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学术史上,真正拿文凭拿到手软,进名校进到刷脸的,唯有赵元任。胡适不算。当年参加庚子赔款官费赴美留学考试,赵元任名列第二,胡适第五十五,后来胡适虽然有36个博士头衔,但基本上都是荣誉性质,是以特别的身份获取,不像赵元任,凭的是绝对的实力。今天讲的是音乐,这在赵元任的多项才华里并不是最耀眼,但同样光彩夺目。下面一起领略一下这位人物的风采:
赵元任(1892.11.3—1982.2.24),字宣仲,又字宜重,原籍江苏武进(今常州)。清朝诗人赵翼后人。中国现代科学推动者、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中国现代音乐学先驱。其父衡年中过举人,善吹笛。其母冯莱荪善诗词及昆曲。赵元任喜欢音乐,应该是受其母亲影响,这一点在他写的《我的语言自传》有说明。
赵元任之所以能在音乐方面做出一番成绩,与其求学经历分不开。无论是在江南高等学堂,还是康奈尔大学、哈佛大学,都有他追随音乐的身影。赵如兰曾在《我父亲的音乐生活》中讲到,求学美国时的赵元任,“只要有机会,他总爱去听交响乐的演奏。如果城里有特别的音乐节目,他愿意为了购买入场券从午夜排队站到天明。”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玩票能玩到奉献青春,怪不得进入哪个领域,都能所向披靡。不仅听,他还积极加入当地的合唱团、参演学校组织的歌剧,理论与实践齐头并进。
理论方面,早在江南高等学堂,赵元任就已经开始学习乐理知识,到了美国之后,更是师从钢琴领域的专家。赵元任教过大学物理,对声学尤其擅长、感兴趣,这对于其研究音乐真是一大利好。再加上早年从母亲那里习得的昆曲,从父亲那里闻到的笛声,和对大江南北传统文化的真切体认,共同打造出一个方法科学、视野广阔、情怀悠远的音乐启蒙者。
沈心工是从日本那里借鉴,李叔同开始直接取法欧美,到了赵元任,已用超强的实力,再也不用间接学习,直接从欧美音乐源头汲取,这也是现代流行音乐的一个重要转折。日本的学术自明治维新后,狠劲学欧美理念,思想深处又对本民族文化有一种古怪的自信,导致其科学突飞猛进。看看日本第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川秀树,他的欧美式的科学观,日本人的性格,对庄子那样深入的感知,这样的多元聚合放射出惊人能量。难道泱泱中华不能有更加深湛领先的聚合,我对此持非常乐观的态度。
罗常培教授曾这样评价赵元任:“他的学问的基础是数学、物理学和数理逻辑,可是他于语言学的贡献特别大。”应将“可是”改为“所以”。数学、声学和逻辑学对于语言学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基础,否则无法深入研究。
赵元任的音乐实践早在国内就已经开始。1925年,他在清华教过一年西方音乐欣赏,筹办了“琴韵歌声会”,又为“振兴戏剧社”改译并导演西方幽默剧《三角》,而且每一句台词都有他注明的发音与声调,正如学者评价,这是“以新诗作歌词,尝试用现代音乐技巧咏唱新诗,或创新中国传统曲子,赋予民族传统歌曲以现代气象。”
中国现代音乐交接到赵元任这一棒,已经开始进入完全自觉阶段。沈心工、李叔同的许多歌还要将欧美、日本的曲调照搬进来,而从赵元任开始,中国人真正进入自觉地作词作曲阶段,曲调和歌词都是自己的,这就是文化自信,什么是自信,我不是说过,自信不是一种心境,而是成年累月的行动。
赵元任与新文化健将的合作也很尽兴。上一篇讲到李叔同的《送别》、《三宝歌》是合作而成,这一次说的赵元任先生,他的《教我如何不想他》(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海韵》(徐志摩作词,赵元任作曲)、《也是微云》(胡适作词,赵元任作曲),也都是合作而成。坦白说,这几首歌都不是很好听。当然,这些都是名家名曲,但好听不好听,实在和出自谁无关。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不妨碍赵元任先生作曲的价值。因为如果没有他开拓性的这一步,不是他探索出这个范式,后人如何继承发扬,恐怕很难谈起。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吃过后不是看是否美味,而是能不能吃。神农尝百草,那是需要勇气和鉴别力的。这些歌其实就像初恋时的话,惶恐而情真,等到运用自如后,其实就不是原先的滋味了。
他还创作了《劳动歌》、《尽力中华》等作品,大部分收录在当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诗歌集》和《儿童节歌曲集》中。尽力中华,真是好名字!
赵元任通晓英、德、法、日、俄、希腊、拉丁语等外语,会常州话等33种方言。对语言的异常敏感,必然影响到他对音乐的感受。反过来,他在音乐领域的实践,也必然启发了自己在语言学上的研究。兴趣和专业契合到这一步,还能说什么,只能做梦笑到醒。
赵元任喜欢语言,小时候随着家人去过不少地方,又有不少地方的小孩儿来家里玩,这就里里外外共同形成一个良好的语言学习环境。他曾说过:“我对方言有特别兴趣。”经常和小伙伴或同学交换方言,互通有无。他曾自述:“我对声学特别有兴趣”,在意识到进入一生的研究方向后,“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的妻子杨步伟也会说好几种汉语方言。于是他们结婚后定了个日程表,一天说一种语言。真不像过日子,就是神仙眷侣。
赵元任的求学、任教生涯,必须得提一下。他,大一大二学理工科理论,大三专修数学,期间学过德语、法语,在哈佛大学完成博士论文后,回康奈尔大学教了一年物理。然后回清华教物理,来清华不到一学期,北大和北师大联合找他给罗素当翻译——实力已经公认!陪着罗素辗转各地,终于让赵元任“决定献身于语言学研究。”结婚后又同杨步伟回到美国,在哈佛先教哲学,然后教中文和语言学。然后去欧洲,跟着欧洲语音学泰斗研究语音学,以及其他专家学习实验语音学,开始接受严格的语音实际训练。后又到巴黎和另一批顶尖级语言学家交流切磋。大牛就是这么形成的!
1925年,回清华,和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共事于国学研究院,是为清华大学四大导师。这个时候教的是汉语音韵学,还给大学部教音乐欣赏课。从这时起,赵元任先生花了十年时间研究汉语方言。瞧他说的:“最过瘾的是调查皖南各处的方言”,越难越有兴趣,智商高的最大特点。后因战事,先后到长沙和昆明,然后去夏威夷大学、耶鲁大学教书,然后又去哈佛编中文大辞典和教汉语。1945年被选为美国语言学会会长。后来又学了日语。差点打通关。
在美国,赵元任创办中国第一份学术期刊:《科学》杂志,聚集中国第一批科学家在此交流。当时的青年留学生们也不容易,为了省钱,他们举行节食竞赛,后来因大家饥饿病倒才作罢。创业维艰,砥砺肝胆。
从赵元任开始,中国学者开始系统地研究中西方音乐的异同,并以此观照中国音乐的发展。《赵元任音乐论文集》中,首先还是从语言着手,书中第一篇即是《中国语言里的声调、语调、唱读、吟诗、韵白、依声调作曲和不依声调作曲》,接着是《中国音韵里的规范问题》、《歌词中的国音》,这是从中国语言的特性来分析我国的国音。而《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中,我们看到有这样的研究景象:《语音的物理成素》、《歌词读音》、《常州吟诗的乐调十七例》,即使是在纯粹的语言学研究中,依然有音乐的身影。音乐与语言,关系妙得很。
在一个关于赵元任先生的纪录片中,他女儿赵新那的评价很到位:“他对语言很敏感,也很会模仿。”“他学到家了,所以他非常自信。”艺高人胆大。“他的法语说得比法国人还好。”
“他的语言中透露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因为是多元交响,因为有兴趣理想。“搞语言学也是为了好玩儿。”“元任先生一生的研究充满了欢乐。”
他是幸运的、聪明的、深挚的、有趣的一代学人。赵元任在溪山上学时,国文和历史老师是吕思勉先生,吕思勉是严耕望提出的“现代四大史学家”之一,另外三位分别是:钱穆、陈垣、陈寅恪。我是最近才知道,他的语文、历史老师是吕思勉的,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成大器,怎么对得起这些老师的期许,赵先生,其实你也有压力。但一颗好玩的心,将其转化成源源不断的动力。长江后浪推前浪,且看我辈超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