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口可以望见马路中间的隔离带,隔离带中的花儿开了。纤细的花枝,稀疏的紫红色的叶上开着繁硕的花朵,有鲜亮的红色,粉嘟嘟的粉红色,中间鲜亮周围粉粉的拼色。此时最引人注意的是几朵洁白的花朵,它们生长在花坛的边缘,看似被绚丽的红抢走了主角的位置,它们自己却舒舒展展,像是谦和的君子兀自开放,低调的傲娇。看到它们,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春天到了,外婆可以来和我们同住,我可以陪着她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看看对面的这些花儿。
我的外婆如今已经87岁,是个个子矮小,瘦骨嶙峋,站起来走路时,头有点前倾以至于背微驼的普通老太太。她总是坐在椅子上,身旁放着黑木拐杖,白得发亮的头发轻轻地拢至脑后。我去看她时,她会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拍着,微凹的眼眶旁像细波浪一样的皱纹围在眼睛的周围,干瘪的嘴唇也有向四周射线伸展的纹路。外婆已经很老了,可是在我心里她依然可依偎,可停靠,只要她坐在我的身边。
去外婆的身边是走多远的路都是值得的,很小的时候跟随着妈妈去外婆家,稍微大一些,会自己走上50分钟的路程来到水库的码头上,然后需要乘坐半小时的船去外婆家。小小的人儿会小心翼翼的坐在船的一侧,心里记得划船的伯伯只需要直划,然后左拐,经过一个隘口,水面开阔起来,对面就是外婆那个可爱的小院。小院还是个影儿的时候,小人儿的心儿就已经飞到了,等不得船停稳就迫不及待的跳下船,高声嚷着:“外婆、外婆------”外婆总是笑意岑岑的侯在了岸边领着我走进可爱又温暖的小院。
外婆家的小院可是个世外桃源,最可爱的时候当属夏季。从河边向上走上50米的坡路,路在房子的右侧,踏上院坝。这个院坝是悬在坡上的平坝,横着走50多步,竖着走三十多步就能把它丈量完。站在院中放眼望去宽阔的水面向远处伸展,清翠的小岛卧在河水里像在酣睡。小院的右面有一个葡萄架,枝枝蔓蔓的葡萄藤爬满了竹架,没人在意它们会不会贡献出可口的果实,所以也没有人干涉枝叶们怎么长,怎么爬,它们随意得很,以至于太过肆意,到处冒出不甘心困在竹架上的枝蔓。左边的丝瓜架就要被对待得认真得多了,枝叶们有序地爬在竹架上,层层的叶子遮住了架子,只看到绿油油的一片。绿叶间冒出嫩黄色的花儿,花儿们很多,有的刚刚舒展开小脸蛋儿,有的已经长出了手指粗的丝瓜,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小子,倒挂着身子,头上戴顶帽子探头探脑,觉得什么都新奇。长成了的丝瓜,沉稳地吊在瓜架上,皱皱的外衣绿得发黑,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左边吊着一个,右边挂着一个,前面垂下来一个,后边还藏着一个。晚上它们都要变成我碗里的美食,外婆会把鸡蛋煎成焦黄焦黄的,和在丝瓜里,丝瓜的软糯和鸡蛋的香酥是外婆的味道之一。
外婆的味道还有空气中弥漫的艾草的苦香味儿,装进荷包里红薯干的柴火味儿,柑窖里的清新的酸甜味儿。当然最最招人喜爱的是外婆操持的浓郁的、热闹的年味儿。
外婆家的年味儿凝聚在每年的大年初二,舅舅们,舅妈们,表兄弟和表姐妹们都聚在外婆的小院里。外婆的厨房里安排了三个火炉。一个是地炉,在地下挖一个深坑,坑面嵌着一块一米见方,10厘米厚的石板,石板中间有个圆形的孔,在里面烧上炭火。我们孙辈们是最喜欢这个地炉的,外婆总把白糖和黄粑早早地搁置在火炉旁,待煤块烧透,煤烟散尽,把火钳撑开搭在圆孔上,再把黄粑搁在火钳上,等待炉火把粑粑烤得滋滋------滋滋-----地响,软糯的米香味混搭着炭火暖融融的味道升腾起来。我们总是抢着要去给黄粑翻个个儿,好让两面都受热,只是大伙儿翻得太勤,要等到整个粑粑都变软,两面都泡起来,比在码头等要开往外婆家的船还要漫长。外婆一边在真正的灶台上调试着鸡肉汤,一面注意着我们这边的状况,很多时候她都把汤勺在锅沿上敲得啪啪响,招呼到:“小心火,小心火-------”,又用大大的铁勺探到锅底翻搅着锅内的食物。灶台是第二个火炉,烂熟的鸡肉、金黄的酥肉、油光发亮的肘子、红艳艳的香肠等大菜都在这个火炉上进行着。厨房的右上角一个浅浅的地坑的两边立着两块石头,这就搭好了一个简易的柴火炉。漆黑的铁罐放在石头上,把柴火凑在罐子下,让罐中的米饭接受火苗的洗礼。当然柴火炉只用来烧米饭也太不合理利用热能了,在炉灰下躺着红心的红薯,黄澄澄的土豆。到了把所有的菜都摆上桌的时候,大家围住桌子,舅舅们,姨父争着给彼此倒酒,我们正在铁罐前排着队盛饭,外婆还在厨房忙着烧最后一个汤菜。最后的汤菜端上桌时,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外婆终于能把手放在围兜上,松弛地望着她的儿女们,孙儿们大快朵颐。她总是招呼大家多吃多吃,我却很少看到她自己像我们一样急急地把食物拢进嘴巴。她总是望啊,望啊,眼睛逡巡在菜碗和递来收回的筷子,可能她望着大家就满足了,外婆无言的凝望是年的味道。说也奇怪在90年代初,我们这样的小山村的人们都还在为嘴里的吃食奔忙,能有不断顿的白米饭,有白白的馒头,能每月吃上一顿回锅肉炒咸菜的年月里,外婆总是能变出那么多朴实、丰富的吃食奉献给一大家子的人。这个小个子的老太太得多早就开始去土地里劳作,去山林间捡拾,在昏黄的灯光下准备才能变出食物,变出炭火,变出温暖的能量啊。
如今外公已经离世,年迈的外婆不能再在河岸边等待我迫不及待的蹦下船头,她也不能再在小院前点上艾草,打着蒲扇哄我入眠,也不能再在厨房里忙碌,但是不变的是她总是在凝望,拍着我的手,无言的凝望,这凝望里不是对于能给大家做出贡献的满足,有的是期望,期望能有人陪伴在身旁。外婆小时您照顾我,现在换我可以有机会照顾您。您可以坐在阳台上望望外面那些花,让我拍着你的手,夏天也让我给您扇凉,冬天我会为您炖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