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小巷三条,儿童医院旁的城市孤岛

作者:贝荻

条,老北京胡同中的一种特殊类型,它通常比街短和窄,并按数字依次排列命名。

如头条、二条、三条……在这简单的数字排列之后,每条路,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故事。

三条入口处的牌子

三条一瞥

北京儿童医院旁的贫民窟

2013年,我刚刚毕业两年,为了上班方便,租住了亲戚家一套旧房子,搬到了“南礼士路三条”,这个坐落在二环旁的小巷。

三条都是八十年代的旧房子,但因为在市中心,西城区,毗邻金融街,又紧挨着儿童医院西门,房价一直很景气。租房的也不少。

我清晰地记得走进三条时看到的场景:

本就狭窄的道路两旁,是各种小摊小贩,煎饼果子摊,油条摊,玩具摊,旧衣服鞋子摊;路边随意地分布着一些被人遗弃的旧家具,破旧皮沙发,旧椅子柜子,而这些沙发凳子上竟然还坐着人。

凌乱的三条

路面仿佛被油污裹了一层,散落着一次性筷子和饭盒;在小摊贩的再外一层,每隔五十米就立着个手写的广告牌,大多是租房的:“长租100每天,短租150每天”,与广告牌配套的,是四十来岁的妇女,站在牌子旁,见人就拉客:“租房吗,住宿吗?”

再往里进点儿,是一排一排停得密密麻麻的车,以至于把原本就是单行道的小巷道路占得更满了。感觉车能开进来都是个奇迹。

总之,这里并没有沾染半点金融街的所谓精英气质。像是个市中心的贫民窟。

不过为了上班近,我毫不犹豫地住下了。

很快,我发现,三条除了老旧,似乎有着与附近的二条、头条截然不同的气质。

路边的早餐摊,不管看起来多烂,都有很多人在买。人们似乎并不在意吃的怎样,个个行色匆匆。

路边的小超市店铺,也与外面的超市卖的东西不太一样。卖各种塑料玩具,卖轮椅……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破旧小店名叫专业治疗脑瘫。但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有正规医疗证件的。

不管什么时候,走在三条里,总会有各类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孩子。

有的抱着,有的推着,有的牵着。有的孩子剃着光头,有的孩子坐着轮椅,有的孩子瘦骨嶙峋,有的孩子一直在昏睡。

这些人,就长期租住在路边小广告牌里写了“住宿”的民宿里,甚至地下室里。他们都是外地带孩子来治病的。

路上都是抱孩子的人 

是的,这里的一切商机、一切设施、一切情景,都是围绕着儿童医院,围绕着孩子衍生而来。

01

男人、孩子与水枪

家长们的脸上写满了愁绪,而孩子的脸还是那么天真。

通常一套70平米的两居室,能住下至少四家。客厅一家、两个次卧一家,原来的饭厅走道也能被改造成一家。很多还拿隔断隔了起来。这些家长孩子,大部分是从外地来的,孩子一般都是疑难杂症,或是绝症。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从楼道里出出进进,遇到的家长们,互相讨论的话题,都是今天的指标怎么样,有没有进展。

一天吃完晚饭,我到楼下超市去买东西,超市里还有个男人,抱着一个3岁上下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光头亮亮的,眼睛也特别亮。男人紧锁着眉头,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从货架上拿着方便面,矿泉水,匆匆地走到收银台前要结账。

而小男孩的眼睛却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收银台旁挂着的几个玩具水枪。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付完钱转身要走。

小男孩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去够水枪,男人这才发现。

他停住了脚步,什么也没问,掏了掏口袋,回头说:“老板,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似乎报复性地买下了收银台旁挂着的所有玩具。小男孩露出了笑脸。

男人也笑了,他捧着孩子和玩具,说:“走,明天我们回家。”

02

看车人

“ 停在大树旁的车位不好,夜里容易掉鸟屎。”

搬进三条的半年后,我结婚了,买车了。因为住的小区没有停车位,每天下班我都把车停在三条两边那一排排庞大的停车位里。

守车位分两班:白天一班,是个小伙子;晚上一班,是个老头。久而久之,便与守车人熟悉起来。

晚班的老头很实在,河南人。因为是邻居街坊,一个月收费也不贵,一个月120,说说好话还给打点折。

平时,他总是在夜色里沉默地抽着烟,坐在路边人们遗弃的旧凳子上,看着车位。冬天的夜里,他哈出的气和烟混在一起。每次我的车一开过来,还没入车位,他就开心地小步快跑过来,热情地过来指挥。他还常常善意提醒,“停在大树旁的车位不好,夜里容易掉鸟屎。”

有天停车,又到月初,我像往常一样掏出120。他突然办不好意思的提出,要涨价150:“我每个月车位的租金费是3500,他们收我收得太多太黑了。夜里停的车没有白天多,我能赚的其实并不多。”

他口里的“他们”是谁,我不得而知。但他口气里的无奈,却很真实。我没有再讨价还价。

白天的看车小伙精明很多。

因为白天看病的人很多。从早上八九点开始,停车位就陆续满了。

而我交的是晚上的停车费。如果一到8点,我的车没有准时走,小伙子就会立马上来要5块钱,收完钱还忍不住埋怨。

外来车辆大多数是带孩子来看病的,一停就是一两个小时,而停车位的收费是呈递增趋势,第一小时10块,第二小时15块。所以,当然是收这些看病人的钱要划算得多。

因为车位问题,还曾跟小伙子发生过几次冲突口角。

有一天,小伙子消失了。晚班老头告诉我,他老婆生孩子了,他回老家去陪产去了。

几个月后,小伙子回来了,也许是因为有了孩子,他似乎大气了很多,脸上笑容多了,不再因为停车多一分钟少一分钟跟人较劲。

再过几天,我注意到,他开始频繁出入我住的那栋楼。时不时还带大人孩子出入。

原来,他也做起了租房二房东。

03

西门乞讨

或许施舍,是为自己复杂的情绪找个出口。

大概在三条住了一年后,2014年,我怀孕了。

人在怀孕后,往往视角会发生变化,注意到以前不曾注意过的事物。

我忽然发现,在我365天如一日上班都必经的儿童医院西门口,每天都会有乞讨的人。

通常是一或两个大人,抱着孩子,跪在底上。孩子往往处于昏睡状态。而他们的面前,摆着一张手写的A4纸,上面的内容一般都类似:“我带孩子来看病,不慎将钱包丢失,无法回家,请好心人赏口饭吃,帮助我给孩子看病回家。” 诸如此类。

再仔细注意几天,发现不仅内容类似,连字体、排版,似乎都是类似的,但每天乞讨的人,包括大人、孩子,却都是不一样的。

有一次,我经过时,门口竟然跪着个孕妇。那个孕妇打扮得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戴个眼镜,穿着防辐射孕妇装,挺着大肚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那时我已经怀孕六个月了,看着这个同样大肚子的孕妇,我真是替她捏把汗。如果我是她,丢了钱包想回家,应该不会想出这么不靠谱的主意。

我还真的时不时能看到路人给他们钱。

有一次,走在我前面的一对夫妇,塞了一张五十块钱的大票子给乞讨的人。我真有一种冲动想走上去告诉这对夫妇,这些人每天都来,未必是真的。但我最终忍住了。

也许,这对夫妇心里什么都明白,他们只是通过施舍这种方式,来为自己复杂的情绪找一个出口。

不知道这些家长们捐的钱,有多少能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又有多少真的能为迷途或看病的孩子和家长,找到回家的路。


三条里杂乱的广告牌

04

城管来了

毕竟这里实在太脏太乱了。

一天,早上上班时,我突然发现巷门口来了一伙城管。

他们集结在门口,似乎在开会讨论。我经过时听了一耳朵:“一会,你负责路边的玩具摊,你负责早点铺,你负责贴违章条。”

平时最烦城管的我,内心涌出一丝高兴:寄希望于城管能让这里的小区环境得到改善。

那天下班回来,小巷果然变得清爽不少。摊位少了,地面也干净了。

可一个星期后,小巷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就在那一天,我突然萌生了搬家的想法。

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生在这样一个全是流动人口,各种脏乱差,还担心孩子被各种幼儿疾病传染的环境里。也不想过早地给孩子解释,为什么其他孩子都戴着口罩,或者剃着光头。

05

搬家

这个决定,让我感觉终于松了口气。

2015年底,我的宝宝诞生了。

在三条里坐完月子后,我们决定搬家。当搬家公司的车装运着所有家当,慢慢开走时,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将近两年的三条:

地上的泡沫饭盒已经没有那么多了,摆摊卖玩具的也少了一些。但依旧狭窄的街道旁,还是立着一个个租房的广告牌,与牌子配套的,仍是拉客住宿的妇女和票贩子……

再见了,三条。

我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06

再回三条

这一刻,我忽然和这里的一切达成了和解。

2016年,宝宝发烧,我们全家清早来到了儿童医院。

住在三条时,我曾经信誓旦旦,以后自己有了孩子,去什么医院不好,不用来儿童医院凑热闹。但在去过一次社区医院,见识了医生的态度和水平后,我果断地决定,以后还是去儿童医院好了。

因为不好停车,我又回到三条,把车停到了那一排拥挤的停车位里。

看车人已经变了。我不再能跟看车小伙讨价还价,带孩子来看病的我也不得不接受一小时十块,第二小时十五的价格。

因为时间紧迫,我和家人分工合作,他们去排队,而我,也跑到三条里,在裹着一层油的煎饼摊前买了几个煎饼,几杯豆浆。

当我手忙脚乱地接过手上油乎乎的煎饼摊伙计手里的早餐时,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早上,我变成了这两年来,在我上班路上,我一直冷眼旁观,令我唏嘘不已的那些路人。


再回小巷

这一刻,我忽然与过去两年多对三条环境的不满、困惑和感慨,达成了和解。

这一刻,这些租房广告牌、劣质玩具、昂贵的车位、乞讨的人们、……在我眼里,不再是第一次见到时简单的脏乱差的代表,而有了更丰富的色彩。

三条,本就是这个光鲜的国际化大都市的另一面的放大镜。

三条,其实并不是异类,也不是贫民窟,它离我们如此之近。

它就是个必然产物。

能改变这里的,不是城管。

要变的,也不是三条。

从西门看完病,我从东门走出。穿过马路,对面就是金融街,这个城市最中心最繁华的街道之一。

而三条,隔着儿童医院,与对面的繁华遥遥相望,就像是一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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