光。”

      屋子里顿时一片肃静,只听到冷雨敲窗和茶壶噗噗冒气的声音。

      “父亲……”还是母亲先开了口。

      “叫什么叫,”外公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你还想怎么样啊?我早就跟你说过,三十岁的人了,不能嫁个二十岁的。你瞧瞧,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跟了他,你就能当阔太太了?现在怎么样啊,我的好女儿?”

      他们四个吵了起来,继父声音最响。我跑到过道里,坐在柴堆上,简直傻了眼了。这怎么可能还是我母亲?她以前绝不是这样的。在房间里我记不太清楚,可来到这漆黑的过道上,她原先的样子已清晰地浮现出来。

      后来,我也忘了是什么原因,我又住到了索尔莫夫镇。那儿的房子很不一样,墙上没糊墙纸,木头缝里塞满了麻屑,里面蟑螂成群。母亲和继父住在两间朝街的房子里,我和外婆住在厨房里,只有一扇天窗。

      房顶上,工厂的黑烟囱正不停地冒出滚滚浓烟,冷风一吹,整个小镇都烟雾弥漫。在我们冰窖似的房间里永远充斥着一股烧焦的油烟味。一大早,工厂的汽笛就像恶狼一样嚎叫:“噢呜——噢呜……”要是踮起脚尖站到长凳上,透过窗户的顶端,刚好能看见亮着灯的厂门敞开着,像老叫花子咧开没了牙的黑嘴,密密麻麻的人头正在往里拥。

      到了中午,汽笛又尖叫起来。大门像黑嘴似的张开了,露出一个黑簇簇的深洞,被反复咀嚼过的工人从洞里呕了出来,他们像排到街上的一股污水,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把黑压压的人群驱散回家。

      在这儿几乎看不到天空,被烟熏黑的屋顶上和落满煤烟粒子的雪堆上,低垂着一个巨大的灰黑的平顶盖,以它日复一日的单调色彩扼杀你的想象力,让你只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晚上,工厂上方晃动着浑浊的红光,照亮了烟囱的顶端,仿佛它们不是从地面上升起来,而是从烟云里落下去,一面降落,一面喷吐着红烟,不停地吼叫着。这让人难以忍受的嘈杂场面,像恶毒的虫子一样一口一口吞噬着人的内心。

      外婆干起了苦力,从早到晚就忙着做饭、拖地、劈柴、挑水,到了睡觉时累得呼呼直喘气。

      有时候,她做完了饭,套上那件短棉袄,把裙子高高掖起,动身进城去了。

    “去瞧瞧老头子过得怎么样了。”

      “我也去!”

      “没看见这风刮得有多大吗,冻死你!”

      每次去城里,她都要在茫茫的雪地里走上长长的七俄里。

      母亲怀孕了,脸色蜡黄,整日裹着块镶有长穗子的灰色破披巾。

      我恨死这块披巾了,它让母亲匀称挺拔的身子变了形,我也恨那些破穗子,一心想要扯烂它们。我恨这所房子,这个工厂,恨透了整个镇子。母亲穿一双邋遢的旧毡靴,咳嗽起来隆起的肚子不停地颤动。灰蓝色的眼睛里神情冷漠而愤怒,她常常木然地盯着空荡荡的墙壁,目光仿佛被墙壁粘牢了。有时候,她整整一小时望着窗外的街道,一个劲地发呆。那条街道很像人的下巴,一部分牙齿老得发黑,参差不齐,另一些已稀松脱落,补上的新牙又大得可笑,恐怕连下巴都合不上了。

      “我们干吗要住这种地方?”我问道。

      “唉,你别问。”她说。

      那些天,她不怎么跟我说话,就是开了口,也是使唤我干这干那的:

      “把这给我,全拿走,去一趟小店……”

      她很少肯让我出去玩,因为我每次出去,都被一群野孩子打得鼻青脸肿的才回来。打架是我唯一的乐趣,要打就打个痛快。母亲为此用皮带抽我,把我惹急了,下次打架就会打得更凶,母亲的惩罚也变本加厉。我终于警告她,如果她还这么打我,我就咬她的手,自己跑到野地里冻死算了。她惊恐地推开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累得气喘吁吁地说:“小畜生!”

      在我心中,那些朝气蓬勃、五彩纷呈,被称为爱的彩虹已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作痛、空虚、孤独、百无聊赖的心境。我仇视周围的一切,这种仇恨如蓝色的火焰喷薄而出。

      继父对我很苛刻,跟母亲也极少说话。只知道吹口哨,咳嗽,或站在镜前,不停地用细木条剔他满嘴的歪牙。他和母亲吵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冷漠地称呼她“您”,这样的称呼让我忍无可忍。

      吵架时,他总要把厨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有意不让我听到他说话。可我竖起耳朵,仍能听见他瓮声瓮气的声音。有一天,他剁着脚大喊:“就因为您这该死的大肚子,我没法往家里请客人,您这头老母牛!”

      我大吃一惊,在叠铺上暴跳如雷,一头撞到了天花板,舌头被咬出了血。

      每逢礼拜六,就有几十个工人来找父亲卖粮票,这种粮票在工厂的小店里才能用,是老板当作工资发给他们的。继父以半价买进,他坐在厨房里跟他们交易,每接过粮票,都要装腔作势皱一下眉,说道:

      “一个半卢布。”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夫,你就不怕上帝……”

      “一个半卢布。”

      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没过多久,在母亲分娩前,我被送到了外公那儿。

      他已经搬到了库纳维诺的砂石街,在那儿的一幢两层楼房里租了个小房间,有个俄式火炉,两扇朝院子的窗户,这条街道再往下就到了纳波尔教堂墓地的围墙。

      “怎么啦?”外公出门来迎我,尖声笑了起来。“俗话说:‘好朋友不如亲娘’,现在还不如你的老鬼外公了!唉,你们这些人啊……”

      我还没来得及熟悉新家,母亲和外婆就带着婴儿来了。继父因为诈骗工人被赶出了工厂,也不知道沾了谁的光,很快又当上了火车站的售票员。

      打发了一段无聊的日子,我又随母亲住到了一间石屋的地窖里。她即刻送我去上学,开学第一天,学校就跟我过不去。

      我穿着母亲的鞋子,大衣是外婆的外套改的,黄衬衫,长腿裤,这身行头被同学们笑个没完。因为穿的是黄衬衫,便得了个“方块”[俄国囚服背上用来做标记的方块布也是黄色的]的外号。

      我很快和男孩子们打成一片,可是牧师和老师都不喜欢我。

      老师是个黄脸秃子,动不动就要流鼻血,老是鼻孔里塞两团棉花进教室,坐到讲台后面,带着很重的鼻音问我们问题,问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原来他拉出棉花在摇头晃脑仔细地瞧。

      他的脸扁平,黄铜色,皱纹里夹着像绿铜一样的东西。最受不了的是他那双完全多余的眯缝眼,没有它们,这张脸就已经够丑的了。两个死鱼眼整天盯着我,害我没事老想把脸擦干净。开头几天,我坐在第一排,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这真让人受不了,除了我,他的眼里好像再没有过别人,不停地用鼻音说:

      “彼斯科夫,你要换衬衫了!彼斯科夫,脚不要蹭地!彼斯科夫,你的鞋子又漏了一摊水!”[高尔基姓彼什科夫,教师鼻音很重说不清楚,将“什”读成了 “斯”]

      为此,我想了一个损招,狠狠报复了他一下。一天,我找到半个冻坏的西瓜,挖空瓜瓤后,把它吊在过道门的滑轮上,门一打开,西瓜便升了上去,可老师一关门,瓜皮就落了下来,像一顶帽子,不偏不倚刚好扣住他的光头。

      那晚,管门人带着老师的字条把我遣送回家,为了这场恶作剧,我没少受皮肉苦。

      还有一次,我在老师的抽屉里撒了鼻烟灰,他接连不断地打喷嚏,只好离开教室,让他的军官女婿来代课。军官命令全班同学都唱《上帝保佑沙皇》和《自由啊我的自由》,谁唱跑了调,他就用尺子敲谁的脑袋,敲得咚咚响,很好笑,但不怎么疼。

      宗教课老师是个年轻英俊、头发松软的牧师。他不喜欢我,因为我没有《创世记》,而且我还要学他说话的样子。

      他一进教室就要问我:“彼什科夫,书带了吗?是啊,书。”

      “是啊,没带。”

      “什么‘是啊’?”

      “没什么。”

      “你回家去吧!是啊,回家,我不想教你,是啊,一点都不想教你。”

      这一点也难不倒我,我就在镇上几条肮脏的街道里随便逛逛,在喧闹声里东张西望,一直等到放学才回家。

      牧师有张温文尔雅基督式的脸,女人似的眼神亲切柔和,一双温柔的小手拿什么东西都小心翼翼,不管是书本、尺子,还是羽毛笔,仿佛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对它们爱护备至,唯恐轻轻一碰就要伤到它们。他对学生可没这么好了,不过大家还是很喜欢他。

      虽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可学校还是通知我,由于不守规矩即将被开除。

      这使我很郁闷,看来一场暴风雨快要来临了。母亲现在动不动就会生气,打我也越来越成了家常便饭。

      好在救星突然降临,大主教赫里桑夫亲临我校,我记得他还是个驼背。

      主教个子矮小,穿一件宽大的黑袍,在讲台边上坐下后,从袖管里露出双手,对我们说:“来,孩子们,我们谈谈好吗?”顿时,教室里如沐春风,充满了欢声笑语。

      他叫了好多同学后才问到我:“你多大了?怎么长这么高啊!小朋友,你常在雨水里淋的吧?”

      他伸出一只留有尖尖长长的指甲的瘦手放在课桌上,另一只手捻着稀疏的胡须,慈祥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的脸,提议说:“好,跟我讲讲《创世记》里你喜欢什么?”

      我回答说没有书,也没学过《创世记》,他扶了扶帽子,问道:

      “怎么会呢?这些东西应该学的!不过,你总知道一点吧,有人跟你讲过吗?知道《诗篇》吗?好!祈祷词呢?喏,你瞧!《圣徒传》知道吗?那么,诗歌呢?好!你的学问不少啊!”

      我们的牧师进来了,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主教给他画了个十字,为他祝福。他正准备讲我的不是,被主教一抬手拦住了,说:“等等……你给我们讲讲上帝的仆人阿列克赛,好吗?”

      “多好的诗歌啊,是吧,孩子?”当我因为忘词停下来时,他说,“你还会什么?大卫王的故事,知道吗?很好。我太想听了!”

      我发现,他是真的想听,也很喜欢诗歌。他让我讲了好久,才叫我停下来,问我:“你学过《诗篇》吧?谁教你的?你慈祥的外公吗?他很坏!哈哈,肯定是你太淘气了吧?”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可还是承认了。

      老师和牧师也七嘴八舌说起我的坏话来,证明确有其事。主教垂下眼睛听他们数落我,然后叹了口气,说:“听听他们是怎么说你的,来,过来。”他把一只满是檀香气味的手放在我头上,问道:

      “为什么这么淘气呢?”

      “念书没劲儿。”

      “没劲儿?不应该啊。孩子,如果你觉得念书没劲儿,书就念不好,可你的成绩挺好的。看来还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一边在上面写,一边说:“彼什科夫· 阿列克赛,对了。呣,孩子,不要太淘气了,稍微有一点不要紧,可要是太顽皮了,谁受得了啊?孩子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一群欢快的声音齐声应道。

      “你们怎么样啊?不太淘气吧,嗯?”

      “不对,我们太淘气了!”男孩子们调皮地笑着说。

      主教往椅背上一靠,把我搂入怀里,他出其不意地说了几句话,连老师和牧师也都忍不住笑了,他说:“可不是吗?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调皮得很,咱们怎么都一个样啊!”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他又问了许多问题,巧妙地把大家难住了,彼此争论不休,气氛越来越活跃。

      最后,他站起来说:“小淘气们,我得走了,舍不得你们啊!”

      他举起胳膊,把大袖口捋到肩膀,朝大家画了个很大的十字,祝福道: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祝福你们多行善事。再见!”

      大家齐声高呼:“大主教再见,您要再来啊!”

      他点点高筒帽下的头,说:“来,我一定来!我要给你们带书来。”

      他从容地离开教室,对老师说:“让他们都回去吧。”

      过道上,他拉起我的手,压低声音说:“以后不要再这么调皮了,好吗?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淘气。好,再见了,孩子。”

      我很感动,一种特殊的感情涌上心头。即使后来老师把我单独留下,告诫我从此以后要老老实实,我也恭恭敬敬地听着。

      牧师一边穿外套,一边和颜悦色地说:“从现在起,你应该来上我的课了。是啊,应该的。不过,要坐安稳了!是啊,要老实点!”

      我在学校里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可在家里却闯下了大祸: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

      我绝对不是故意的。一天傍晚,母亲去了其他地方,留下我照看小孩,闲来无聊,我就想找点事儿做,翻出继父的一本书——大仲马的《医生札记》,书里夹着两张钞票,一张十卢布,一张一卢布。

      我看不懂那本书,刚想合上,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用那一个卢布,我不仅能买《创世记》,也许还能买本鲁滨孙的书呢。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有这本书的。那天很冷,下课的时候我给大家讲童话故事,可突然有人不屑地说:

      “童话净瞎编!鲁滨孙才好看呢!”

      另外有些孩子读过鲁滨孙的,也都说好。他们瞧不起外婆的童话,这让我很生气。下定决心要把这本书弄到手,读了以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那简直是胡说八道!

      第二天我带了一本《创世记》、两本破旧的安徒生童话、三磅白面包和一磅香肠去了学校。

      在弗拉基米尔教堂附近的一个角落里,有个昏暗的小书店,我在那儿看到过鲁滨孙这本书,又小又薄,黄颜色的封面。第一页上画着个头戴尖顶兽皮帽,身上也裹着兽皮,胡子拉碴的男人,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这副样子,还不如那两本破破烂烂的安徒生童话呢。

      课间大休的时候,我把面包和香肠分给大家吃。接着,我们一起读《夜莺》,这真是一个美妙的童话,开头就把大家深深地吸引住了。

      “在中国,所有的人都是中国人,连皇帝也是中国人。”

      这句话让我记忆犹新,我被它质朴的幽默和轻快的韵律逗乐了,它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真好。

      我没能在学校里读完《夜莺》,因为时间不够。回到家里,母亲正捏着锅柄在煎鸡蛋,她很小声地问我:“你拿了一个卢布了?”

      “嗯,用来买书了……”

      她抡起锅柄就朝我狠狠地打过来,还没收了我的书,我后来一直没找到,这比打我一顿难受多了。

      我好几天没去上学了。肯定是继父把我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同事,同事又说给自己的孩子听,同学们就把它传到了学校,我下次再去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个新绰号——小偷。

      虽然简单、干脆,可我是冤枉的。我并没有隐瞒拿走卢布的事实,但没有人肯相信我,不管我怎样费力地去解释。

      所以,我只好回到家,对母亲说再也不去学校了。

      她又怀孕了,正坐在窗前,给小弟弟萨沙喂奶。她抬起灰白的面孔,眼神痛苦万分地望着我,嘴巴张得像鱼一样。

      “你撒谎,”她低声说,“不可能有人知道你拿了卢布。”

      “那你去问好了。”

      “一定是你自己说漏了嘴。老实说,你有没有提过?不要撒谎,我明天就去学校,我会查出到底是谁说的!”

      我报出了那个学生的名字。她大惊失色,顿时泪眼汪汪。我去了厨房,躺在自己的床上,那只不过是搭在炉子后面的几口旧箱子罢了。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呜咽声:“天哪,我的天哪……”

      热乎乎的油抹布发出阵阵令人恶心的气味,我实在躺不住了,只好起床去了院子里。

      母亲大声叫住我:“你上哪儿去?过来!”

      我俩坐在地上,萨沙躺在她的膝盖上,抓着她衣服上的纽扣,不住地点头说:“豆豆。”其实他想说“扣扣”。

      我依偎在母亲怀里,她搂住我,说:“我们没钱,每一个戈比,每一个戈比……”

      她说不下去了,用滚烫的手臂箍紧我。

      “这个畜生……畜生!”她突然恨恨地说,这是我第二次听她说这句话了。

      萨沙也跟着模仿:“‘去’生。”

      他长得很怪,笨手笨脚的,脑袋特别大,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笑盈盈地朝周围看看,像是在等待什么。他很早就开始咿呀学语了,从来也不哭,日子过得怡然自乐。他身体虚弱,还不怎么会爬,可是一见到我,就格外高兴,伸出小手让我抱他,用软软的小手摸我的耳朵,不知什么原因,手指上总有一股紫罗兰的香味。

      他没有生病,却突然夭折了。那天早晨还跟平常一样,乐乐呵呵的,到了傍晚,教堂敲晚祷钟的时候,已经躺在桌上了。这事发生在第二个小孩尼古拉出生后没多久。

      母亲果然说话算话,她去学校解释了我的事情,我可以重新上学了。但是,又得跟外公一起住了。

      一天喝晚茶的时候,我从院子里来到厨房,听到母亲几乎绝望地大声叫喊:“叶夫根尼,别走,我求求你了!”

      “滚开!”继父说。

      “我知道你要去找她!”

      “没错,去又怎样?”

      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这个卑鄙无耻的畜生!”

      我听见继父重重地打了她一下,我冲进房间,看到母亲跪倒在地,背和手肘撑在椅子上,头往后仰着,眼里闪着愤恨的光。继父穿了一身新制服,衣冠楚楚,他的细长腿正在猛踹母亲的胸口。

      我抓起桌上一把银柄的面包刀——这是父亲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使出全身力气,朝继父的腰上刺去。

      幸亏母亲一把推开了他,刀子只把衣服撕了个大口子,还划破了一点皮。

      他呻吟了一下,捂着腰逃出了房间。

      母亲抓起我,尖叫着把我往地上一摔,继父从院子里跑回来,把我拉开了。

      天已经很晚了,他还是出去了。我躺在炉子后面,母亲来看我。她轻轻地抱起我,亲吻我,哭着说:“原谅我,亲爱的,是我不对,可你怎么能这样呢?那可是刀子!”

      我冷静地告诉她,我要杀了继父,然后再自杀。

      我想我能做到,至少我要试试。

      直到现在,那条细长腿还不时地在我眼前晃动,穿着镶有亮边的裤子,正在猛踢女人的胸口。

      每当我回想起俄国人令人憎恶的野蛮生活,不禁扪心自问,这种丑行值得一提吗?深思熟虑后,我坚信必须要提,因为它们是根深蒂固的丑恶的真实。时至今日,这种丑恶仍在苟延残喘。我们一定要对这种真实追根溯源,才能将它从狰狞可耻的生活中,从我们的心灵和记忆的最深处连根铲除。

      促使我描写这些丑恶的另一个积极的原因是:尽管它们令人痛恨,把无数美好的灵魂摧残压迫,但俄国人的心灵依然不屈不挠,蓬勃向上。他们正在与苦难搏斗,最后的胜利非他们莫属。

      我们的生活令人惊讶,不仅因为它有滋生败类的沃土,更因为它还哺育了一个个鲜亮、健康、富有创造力的新生命。人类固有的善良在不断地生根发芽,这让我们深信不疑,美好光明的新生活必定会向我们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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