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二次坐我的车。
我一口喊出了他的名字,哎,老邓头。
他很惊讶,还有点不好意思,捋了捋稀稀拉拉的头发,嘿嘿笑着。
是你呀,大姐。嘿嘿,到立新街。
好。这么晚还不回家呐,都12点多咯。
嘿嘿,你知道的,我一个人,回家也没意思,喊了个老兄弟去喝点酒。
还喝呀,看你这已经一身酒味啦。
他一上车带进的浓浓酒味,熏得我有点头晕,赶紧开了点窗散味儿。
他一个劲儿地嘿嘿,说着不好意思。
刚上高架,有点堵,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邓头扯着。
那个,你女儿回来了吗?
嘿嘿,没有。
奥,给你打电话了吗?
嘿嘿,唉,没啊。
还是不接你电话?
嘿嘿,是啊。
哎,这姑娘,性子也真是倔。
嘿嘿,不怪,不怪她。
我问不下去了,专心地开着车。
这个城市很大,大得我在这边五年了都没认全路。可这个城市却几乎没有空荡的时刻,就像现在,午夜了,高架上满是车,霓虹灯下,还有很多行人。
老邓头靠在椅背上,嘴巴张开呼哧哧喘着气,有点酸臭的酒味从他那边慢慢飘过来。我又降下了点窗,他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朝我笑笑。
你也六十了,少喝一点吧,又没个家人在身边。
嘿嘿,反正一个人,反正也六十了,不喝酒也没事做呐。
哎,你这老邓头。身体是自己的,健康最重要嘛。
嘿嘿,是啊,是吧。
我还想说点什么,寻思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
到地儿,老邓头晃晃悠悠地下去,隔着窗户朝我挥挥手,
谢谢你啊,大姐。
哎,少喝点酒,注意身体。
灯火通明的大街,后视镜里的老邓头佝偻着背,一步一摇,慢慢远去。。。
踩了踩油门,我继续上路,离天亮还早,我朝着热闹的街区方向,等着下一个乘客。
脑子里出现一个多月前,老邓头第一次坐我车的情景。
也是和今天差不多的一个午夜,老邓头和一个半老徐娘,互相搀着坐进来,同样的浑身酒气。半老徐娘一路上骂骂咧咧,到地儿自己先下车,又扔给我五十块钱叫我送老邓头回家。
我以为那是他媳妇,替他抱怨,怎么这么一个野蛮婆娘。
后来老邓头说,那是他一个单位的,他媳妇死了快十多年了。
也许是喝多了吧,老邓头一开口就刹不住车,絮絮叨叨了一路。
他说,自己以前混蛋呐,好吃懒做,不好好工作,还玩女人,又好喝酒,喝多了就回家打老婆。
老婆生病了,他揣着家里所有的钱,跟姘头住一块去了。留下女儿一个人在医院看着亲妈病死。
老婆死了,他觉得内疚,又住回家里,姘头也跟着。女儿哭闹抗议,被他上去就是一巴掌。然后女儿走了,考上大学离开了这座城市。后来,姘头也走了,不愿意跟着个酗酒的穷鬼。
最后终于剩下他一个人,高兴了上两天班,不高兴就喝个昏天暗地,死睡不起。
就这么一年一年喝过去,睡过去,他想女儿了。他听说女儿嫁人了,找了个很好的男人,家境殷实,对女儿很好。他很想过去看看,打了电话,一听是他,就挂断了。女儿说,她没爸爸。
老邓头说着说着哭了起来,鼻涕眼泪夹杂得嚎啕大哭。
他说,我不是想去骚扰她,我就想看看她,就想看看她。过几天我六十岁了,我就想,就想喊她回来,陪我吃碗生日面。
他说,她不接电话,看到我号码就挂掉。我拿亲戚的电话打,听出我声音就挂掉。她说她没爸爸,没爸爸。。。
我在午夜的城市里兜着圈,转向灯咔嗒,咔嗒,
老邓头的哭声一直在耳边响着,那个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