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完蔡崇达的《皮囊》时,我透过小区会所的玻璃穹顶,看到的是这个城市的一小片蓝天。那种莫名的孤独感又涌上心头。在15年前,当父母帮我办好所有的入学手续离开大学时,那种感觉,是一模一样的。
我已经好久没有读到这么让心灵获得共鸣的文字。张嘉佳也很会讲故事,可是那种故事始终让我没有代入感。蔡崇达一开始也仅仅让我有所触动,直到他写到母亲的房子,写到小镇,写到小镇上的娱乐场所,写到小镇上那个有着宏大理想的兔唇朋友文展,写到那个试图用叛逆来掩饰自己实则与世俗毫无区别的厚朴,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很多的经历,很多的对人对事的感受,我们都是一样一样的。同为80后,同为小城镇用考试改变命运,同为在陌生的大城市里为某种他人或者自己设定的人生价值奋斗,也同为在夜深人静拷问自己时不得不怀想家乡的一颦一笑,哪怕那里破房连片、垃圾成堆、毫无规划、车多人挤,可是有人情味,有着一种与生俱来就无可取代的温情脉脉。
所以蔡崇达说:“偌大的城市,充满焦灼感的生活,每次走在地铁拥挤的人群里,我总会觉得自己要被吞噬,觉得人怎么都这么渺小。而在小镇,每个人都那么复杂而有生趣,觉得人才像人。”这份小镇情节,也是我内心最为柔弱的一片天地。哪怕自己当年如何信誓旦旦地一定要离开那个小地方,哪怕自己如今在所谓的大城市已经稍稍立足,当自己往着“而立”、“不惑”的时光无法抗拒地往前走时,那份对小镇的记忆,那份灵魂深处对故土的呼唤就越发的紧迫。
蔡崇达说:“我知道,他和我这辈子都注定无处安身。”
其实,我何尝不是如此。哪怕皮囊已有安置之处,灵魂却始终在四方游荡。
(一)
我翻看过一些资料。据说我出生和成长的小镇最早的一条小巷叫做“打铁巷”,通俗易懂的名字在我熟知它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这种职业,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早上大肥猪的鬼哭狼嚎与杀猪匠的一刀见血。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热气腾腾的开水,被宰肥猪的声嘶力竭,给那个赶着上学的小孩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在巷口永远有着一摊买甜酸水果的推车,木瓜、杨桃之类的时令水果泡在佐料里,来往的孩子举着个竹签,走到校门口刚好吃完。
我是从城市里读完一年级再转学回来的,一个全新而陌生的环境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应。入学考试的时候我很快就做完了试题,剩下的时间我无聊地画起了机器人,然后被站在窗外的老爸看个一清二楚。小镇当时的人口不多,同一年级的小孩基本都是在同一个幼儿园升班入学,所以当我把同桌的名字读错时旁边同学的哄然大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某种自卑和无法融入的尴尬。
当然,孩子还是很快可以打成一片的。重要的是,小镇的居民大部分都是彼此认识的,所以孩子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容易熟络起来。这在今天来说几乎是很困难的事情。尽管我们身处在更加现代化的大都市,人际关系却更简化为某种工作或者利益的往来,那种可以相互托付的感觉,在这里很薄很薄。
(二)
小镇不大,所以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放学后骑着自行车在各条小巷里穿行。事实上,只有走过那一条条弯曲不一的小巷,才能真正感受到小镇的风情。小镇原来只有一条主街,街头是县委县政府,中间是县一中和县一小(也就是我的母校),然后就是一排民国的旧房子,中间还有供销社和公共饭堂,最后就是新华书店,童年时我最喜欢的去处,虽然里面可买的书并不太多。
所谓的风情,不一定是要好看。那种感觉很奇妙,后来在读《皮囊》时蔡崇达很准确地写出来了:“从一个小镇的生活再到一个县城一个地级市一个大城市,顺着这根链条下来,每一个层次的生活都不一样,你经过对比,对以往的更能理解而且吸收,对现在的也更能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而比起一生下来就在城市的孩子们,我们有太多他们觉得奇特和不可思议的故事了。”更形象地说就是:“城市里似乎太多已知,我老家的一个小水池都有好多未知。”每每经过一个用木板遮门的小平房,我都在想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呢?他们会有些什么故事呢?平凡却各有各精彩,未必大富大贵却活得不乏重量,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一家,与左邻右里互通有无,晚饭后坐在十字路口看一出木偶戏,顺便在旁边的蚝烙摊喝上一瓶小酒,有滋有味,足够了。
也因为如此,现在我每次回到小镇,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起得越来越高的商品房、争芳斗艳的麦当劳和肯德基、汽车的品牌越来越齐全可是道路越来越狭窄,而最重要的是,小伙伴们都已经到北上广奋斗去了,留在小镇的大多数都是附近乡村出来寻找机会的年轻人,而小镇居民的新收入来源就是建出租房,七八九层、配置电梯、欢迎咨询。
当父亲调侃着说,小镇的家已经成为我的旅馆,逢年过节才回来住几天后,我才惊觉,原来我已经离家乡越来越远,可是内心深处,这个工作和居住的城市,又真的是我的心灵归宿吗?
蔡崇达说,现在国外的建筑师常用一个词来讽刺中国,“千城一面”,无论哪个城市,都只能从国外的标准去解释当时为什么这么建,而不能说出这个建筑这条街道和人群的生活是如何自然地演变融合,骨肉相连的。中国的许多城市就这么仓促地被一个标准给阉割了。
我害怕,我的小镇也会如此。那时不仅我的皮囊会感到陌生,我的心灵更是无家可归。
(三)
在大城市里,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吞噬”感:石屎森林当中,人是多么的渺小。我们都在匆匆忙忙,“似乎每个人都在急着进入对时尚生活的想象,投入地模仿着他们想象中的样子。”只是我们真的需要那么现代化吗?也许谁都无法正确地回答这个问题。
徐文兵在与梁冬聊天的时候说,我们大部分的人都是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去活着,可是我们到底“活该”怎么样去活,没有人真的直面过自己内心的一种需要。
幸运的是,小镇的夜晚依然是万籁寂静的。坐在自己十多年前的书桌旁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定。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我们走得多远,其实都没有离开过这个魂牵梦萦的地方。因为这里有自己出生的哭啼,有自己学步的蹒跚,有家人日复一日的辛劳与关心,有十多年与伙伴们共同努力的汗水与笑声。还有,还有就是那每一天,用脚用车量出来的路程,风雨无阻,只是为了心中那个自己觉得应该坚守的价值。
在这个大城市生活得有点理所当然之后,我很感谢《皮囊》让自己重新去思考那个灵魂归宿的问题。我想,无论我们走得多远,都不要忘记当初我们为何要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