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少年

(一)

过了十三岁的孩子,就算没有离家出走的经历,多少也会有离家出走的念头。一个人出走,想家是值得同情的。而一群人出走,谁想家,谁可耻。

那是1993年的一个夏日,我在河边扔小石头。所有小石头都是扑通一声,栽进水里。如果我是堂哥手里的小石头,就一定会飞到对岸的竹林里,啪的一声,清脆利落。

我再一次捡了块小石头,侧向河边,压低右脚,左脚前倾腾空……对岸传来了石击翠竹的声响。我激动极了!突然,又听到一声扑通。

我身后是一阵熟悉的笑声,堂哥问要不要再帮忙扔一颗。他懒得看我生气的脸,就弯腰拿起地上的斧头、锯子和绳子,把斧头扔到我脚边说:“给你的斧头,走,一起砍几棵竹子去。”

“砍竹子?”

“做一个竹排,到河对岸躲一两天。”

“就我们两个人?”

“胖大海也会来,刚路过三婶家门时,我给他打暗号了。三婶正在骂他,也打了。胖大海肯定会把我们两人也供出来的,你回到家的话,也会挨打的。”

堂哥昨夜就被打了,伯父把他绑在柱子上,用竹鞭打了很久。我只听到竹鞭的声音,哭声是没有的。伯父就算打烂两根竹鞭,也休想从堂哥嘴里套出半点话来。伯父边打边逼问堂哥是否烧了整个沙洲,堂哥死都不承认。不过,那沙洲上的火确实是我们放的,算是意外。我们用竹叶做了二十几个随波逐流的小火船,两岸顿时狼烟四起。堂哥做的小火船结实耐烧,飘了好远都还没熄灭。小火船分流后,包围了沙洲,也点着了贴近水面的芦苇。沙洲上好多牛都顾不上吃草了,跳入河里,游回荔枝林。

胖大海是我堂弟,他没多久也到河边来了,我们就开始砍竹子了。

把一大棵竹子砍断并不难,大不了多砍几下或多锯一会就行了。但要把竹子从竹丛中拉出来,那需要很大力气,有时还得靠点运气。有些竹子分叉太多,枝桠死死卡在竹丛里,怎么都拉不动。到了中午,砍了5根。锯竹尾,削旁支,又是半天。绑好竹排,试试水,已经傍晚了。

堂哥提根竹篙,先上了竹排,准备划离河岸。胖大海也跟了上去,竹排立刻被实实地踩沉在水底了。

“竹子太湿了,浮不起来。”

“是你太胖了,等竹子晒干了,还得半个月。”

“不能等,今天就要过河去,就剩我还没被打了。”

“拆我家的瓜棚,有很多又干又粗的竹子,反正瓜已经收割完了。”

老大是不好当的,关键时候都先牺牲自家的。我们拔了五六段瓜棚的竹桩,绑到竹排底下,竹排就轻盈地浮着。我们三人一站上去,水刚好淹没竹排。在岸上的人看来,我们三人就像是有了轻功,飘着过河了。

到了对岸,系好了竹排。回望夕阳下的村庄,没想到我们竟然要逃离这么美的地方。河水非常的暖和,堂哥说我们得学会游泳,迟早要派上用场的。我和胖大海立刻脱个精光,堂哥用绳子绑住胖大海的腰,就把胖大海推进河里。水很深,胖大海没挣扎多久,就沉了下去。堂哥拉起绳子,把胖大海拉回岸上。轮到我了,我自己跳进河里,没挣扎就沉了。喝了好几口水,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了。我最终还是被拉出了水面,回到岸上就破口大骂。胖大海说:“堂哥说想让我也看看河面恢复平静时的样子。”

反复下水几趟,踢得脚抽筋也不会游,很快都饿了。堂哥从口袋掏出了偷蔗神器,要我和胖大海去弄两根甘蔗回来啃啃充饥。我和胖大海穿出竹林,进入了邻村的甘蔗林。

那偷蔗神器是堂哥发明的,就是将一根粗铁线弯成U型铁,一端往内侧打磨出锋利的钩子,一端往外侧弯一个小圈子,再用韧线或者铁丝绕小圈子将U型铁的开口抠紧即可。使用时,将开口贴紧甘蔗,旋转数圈,甘蔗虽已皮开肉绽,但仍屹立不倒。这时,只需要很小的力气,即可折断甘蔗。声音极小,也不容易惊动看守甘蔗的大叔。要是被看守大叔抓获,那可就完了,罚钱后还得游村示众。

就在我们偷了两根甘蔗后,一个带草帽的大叔从田埂出现了,他迅速地朝我们逼近。我和胖大海一人抓一根甘蔗,直往河边跑,边跑边喊“快跑”。这喊声,是捎给堂哥的信号了。

等我们跑到河边,堂哥已经解了绳子,手握竹篙,等我们上竹排了。看守大叔在岸上大骂几声就走了,幸好没扔石头砸我们。

拼命划到河中心,算是安全了。胖大海打算开始吃起甘蔗,这时才发现,跑得太急,丢了偷蔗神器了。胖大海只得用双手抓着甘蔗,将甘蔗往膝盖用力一压。啪的一声巨响,甘蔗断了,我们脚下的几条绳子也断了,竹排开始四分五裂了。

“叫你没绑紧。”

“那是绑甘蔗的绳子。”

还没开始好好抱怨,我们都落水了,一人抱着一根竹子,露出水面半个头,往死里喊救命。堂哥喊得最凶,都变声了。后来才知道,堂哥也是不会游泳的。

很快到了沙洲,我们被冲到了沙洲的左侧,水流更急了。水面也窄了许多,但我们抱的竹子一根也没有被卡住,轻松地把沙洲甩在了身后。

“救命”喊累了,就继续飘啊飘,飘啊飘,再接着喊。

就这样,飘过了好几个村庄。天越来越黑,好多村庄也越来越模糊了。两岸竹林的轮廓黑得如此清晰,竹顶上蹲坐着一堆堆鸟,鸣叫个不停。河水也越来越凉了,我和堂哥都安静很久了,就剩下胖大海还在哭喊着。不喊救命,喊妈妈了。

(二)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尸体漂到了大海里,然后被一群大大小小的鱼包围着。突然,我的脖子有了被鱼群撕咬的剧痛,猛地一抬头。

“别发呆,赶紧也把你脖子上的绳子也丢一段给胖大海。”堂哥兴奋地喊道:“前方树枝离水面近,把绳子甩上树枝,应该缠得紧。”

胖大海抓到绳子后,喊道:“太好了,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水流有点缓了,下游的迦南水电站蓄水发电,水面开始上升了很多,我们都感觉是在逆流了。堂哥只甩了一次绳子,就缠住了树枝,弃了“竹排”,将我也拉上树。胖大海也上了树,堂哥赶紧往树干里退,生怕树枝被压断。

重回岸上,太感动,太兴奋了。堂哥跪在地上,拍着沙土,说:“啊,土地啊,坚实的土地啊。”堂弟抱紧我,说:“千万别跟别人说我想家了,也别说我哭了。”堂哥补充道:“谁都别说竹排散架的事,有人问的话,就说搁在对岸了。”

我们确实是把自己搁在对岸了,很远很远的对岸了。我们把衣裤脱下来,拧了拧,又继续穿上。胖大海说:“我们回不了家了,要饿死在外面了。”

“跟我走就是了,记得那座山吗?”堂哥指着一个黑乎乎的山头说,“过了那山,就是我们姑姑的家。奶奶带我去过,走的是山路,我记得路的,不远处应该是有座桥的。”

果然,没走十分钟就看到了一座模糊的小桥。过了桥,没有公路,是一条曲折的山路。顺着河流走,到姑姑家;逆着河流走,回老家。胖大海往回老家的方向跑,看我和堂哥往姑姑家的方向走,也回头跟了上来。

“你走啊,就你这速度,走到天亮都到不了家。不用说迷路了,你走到半路就饿死了。”堂哥继续说,“我们今晚先到姑姑家做客,姑姑肯定会给我们做点心吃的。”

走到姑姑家时,姑姑吓了一跳。胖大海哭诉道:“姑姑,我们被爸妈打,被赶出家门的,没地方去了。”

“是的,是的。”我也差点哭了,虽然我还没家人被打。

“你们一定干了什么坏事了,你们来姑姑家,爸妈知道吗?”姑姑边说,边生了灶火。

“我们就是玩火而已,也没烧坏什么自家的东西。”堂哥说。

姑姑没理会我们的一通解释,烧了水,又叫霞儿赶紧叫醒邻居,说要用一下电话。姑姑往大锅放了米粉,加了菜,叫我们好好待着,就匆匆去了隔壁。

不一会儿,姑姑回来说:“你们放心地慢慢吃吧,我刚打电话给你们村落的头了,叫他告诉你们爹妈,说你们在我这,免得担心。我说,你们暑假会在我玩几天再回去帮忙干农活。”

霞儿是我表妹,长得漂亮极了,让他看到我们的吃相,实在无奈。她在旁边没笑多久,就被姑姑叫回屋睡觉了。姑姑家也很穷,她的村落也只有一部固定电话,她家也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和堂哥、胖大海就直接在厅里打地铺了。我们已经好满足了,从来没有那样满足过。斜看着天井的夜空,满天的星星眨个不停,幻想着以后取个像表妹一样的老婆。那夜,睡得很香,很香。

在梦中,我好像看到一位扎着马尾辫,戴着蓝印花布围裙的姑娘向我走来。睁眼一看,那不是梦,那是表妹霞儿。

“你们都是懒虫,快起来,快去吃桌上的地瓜粥。”霞儿说完就出门了,跑向姑姑,帮忙摘猪草。猪草,人也吃,也叫地瓜叶,只是猪吃得比较多。

熹微的晨光把霞儿的头发照得金黄金黄的,风儿吹来,金黄就四散开来。那风,也吹到我的耳边,就像一首歌,一首属于渡口少年们的歌。

风一样的少年,注定不会在一个地方伫足太久。早餐后,我们就跟姑姑说,我们认得路,打算走个四五个小时回家。开始,姑姑不同意,一听说我们是要回去帮家里收割稻谷、摘花生,姑姑就同意了,也嘱咐我们路上小心,别太贪玩。

离别前,我找霞儿要了几根长头发,她先是害羞地拒绝了。一听说我是要用她的长头发去钓沙蚁,她就很生气地拔几根给我了。

我们默默走了很久,挺郁闷的,霞儿也不好好送我们一下,我们还没走多远就没见她身影了。胖大海说等下次霞儿来外婆家做客的话,我们也不送她。其实,我们每次都送她到村口的,就像她家那条忠实的狗,我们乐意极了。

走着走着,已经过了两三个村,翻过一个山头,又到了河边。河水哗哗地流,多么动听的音乐啊。堂哥说一起去洗洗脸,喝口水也行。

到了河边,看见有的人在挑水,有的人在洗菜洗衣服,有的人在拔鸡毛,有的人在清理猪内脏。河里有好多的鱼,争抢着一丝丝飘飞的血腥。

堂哥说太好了,我们的午餐有着落了。

我们迅速地在沙滩上挖开一条宽约30厘米,深约20厘米的小水渠。把河水引入到距河边两三米远的大沙坑。大沙坑很快就变成了大水槽,水渠里的水也不再流动了。我们往水槽扔一些讨来的猪内脏和石头下翻出的蚯蚓,没多久就吸引了一大群鱼儿到水槽里抢食。堂哥一声令下,我和胖大海从小水渠两侧冲出,将沙子推入小水渠,堵住了鱼儿逃回河里的路。看着惊慌失措的鱼儿,真是开心。我们慢慢地把沙子往水槽里推,水面越来越小了,最后徒手就可抓起好多鱼。抓完之后,重新放开水渠,挖出水坑,放好诱饵,又可以再捕捉一波鱼儿。

我们围到了好多好多鱼,中午时间过了也都不知道,直到我们觉得肚子好饿了。太阳狠毒地照着,我们却找不到一点可以烤鱼的火。只能提着一袋鱼,饿着肚子继续赶路。堂哥说,要是实在饿了,就拍几只虾吃吃。拍没两下,小青虾就变成了小红虾,扔到嘴里脆脆地嚼。奶奶说,要经常吃这样的虾,就不会轻易流鼻血了。我每次吃完,第二天醒来都发现自己夜里流鼻血了,白天确实没再流过鼻血了。

(三)

到了元口村,离家就不太远了,这里的田埂也好走多了。突然,我们被叫住了,都扭头一看:天啊,那不是我们凶巴巴的数学老师吗?怎么今天在田间挑大粪浇菜?

“你们几个,暑假没在家帮忙干农活,为什么跑到这村过来?是不是迷路了?”刘老师很关切地问。

这把我们问傻了,他平时可是很严厉,很暴力的。

记得班上同学洪长安课堂不专心,他就扇了洪长安一巴掌,洪长安瞬间喷出鼻血。刘老师吓得半死,帮洪长安止血后,又在班级当众发飙道:“还有谁敢上课不专心的?你,洪长安,明天叫你爸来学校找我。”

洪长安直点头,他哪里知道刘老师其实是想当面向他老爹赔礼道歉呢。洪长安父亲当天下午就匆匆赶到了学校,还背了一大袋芒果说:“哎呀,刘老师,歹势(不好意思),歹势啊。我家孩子不懂事啊,顶撞老师,该打该打啊。刘老师打得好啊,就得打,打不死的,尽管打。你打我家孩子,就是帮我管教他了。谢谢!谢谢!”

刘老师一愣,一点道歉的想法也没有了。洪长安老爹还万分客气地说:“没什么可以报答老师啊,这些芒果您慢慢吃,慢慢吃。晚上孩子到家了,我再打他一顿。”

从那以后,班上哪位同学捣蛋,刘老师就是打打打,管你是男生女生的。

我们兄弟三人虽不同届,但也都被刘老师打过,不是没完成作业,就是作业太潦草。在这样的情况下遭遇刘老师的温柔,我们真的吃惊不小。他简直是课内课外判若两人,还问我们有没有吃午餐。

“是,我们迷路了。”堂哥撒谎道。

“我们来这村找景界同学玩的。”我也撒谎。

“是,我们都饿了。”胖大海就是一根筋,连说谎也不会。

“你们都先到树荫下躲一下太阳,等我浇完这担粪,你们跟我走,我带你们到我家吃饭,我再告诉你去景界家的路。”

我们毕恭毕敬胆战心惊地吃了刘老师家的咸菜地瓜粥,他六七十岁的母亲边吃边唠叨:“谢谢你们送来这么一大袋鱼,上回谁还送了一大袋青芒果。你们不用怕刘老师的,他很孝顺,很乖,很乖的。”

没等我们笑喷出来,刘老师就催我们上路了,说时间不早了,景界家就在对面山头的那棵大榕树旁边,就一户人家,很好认的。

我们只得硬着头皮前往景界家,结果真的迷路了,撒谎真是害死人了。刘老师还远远地对我们喊道:“你们早点回家,不然今天就住到景界家里。”

没想到,我们的刘老师在课外是如此的平易近人,他要是结了婚或上了年纪,一定是和蔼慈祥了。

我们没有遇到景界家,却遇到了景界。他左手提着一只手柄很长的畚箕,右手拿铲子。看来他蛮有收获,已经捡到好多牛屎了。看到我们时,他很激动,说他下午捡到的牛屎再晒干一些,就可以烧出很多肥料了。

“你们刚才有遇到许老师吗?”景界问。

“没有。”

“你们没听到鸟枪的声音吗?”

“有,有。”

“他在打鸟,好多鸟,怎么打都打不完。一起去不?有些鸟掉落到树枝上,很难捡的。许老师有时会叫我帮忙,有些鸟实在不好捡,连我爬上树也捡不到。”

“许老师叫你帮忙?”

“是啊,他是我邻居啊。”景界自豪地说。

许老师教我们政治课,从原始社会讲到社会主义社会,他每次打猎应该都是回到原始社会了。我们帮他爬树捡鸟,感觉我们就是回到奴隶社会了。

我们就静静地跟上了许老师,他沿路一直打,我们就沿路一直捡。最后,天快黑了。我们捡回了六七只鸟,许老师拿了三只,给了我们一人一只。他说下周再来打,就扛着枪走了。

“我好饿啊,快到家了吗?”胖大海摸了摸肚子。

“我们烤些地瓜,再把这些鸟也烤吃掉。”景界说。

“没火啊,怎么烤?”

“我会有办法的。”景界边说边和堂哥走向田间的一处烧粪堆。

“不会吧?那堆粪一丝烟都没有了,怎么可能有火苗?你们别挖了。”胖大海说。

这时,景界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收回。他兴奋地捧着一块牛屎饼说:“来,碰一下,烫不烫?”

景界把牛屎掰开,瞬间爆出了一点火星。他和堂哥便一人拿着一半牛屎,拼命地往火星眼里吹。两块牛屎饼都渐渐地冒起了小火花,也腾起了阵阵青烟。放回地上,盖些细竹叶,继续吹,很快就点起火了。

我和胖大海把拔完毛的鸟交给堂哥,他和景界就用青竹枝串了起来,开始放到火上烤了。我们也挖了一些地瓜,扔到了火堆里。

我们都吃得好香,满嘴乌黑,也没人发现这些鸟是没去掉内脏的。景界还一直夸好吃,舔舔嘴说:“这味道跟田鼠差不多,你们晚上都到我家,我们明天一大早就抓田鼠去。”我和堂哥都同意了,胖大海只要有的吃就不想家了。

去景界家的路上,我们穿过了一片广阔的花生地。无数的灰龟子在低空乱飞,蝙蝠也忙得不行地忽上忽下。堂哥捡了一个罐子,沿路抓了很多成双成对、缠缠绵绵的灰龟子。我和胖大海也抓了很多,爷爷说饥荒时的人们也吃这龟子。到了景界家,我们抓了满满一大罐龟子,算是给景界家的公鸡母鸡们的见面礼了。可惜,鸡在晚上视力很不好,只能等天明再喂它们灰龟子了。

景界的父母亲外出打工了,他的奶奶给了我们一张大草席,让我们集体打地铺。到半夜,景界突然爬了起来,喊道:“胖大海,你干嘛?干嘛啃我的脚?”

胖大海昏昏沉沉地说:“今天猪脚怎么这么咸啊?”

“景界,你是不是很久没洗脚了?”我醒来问道。

“是啊,一个多月没洗了,快两个月没穿鞋子了。”

“为什么不穿?”

“因为天天捡牛屎啊,踩到牛屎的鞋子不好洗,光脚的话就容易多,多走走路就干净了。”

“胖大海还舔了半天,现在你的脚趾头更干净了。”堂哥说。

胖大海瞬间醒来,左手抓起脖子皮,右手指着景界。他啥也没说,狂呕半天,就是吐不出东西来。胖大海换了个方向躺下,咽咽口水,没多久又睡着了。

(四)

没等天大亮,我们都醒了,迫不及待地给鸡喂食灰龟子。灰龟子好多还在睡梦中,被倒到地上时还是八脚朝天地瘫着。它们还没来得及动一下,更别提飞走了,就被公鸡母鸡啄食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了。鸭子也跑过来抢食,吃没几个龟子,就“咳”个不停,找水喝去了。

地瓜粥早餐之后,景界跟他奶奶说要带我们三人也一起去捡牛屎回来烧粪,他奶奶高兴得直夸我们真乖。

到了原野,好多牛都在抢着吃草了。景界把畚箕一扔,说:“走,一起抓田鼠去,大家顺路撕些嫩的芋头叶子。”

“抓田鼠用芋头叶子干嘛?”

“真啰嗦,反正你们也撕一两片就是了。”

我们到了一处刚收割完稻谷的田地,田埂干燥的地方有好几个洞,景界和堂哥用稻草把洞口赌得只剩下两个。景界点着一把稻草,过会儿又扑灭,将大量的浓烟扇入其中一个洞口。堂哥则用一个米袋罩住另一个洞口,等候仓皇逃窜的田鼠自投罗网。

并不是每次都那么顺利,田鼠有时也是狡兔三窟。不管你熏多久,套多少个布袋,它们还是从其他不显眼的出口逃走了。就算是令人讨厌的田鼠,有时也有感人的一幕。它们在逃跑时,仍然携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小田鼠。有些小田鼠估计出生不到两天,两只小耳朵还粘着脑壳,眼皮还是紧紧合在一起的,世界对它们来说绝对是崭新的。它们通体白皙,毛发都未长起,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 

景界用细嫩的芋头叶子,裹着尚未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的小田鼠,往嘴里一塞,和着口水,睁大着双眼,吞进肚子里去了。景界并不觉得恶心,他爷爷就是这样教他的。堂哥也吞了一个,胖大海吞了两个,我宁可饿肚子或吃点生地瓜。

景界说,捕捉家鼠就不能用烟熏法了,可以用一粒熟花生米,一只小茶杯,一口大碗设计出捕捉家鼠的机关。这个蛮简单,我和堂哥也都懂。

就是先把一粒花生米放在家鼠频繁出没的墙角处,用倒扣的小茶杯压在花生米的中间位置,再用一只倒扣的大碗轻轻地含在小茶杯倾斜向下的底沿。只要老鼠一咬动花生米,杯底一颤,大碗便迅速滑落,将杯子连同老鼠一起罩在里面了。剩下时间就是检查一下大碗是不是滑落了,一旦发现大碗紧扣着地板,九成了罩到老鼠了。我们只要摁住碗底,轻提着,透出一丝缝隙,在地板上打几个圈,一条老鼠尾巴就从碗里露了出来。这时,用碗口压住老鼠的尾巴,碗里便传出一阵阵老鼠的尖叫声。在接近老鼠屁股的地方,用尼龙绳绑住老鼠的尾巴,再打上死结,就可以揭盖放鼠了。这些被抓获的大大小小的老鼠,要么被拿去喂猫,要么被残忍地解剖,要么尾巴被绑起来参加“短跑比赛”了。谁家的老鼠跑得快,谁就可以当一回老大,我等鼠辈算是以鼠为荣了。

到了中午,我们就和景界告别了。

“往那个山头的方向走,你们就看到河流了。你们逆着水流走,就到家了。”景界说。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回去找你捡牛屎的畚箕吧。这些田鼠都给你,你可以给你爷爷留几个”堂哥说。

“好,他没牙了,吃东西也都是用吞的。上次过年杀了只猪,我爷爷吞了好几块肥肉,有块卡在喉咙了,还是我帮他捶背捶出来的。那肥肉冲出来时,还崩掉了我爷爷的最后一颗牙,门牙。”

我们穿过了几片松林,终于可以俯视我们的村庄。它三面都被一弧河水环抱着,沙滩,竹林,荔枝林,甘蔗林,地瓜园,屋前屋后的龙眼树和各种蔬果。一切都是那么的有层次,那么的美。

这一次,村庄是如此的亲切,我们从山头奔下,投入了它的怀抱。虽然只是离开它短短的两天,但感觉好似过了好久好久。这一次,渡口是多么的美好,哪怕只看一眼毫不起眼的沙蚁,也是那么的令人心醉。

在河水触及的地方是鹅卵石,再往岸上就是更小些的鹅卵石,接着是粗砂砾,再来就是广阔的可供赤脚奔跑的软沙,最后就是竹林下的细得跟面粉一样的粉沙。在粉沙带布满了无数小沙旋,像一个个倒立的小圆锥,可爱极了。每个小沙旋中心的底下都躲着一只随时捕捉小飞虫的沙蚁。

只要将手半插入沙里即可将小沙旋一窝端,捧至半空,让细沙从指缝间慢慢飘落,不出十秒就可以看到一只肥胖的沙蚁跌落下来。它浑身灰色,色近沙子,有小拇指的指甲一般大,头部长着一对贴地的钳子,用于把小猎物拖入沙里“淹”死。紧接短小灵活头部的是肥大拱起的身躯,占到整只沙蚁体积的五分之四。身躯的背上有六七条伸缩自如的褶皱,这在沙蚁用屁股往后挖沙子的时候可以派上大用场。头部两侧的底下,长着两对很不起眼的小足,为的是把已经撕裂过的食物送进嘴里。

如此整窝端地捕捉沙蚁着实没啥含金量了,效率也不高。我拿出从霞儿讨来的几根长头发。打两个结,套在已经捕获的沙蚁颈上,最后把结拉紧。如果是用细线,往往一绑紧,就直接把沙蚁勒死了。头发更细,而且富有弹性,被绑的沙蚁依然可以活动自如。只要提着这只沙蚁,把它轻轻放入新的小沙旋中心内,它就会试图用屁股钻进沙里,准备逃脱。可躲在沙底的沙蚁误以为是有猎物误入陷阱,便用两只钳子死死钩住另一只沙蚁的屁股。这时,就可以“起钩”了,把另一只沙蚁轻松地吊了出来。等它们都暴露在地面上的时候,原先上当的那只沙蚁就松开钳子,掉到我们手里了。这样折腾个半小时,基本上就可以把装有沙子的透明瓶子“种”满沙蚁了。就是可怜了那只被绑的沙蚁了,估计它的屁股早被钳烂了。

回到家后,堂哥的屁股也烂了。

面对父母亲凶暴的追问和高举的竹鞭,我和胖大海都说是堂哥干的,堂哥是老大。堂哥从不争辩,任凭伯父拷打。我和胖大海似乎也麻木了,早没了羞耻感。每次堂哥被打时,我和胖大海都想着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再离家出走。

下一次,下一次的下一次,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天的明天。反正,不是去渡口的路口,就是准备回渡口。因为,它总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年轻,就像永不老去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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