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铁牛的人

叫我铁牛的人

文∕子衿

2019-1-25

妈妈打电话来:你幺爸来了,有时间见一面吗?

幺爸?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

幺爸比我爸小几岁,虽不是亲兄弟,却在一起长大。在经历了最小的姑姑夭折、奶奶饿死的凄惨际遇之后,我爷爷为了躲避天灾和人祸,带着他的5个儿女从川入鄂,一直走进莽莽的大山,希望重重山峦能拦住那些无妄之灾,使一家人平静的活下来。

那时我爸2岁。

爷爷进山后与后来的奶奶结婚了。奶奶带来了他——幺爸,他与我爸一起长大。后来我爸结婚成家,他曾到我家里来过,然而那时我太小,除了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已然全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再后来,我们又举家迁居,关于幺爸的记忆就更模糊了。

我妈说:他可记得你呢,一来就问,铁牛可好?

我妈又说:我当时都被问懵了,后来才想起来说的是你哦。他怎么还记得你这个名字呢?

是了,这个名字真的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我小时候体质不好,经常生病,总是多方求医。有一次,因惊吓过度病势颓危,爸妈忧心如焚。后来,人家说有一位行医高人,识草药,善推拿,还会追魂,消去灾祸。爸妈带我找到这位高人替我疗治,高人出手救治,不求财物,但须将我拜继给他。

于是这位陆姓医生就成了我的干爹。我的病也渐渐好起来。新年的时候,爸妈带我去给干爹拜年,他还给我买了新的衣服,送我一些吃食——这些我都忘却了,只记得在他的院子里,摊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材,有新鲜的,有已晒得半干的:都在阳光下散发出温热的气息。我在干爹院子里四处跑动,查看他一簸箕又一簸箕的药草,翻来覆去问他各种药材的名字。他教我认党参和黄芪还有麦冬,我始终没有记住它们到底如何区别,倒是打翻过他簸箕里的被切成片状的药材,害他蹲在地上捡了许久。

干爹很喜欢我,对我也极有耐心,对我总是慈和的笑。然而我后来不再去他家,因为他只是唤我铁牛——这是他给我取的名字。据说,必须得一个特别牢靠的名字,才不至于让我为病痛所困。

虽是如此,但一个小姑娘被人叫做铁牛,听起来就是很蛮劲很蠢钝的,怎不令人抗拒!上学之后,我不再去他家,家里人也只是在干爹面前才偶尔这样叫一声,大概是怀抱着感念之恩应付一下他的意思。再后来,我搬了家,从此没有人再这样叫过我。

时隔经年,再被人唤起,往事忽然像长了翅膀的鸽子,扑棱棱全飞到了眼前:我的温和的干爹,带着他满院子奇怪的药草气息;那个扎着小辫,有无穷无尽的问题的小女孩……

幺爸知道我这个名字,那一定是他和幺婶到我家时,我正经历着那场劫难。据爸妈说,当年幺爸头脑活络,很是能干;幺婶极为美貌,有雪一样的皮肤和墨一样的头发。

——他们,都还好吗?

回家时,妈妈已经做好了午餐,客人们正在喝酒。我的目光在桌上逡巡。

“燕子,这是你幺爸。”妈指着坐在她身边的人说。

 “这是——”他一见我,忙起身,“这是铁牛吗?”

妈对他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我,歉意的笑:“他只记得你叫铁牛……”

“没关系,妈。”我朝妈妈笑笑,转到他身边,跟他握手问好,用我不太熟的家乡话。

他个子不高,可能是因为劳作的缘故使他看起来有些佝偻;已经半秃的脑门,脸上的皮肤因为被霜风吹过,已经皴裂泛白;他的手很硬,老茧硌着手的,应该是在长年工地劳动的明证。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时,突然有些难过——虽然我记忆中他印象并不多么深刻,可也全然不会想到老成这个样子!

我赶紧看一眼我的老爸,我老爸的背也有些驼了;头发虽然不多,但不至于那么荒凉。我心里安定了一些,和幺爸闲话了几句,嘱他再多喝一杯。

他果然又多喝了半杯。我暗笑他贪酒,大概在酒中可以得到安慰和舒缓,毕竟做工辛苦,一杯酒下肚可以御寒,二杯酒入喉可以忘忧。他大约看穿我并没有解忧的物事,便笑我用脑过多很辛苦——我的焦虑当真写在脸上了么?

吃过饭,他们便要走。因堂妹需赶在大伯七七之期回乡,幺爸随她的车一起回老家。爸给他们装了新舂的米,送他们一行人随车而去。

我们自搬家之后,路隔遥远,很少再有老家的消息;十几年前曾回乡一次,却畏惧山路难行,并没有再去拜望。只听说幺爸家遇变故,日子过得艰难罢了。妈同我说起这些,唏嘘不已。好在他三个孩子已有两个结婚成家,还有一个在做餐饮,生意尚可。也算是义务尽到了。

铁牛,铁牛。我自己默念道,如果我真是铁牛,是不是就不会在生活面前左支右绌,是不是就会更勇敢和果决一些呢?

我已经提示了,他还这样叫你。妈妈抱歉似的捏着我的手。

没事,妈——这个名字我现在真觉得挺好的——我那个干爹,现在还好吗?

我们搬家后,他也走了,具体不知道到哪里了。爸爸忽然说。

他对我很好的呢!我有些感伤,一时竟无从得知,这个给我取名的人,现在到了哪里?可还爬得了山,采得了药草?可有药香满院?可有衣钵传人?可还记得铁牛?

叫我铁牛的那些人,老了,远了;可是铁牛还是贪恋你们的爱:再多赐我一些铁一般的意志和牛一般的执着,让我能量满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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