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实的醉话

挂掉电话的时候天上正飘着雪。

阿实也正在取快递回宿舍的路上。

雪来的算不上猛烈,轻轻扬扬,倒像极了豆蔻年华怀春在心的少女见到恋人时的扭捏。

他抓了一手掌路边花台子上的积雪,然后攒成球,咬了一小口。

冰冰凉凉,没有味道。

不咸不酸也不甘甜。

就如同是燃尽了尼古丁的烟,再大口吸也寻不到半点呛人的感觉。

他蹙紧了眉头,忍受一般咽了下去。

他以为至少是苦的,或者是水泥的味道,石头的味道,至少有味道。

他很难忍受没有味道的东西。

他家人曾经给他做过不放调料的方便面,也给他做过忘了放盐的挂面。

他能吃下去前者,并且在那之后常怀念那纯正的方便面味道,但他却怎么也咽不下去那一碗没有半分滋味,只有面粉在强行跟味蕾调情的挂面。

雪的无味让他回想起挂面,

也让他联想到甘蔗渣,

也让他联想到他自己。

所以他知道吃雪的打算是做的浮夸了,剩下的雪只能浪费。

他却是一个不喜欢浪费的人,于是他把剩下的雪球塞进了同行的朋友博文的脖子里。

博文没拿快递,双手插兜,他是被阿实强行拉来的,阿实说他觉得自己姿色尚可,害怕回去的路上给歹人瞧对了眼,便被拉入其他宿舍,晚节不保。

博文对他的鬼话自然半分不信,但是阿实说他孔武有力举世无双倒是让他觉得很受用。

于是他姑且做了阿实的保镖。

博文的名字其实取得不好,有时候阿实觉得。

博文并不博文,其文学知识甚至匮乏。

如果让他取名,博文不会是博文,而是博武,因为此刻的博文行动之敏捷不像是一个瘫痪在床的大学生,而更像是一个练家子,扒拉脖子然后攒雪球反击一气呵成,全无往日里在课上磕头谢熬夜之罪的颓废。

博文是个单身汉。

阿实的以往的语文老师曾有一言,说在大学不谈恋爱,你就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阿实深以为然。

博文就是不稳定因素。

他看番无数,纯爱,异界,后宫,校园,冒险,热血。

他看小说也无数,风格与上述类似,最喜欢看的属文娱文和爽文。

涉猎之广泛,其实也对得起他的博字。

但是即便其喜好之广度至此,他看的每一部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主角都有老婆,而且主角的老婆或老婆们都很爱主角。

这让他不是很爽。

于是他的三个舍友,阿实,航,广东舍长都经常看到他在床上扭来扭去,并且大喊,我想要甜甜的恋爱。

阿实称之为日床。

久而久之,博文的床是最不结实的,也最容易发出声响。

此刻他又开始了。

他在报复完了阿实之后,大概想起了漫画里面的某个情节,突然发觉下雪实在浪漫,但伴他迎来这第一场雪的却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他的舍友阿实,就很不浪漫。

这让他不是很爽。

可是眼下无床可日,在熙熙攘攘看雪或取快递的人群之中大喊我想要甜甜的恋爱也不妥,于是他抹了把脸,残留的雪水冷静了他沸腾的心智。

“阿实,你不是有女朋友吗,怎么认识的,跟我说说呗。”

“高中认识的,我个子不高但学习怪好,坐在男生第一排,你嫂子个子挺高但学习算不上出彩,所以坐在女生最后一排。”

“就因为这前后桌?”

“不,因为前后桌之后,他们看我学有余力,就纷纷问我题,于是我牺牲了我下课的休息时间给你嫂子讲题,讲了半年之久。”

“这就成了?”

“不,然后我们经历各种曲曲折折,最后在一起了。”

“能不能具体点?”

还能再怎么具体呢,他总不能告诉他为了追她他每天都在琢磨着买什么口味的巧克力,每天都在琢磨怎么讲出题来更容易理解,也更有趣,每天都在琢磨她的话什么意思,他自己的话合不合适,总不能告诉他你嫂子刚开始并不喜欢自己,即使自己给她讲了很多题,讲了很长时间,但是她能去跟别的男孩子掰手腕,能跟班里任何一个男孩子谈笑风生,能跟一个闷葫芦一样的男生开视频真心话大冒险。

他笑了笑,“家庭琐碎,不足为外人道也。”

“没劲。”

“有些东西本来就没劲,最有劲的不外乎你自己对爱情的意淫,那必定极致浪漫,所以之后如果兽血沸腾,其实不一定要日床,也可以拿笔写下来,写在本子上,有朝一日发在文学部,岂不是一战成名。”

阿实想起来初中他曾有个心仪的女孩子,不是最聪明的,也谈不上多么漂亮,但却是跟他聊天时笑得最大声的。

他还记得那个他喜欢上她的下午。

她就坐在窗边,歪头看着他。

那个瞬间,她的发梢因为阳光而变得金黄,她的腰肢,她的胸都被衬上了耀眼的金边,显得那么温暖,诱人。

他被拒绝了很多次。

但那是近乎疯魔的迷恋,初中毕业之后到延续到高中,他们分到了不同的学校,他每天都要去初中门口逛逛,碰运气。

因为若要回家,她必须经过初中。

他如愿多次。

她依旧如同初中,普通,不出彩,跟他聊天时大笑。

她的一切都像生在他心上的猫爪子,时刻抓挠着他的心。

但他终究不再敢说出他的感情。

现在就足够了,他那时想。

每天有个盼头看到她就可以了。

他那时感到寂寞,孤独,一肚子话不想对别人说,最后变成无处可说。

他那时入骨相思君不知,他那时心有千结,刻骨忧伤。

后来他遇到了她,他讲了许多题,她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他买了很多巧克力,她照单全收,放在抽屉里,攒够了拿出来分给她的七个舍友,他写过许许多多的纸条,写过许许多多的话。

后来呢,假期,她被两个女孩子约出来玩,他被两个男孩子约出来玩。两个女孩子是找两个男孩子玩的,所以他们会面了。

她给他买了一个精致的手链,一个小手表。他买了一个大风筝,在放风筝的时候却挂在了公园里的路灯上。

那时春风正盛,暖意盎然。

少年谈不上英俊,放风筝的身姿却倍显从容,颇有些潇洒的意味。

少女谈不上风华绝代,看着少年,脸色微红,嘴唇微抿。

他抱了她,她身材很好,那时候,阿实意识到。

曲曲折折,他们在一起了。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初中门口,也再也不去那里买本子买橡皮。

一些故事,就这样埋在了他的肚子里。

后来,他去了天津,她去了淄博。

再后来,就是现在了。

“你再说我日床我必定干你。”

“饶命。”

“那我怎么找女朋友呢?”

“先锻炼身体,把你上大学之后胖出来的十斤先减下去,然后加社团……”

“好瘠薄麻烦,有没有快一点的?”

“多快?”

“不用花心思,不用培养感情那种。”

“有啊,就是贵点,Google一下天津红灯区搁哪儿,去那里找找,有的。”

“你这个人真没劲。”博文翻白眼。

舍长说过,博文这叫自杀式单身,并且耐心的将自杀式单身的含义解释了一遍,大概可以类比为一个人想吃饭,但是他不去学做饭,也不买材料,就一直躺在床上,还总抱怨老天爷不给他一个免费的午餐。

阿实深以为然。

博文勃然大怒,半夜上了舍长的床,把舍长蒙在被子暴揍了一顿。

全程被阿实开闪光灯录了下来,但他害怕舍长跟博文合谋,寻另一个半夜把他蒙起来给收拾了,这只能便宜了航,所以他就没发在班级群里。

雪下到这里就停了,在阿实和博文进到宿舍楼里的时候就停了。

如何都算不上大雪,但是耐不住许多南方人没看过几次雪,也耐不住情侣们罗曼蒂克的心思,回到宿舍时,阿实的QQ空间便被这场雪给刷屏了。

不得不说的是,雪后他的大学颜值的确很高,就像是拍照开了美颜的他一样,判若两人,一派恢弘气象,很是神圣。

令人不禁心神往之。

“我申请报考下雪之后的我们的大学,希望退出下雪之前的我们的大学。”阿实感慨

“分高出不少,你来不了。”广东舍长说。

“我呸,少瞧不起人了。”

广东舍长忙着在GTA5给人指挥炸车,于是不再搭理那个偶尔抽风的阿实。

“艹特么的,又瘠薄给抓了,一群废物啊。”舍长一甩鼠标,大骂一句。

“你不怕那些人听见?”阿实问。

“我闭麦了,不玩了特么的,一下午一个车炸不了。哈吊吧啊。”

雪后,航在教室里学习,舍长在打游戏大骂,博文在床上打着王者,手指飞舞,有如郎朗弹奏蜂群飞舞,而阿阿实拆着快递。

一个漂亮的手链,一个精致的手表。

他过了二十年的下午,记忆尤深的只有两个。初中时有一个发梢金黄的女孩子,在下午把他迷的神魂颠倒,高中时有一个身材极好的女孩子,他在那个下午抱了她,戴着她送的手链和手表。

过几天,这个手链和手表会被送去淄博,给他和她一个完美的句号,他想。

“女朋友送的啊?”博文看了看,问。

“啧啧,可以啊小虚。”舍长回头看了看,说。

“我送给她的。”阿实抹了把脸,雪此时才化去,留他一脸的水。

结束了,雪停了,阳光会重新出现。

此后许久,初中的金黄色的她给他打来了电话。

“还好吗?”她问。

“还好。”他说。

他们聊了许多,聊了初中的生活,聊了许多人生,聊了网络。

他们都下意识的忽略了他曾向她表白过的事实,他们也没聊高中,聊他的初恋,聊他的分手。

“可以的话,我们能在一起吗?”她问。

他沉默了。

“不着急,你明天给我答案就好。”

他失眠了,他上次失眠是因为他发现了她与她的同学的聊天记录,他大声质问,她却说他丢了信任,这只是同学。

她拉黑了他,他给她打电话,打了一晚上,她挂了一晚上。可是第二天早晨六点,他用舍友的手机打了过去,却没被挂,只是无人应答。

她把他的手机拉黑了,她正睡着。

他一整夜都在打电话,伤心的只有他而已。

有些东西,死了,后来,他发觉,就在那一刻,他死了一次了。

“我希望你找一个温柔的人,有一段美好的恋情,早晨说早安,夜晚说晚安,下雨时他的书包里有伞,饿了时他的书包里有巧克力,寂寥无人只有星辰时,他满脑子里都是你,看电影时,他牵着你的手,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吻你,四下无人时,他会紧紧地抱着你。”

“那么同学,这个人会是你吗?”

他又沉默了,她也没睡啊。

他想了很久,“对不起,我已经把所有的温柔,给出去了。”

他了解被拒绝的滋味,了解那一腔孤勇转变的悲愤,转变以后的无力无奈和伤心,失望。

但他却不忍心伤害她了,一如他不忍心伤害手链,手表的主人。

为什么分手啊,有人问。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在一起的时候他给了别的女生讲题,或许是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她找了别的男生掰手腕。

也或许是因为雨,因为雪,因为积攒的失望。但归根结底,是他厌倦了。

是爱情辗转曲折,经历了甜味,咸味,酸味,苦味,辣味之后,归于水一般的平淡。

让他联想到燃尽尼古丁的滤嘴,

让他联想到嚼过的甘蔗,

让他联想到小时候吃的那一碗挂面,

让他联想到他自己。

“对不起,我不能再爱了,我也不配。”

她沉默了,再也没找他说一句话。

舍长还在炸着那一辆车,博文还在床上打着王者,航在教室里看着书,而阿实拒绝了一个女孩。

尽管他对她曾经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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