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一个很注重体面的人,自打我在姥姥家住下,她便一直严格要求我要注意外表和卫生,说是小姑娘出门要利落干净,绝不可以蓬头垢面,衣裳不可以有太多褶皱。每天早晨起床以后,被子要叠得整整齐齐,平时不可以往床上坐,因为外套上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灰尘。我总爱往沙发上蹦,而姥姥这时便会拿起鸡毛掸子,佯装要打我的样子,这时我便一个激灵地从沙发上跳下,然后大笑着跑开了。
“哟!张姐,带你外甥女来菜场买菜啊,小姑娘真乖。哎你看看今天这腌菜,都是刚刚腌的,很新鲜的。”外婆左手牵着我,右手拿了一块酸黄瓜放入嘴中,“嗯..还可以。”于是姥姥又相继把其他几种都尝了一下,最后露出了一副不太满意的表情,带着我走了。“不买你尝什么呀!”那个阿姨小声嘀咕了几句,“不尝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吃,不好吃我干嘛要买?对吧囡囡!”姥姥朝着我说道。
姥姥每次在出门前都会拿起那只老旧的塑料红梳子,在镜子前认真地理自己的头发,梳子后面还有一朵大红牡丹,梳子上全是桂花发蜡的味道。姥姥最爱穿西装,那种老旧的女式西装塞满了她的衣柜,她只要一穿上西装,人就立马精神许多,也年轻许多,她常常同我说道这西装的来源,哪件白的是东八楼的刘裁缝给做的,哪件藏青的是姥爷年轻留洋时买回来给她的,哪件红的是喝我满月酒前在西街服装城里某家外贸店中精心挑的。
以前姥姥还可以骑自行车的时候,她常将我放在后座,带着我骑过鼓楼,骑过南街的集市。每次路经百货大楼或者花鸟市场时都会停下来,然后带我去瞧瞧,看看百货商店的西装有没有上新,看看花鸟市场的百灵鸟有没有在叽叽喳喳歌唱。有几次经过人民大会堂门前,碰巧外头的露天台子上有街道社区组织的文艺汇演,姥姥定会驻足观望,看着年轻人在台上歌唱,然后自己在远处也便轻声哼唱起来,微微摆动着她的脑袋,用脚在一边打着节拍。
姥姥家的阳台里有一架蝴蝶牌的缝纫机,儿时我常调皮,把玩具或吃的塞进下方一个可以打开的圆孔中。每次午觉醒来,就会看见姥姥在缝纫机上作业,一边嘴中哼着小调,“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我也时常会跟着唱,有时也会咿咿呀呀地唱一些从CD中学来的儿歌,然后天色逐渐变暗,姥姥就跑去厨房做晚饭了,这时的我就会拿一把小凳子,坐在门边等妈妈回来吃饭,时不时跑向阳台的窗户边,踮起脚张望,那时外婆家在四楼,却是顶楼,虽不高,我却能看到很远的远方,好像这就是我的一整个世界。楼下的花坛里有一棵很挺拔很精神的松树,虽然种在这里有好些年头了,却屹立不倒,好似常青树,我很爱在松树下玩耍,偶尔还能看到不小心撞晕在花坛里的蝙蝠。
天逐渐炎热的时候,姥姥会做几瓶米酒,然后放在厨房的柜子下方,我每每去偷吃,总会被姥姥责怪。虽然姥姥家里早就装上了空调,但她总是不肯开,每晚都带我在外面的房间睡,说是开点阳台的窗就能和厨房通风,这样很凉快,但我还是依旧会热到出汗,于是我每晚煎熬,听着蚊子在蚊帐外嗡嗡叫。
姥姥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她的手上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只要外头一出太阳,她便会拿各种各样的东西出去晒,吃完饭洗完碗该午睡的时候,她依旧会在厨房洗洗刷刷,或是擦擦灶台,或是刷刷水斗,再或者,也可以下楼去扔一个垃圾。她总是有这样那样做不完的事情,天天如此。每次一边扫着地,一边嘴中嘀咕:“这地太脏了,全是灰尘,我每天真是有做不完的事啊,太忙了,太忙了。”
后来我长大了,就只在周末会偶尔去姥姥家里吃个午饭。某年夏天,姥姥将一大盆盆栽端上阳台的防盗窗上,后来骨头就不行了,住了院。
这样的事情反反复复许多次,她的病也颠来倒去地折腾了好几年。有一次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看到我进门,就让我在她附近坐下,兴奋地向我询问百货大楼里是否有在在打折的西装。后来我告诉她,那一幢百货大楼关门了,以后可能要拆了造地铁,“噢要拆了啊,造什么?噢噢地铁,唉呀要造地铁,造地铁......”
又过去好几年,姥姥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总是反复发作,正巧姥姥家所在的这个老旧的小区要拆了,妈妈便在外头热闹一点的地方买了一套新的房子,面积不大,但足够姥姥姥爷居住。后来过了没多久,就来了几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把姥姥家的东西打包搬走了。记得那天姥姥坐在轮椅上一直抱怨:“你们轻拿轻放啊,当心那个缝纫机,唉还有那个箱子,里面全是我的西装啊。”搬走的那天我也碰巧有空,于是去帮忙,进小区时正好看到有几个工人在门前的花坛里打包那棵大松树,他们把它连根从花坛里拔了起来,放在了小路一边,发达的根须上带着陈旧的土壤,它张牙舞爪地躺在地上,被拔起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大坑,看起来又深又黑。后来他们把大松树吃力地运上了一辆蓝色大卡车,就都涌上卡车前座,离开了。
我们原本以为姥姥或许要永远躺在床上下不来了,没想到在搬到新家的第二年,她便可以站起身来了,还可以做一些基本的小活。虽然之后又摔倒过两次,一次在阴井盖上,一次在卫生间门口。
姥姥的新家距离我家更近了,于是我经常去看她,有时正巧遇上她在缝被子,就会抓着我不放,硬要我学。“女孩子家一定要学会缝东西知道伐,来我来教你,被子要抓住了不能动,多出来的床单啊折进去。”我拿着针跟着姥姥学,姥姥又开始哼唱起来:“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姥姥是个体面人,每每临近新年,听说过两天亲戚朋友要来拜访,便又把闲置的桂圆干拿出来晒,晒完以后在阳台拿了簸箕开始扫地。我在里头小房间里玩手机,听见姥姥又在外头轻声嘀咕:“这地太脏了,全是灰尘,我每天真是有做不完的事啊,太忙了,太忙了。”
今年是2018年,姥姥八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