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5月19日电 综合报道,英国皇家天文学会近期发表了一项有关宇宙中“冷斑”的研究,排除了这个神秘区域是一个“超级空洞”的假设,认为“冷斑”的存在,有可能是不同宇宙间相互碰撞所产生的,或将成为平行宇宙存在的首个证据·········”
米粒边刷牙边快速浏览了下微博推送的新闻。
“平行宇宙?那另一个世界的我在干嘛呢?也在吃难吃的花生酱面包吗?”米粒将剩下的面包迅速塞进嘴里,端起桌上的牛奶一口气喝完。
手机数字时间显示8:40,米粒穿上鞋打开了门,然后一脚踏空。
——
“什么鬼?”
米粒手里拿着房门钥匙,站在一个类似廉价霓虹灯管下面,弧形灯管组成的走道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是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米粒狐疑的沿着灯管向前移动。
“欢迎新加入我们的0899号!”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米粒一个哆嗦。
“欢迎新加入我们的0900号!”
“欢迎新加入我们的0901号!”
“欢迎新加入我们的·······”
“欢迎·······”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米粒转回头,看见一群人惊恐而又无措的向前跑过来。
那是——
米粒也跟着惊恐的瞪大着眼睛。
那是一群米粒!
她们有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高,一模一样的体型和一模一样的表情。
只有衣服和发型是不同的,却恰恰都是米粒喜欢的款式。
“不要挤啊,按号数排队走过来。”
米粒这时发现,就连广播的声音都和自己一样。
后面一拥而上的米粒们,按照广播挨个顺着站最前方的米粒排了下去,米粒回头看离她最近的那个人,那人顶着米粒的脸,剪着一个齐耳短发,满脸惊疑地四处张望。
米粒:“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过脸来看她,依然是惊疑的带着一丝好奇的表情说:“米粒,你呢?”
米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轻松感。
“大家走快一点,可以赶上午饭。”广播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后面的米粒们全都焦急地催促最前方的米粒。
米粒小跑了起来。
走过了直直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灯管,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无遮挡的空旷世界,白色半透明地板和周围散发着流光溢彩的墙壁,看起来没有顶盖,黑色浓稠的天空里洒满了梵高画中的星星,扭曲而又热烈。
队伍中的人群都散开了,有的人抬头看那些星,有人去触碰流光溢彩的墙壁,有的人好奇地蹲下身子观察半透明地板之下的世界。
半透明地板在每个人面前都默默扭动然后升起一米多高的柱子,那些蹲着的人满眼惊异和混乱地望着她面前那块突然凸起的地面左右摇摆之后缓缓升起成为一个平台。
一群穿着白色制服的米粒训练有素的推着餐车走过来,将一份一份食物摆在每个人面前的平台上。
米粒旁边还是那个短发米粒,她好像是0900号,0900号米粒伸手在深蓝色碟子中捏起一片水果,她转过脸望着米粒说:“你看!这个在动。”
那被切成薄片的果肉里面缓慢的流动着青白色的液体,随着她的动作而加速或减慢。
“我来教你怎么吃。”白色制服的米粒伸手在她的碟中取出一片,用力摇晃了一下,青白色的血液疯狂流动了起来,制服米粒一口咬了下去,汁液猛地停住不再奔跑,仿佛突然遭受重创的牛,在呆愣片刻后才明白需要发足狂奔,于是那些液体都喷涌而出,从制服米粒的嘴角和中间翘起的唇瓣里溅了出来,米粒脸上一热,她抬起手摸了摸,是一滴温热的汁液。
“很好吃的。”制服米粒微笑着,拿起深蓝色手帕纸擦了擦嘴角。
制服米粒走后,0900号米粒已经有些跃跃欲试地摇着手中的果片了。
米粒看了眼那盘流动的果肉,想到了脸上温热的汁液,只能默默忍受着饥饿,扭过脑袋看向别处。
“现在大家都吃差不多了,我们来做游戏吧。”广播再次响起。米粒发现很多人都和她一样没动盘子中的食物。
过来收米粒盘子的那个制服米粒细微地点了下米粒的手指,米粒抬头看她,她微微一笑,轻声说:“我喜欢你的头发和鞋子。”
米粒垂着清汤挂面头看着脚上发黄的白球鞋。
“按公平起见,抓阄选择自己未来的生活。”广播声音再次响起。
然后静止如梵高画面的天空突然爆出一声响,像是一个吃饱了的老头打了个嗝。所有人都仰头去看,那些原本就扭曲的星星更加扭曲了起来,转成了一个一个永远无法到达顶端的螺旋圈,米粒觉得自己深陷入某颗星星中了,她看见自己走出一条甬道,看见了第一道光,感觉自己被谁抱了起来,被一个轻柔的女声喊着小米粒儿,她在落地以后就奔跑了起来,小米粒儿的声音一直跟在她身后,宠溺着,温柔着,等到她第一次听到那声音喊她米粒时,她好像已经骑着自行车飞驰在车流急速的马路上了。米粒成为了她之后生活的名字,那个温柔而细腻的声音消失了,仿佛卡着痰,掐着脖子在喊米粒!米粒!!米粒!!!
米粒眼前的星星又退回了远方,变成了梵高画。
“大家已经选好了各自要玩的游戏了对吧?”广播里是充满笑意的声音,“那现在就去体验吧。”
“体验什么?”0900号米粒举起手问道。
“体验米粒的人生啊。”广播里已经笑出了声,“去体验另一个米粒的生活,然后等待下一次相聚。”
“下一次相聚是什么时候?”人群中又有个米粒举起手来。
“下一次碰撞,下一次冷斑的形成。”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米粒急急地问。
广播里的声音虽然温和柔软,但米粒明显感觉到她的不耐烦,广播的声音越柔和,它内心就越充满厌烦,因为那就是米粒。“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我也不明白,或许明天,或许更久之后的未来。”
“好啦,大家按照原路返回吧,你们会走到自己熟悉的门前。”广播的声音又兴奋起来。
米粒惶惶然地看着旁边同样迷惑不解的0900号米粒,“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0900号米粒摇了摇头。
一群人沿着那廉价灯管往回走,米粒走到一个边沿的一条灯管那里,灯管下半部分有一块黄色斑渍,米粒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她觉得她家就在这里,0900号走到她旁边跟她说:“我先走了,下次见哦。”
米粒看见她走进了那块黄斑,但是米粒伸手却只摸到冰冷的灯管。
“没有找到家的继续往前走哦。”广播说。
米粒走着走着就站在了一扇门前,她看了看一直握在手里的房门钥匙,紧张忐忑地就像准备入室偷盗的贼。
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短卷发的妇人伸出头来,疑惑地看着她说:“怎么站着不动?我喊你去接王叔叔你就一直站在门口?”忽而又扯住米粒的头发喊了一声:“你这头发怎么回事?自己跑去接的??”米粒的头皮都被扯的一痛,立刻想起这个卡着痰,掐着脖子的声音是谁了,她下意识喊道:“妈!好痛。”
短发妇人手一松,改为推了米粒一把,“快去把叔叔接回来。”
米粒撞在了栏杆上,栏杆下是六层的高空,没有灯管走道,也没有其他米粒。
米粒称作王叔叔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在另一个市工作,具体是什么工作米粒不清楚,星星给米粒的记忆非常模糊,突然输入的内存条和本机还未达到兼容的最大化,米粒头脑里想要保持自己正常的记忆,排斥这段突如其来的意识。
米粒妈妈穿着粉白色的蕾丝裙子迎接他们,米粒发现她原本混乱卷曲的头发都打理的很娇俏,每一个卷都带着完美的弧度,大概废了不少功夫吧,米粒这样想着。
米粒妈妈风情万种的招待了王叔叔,细高跟在仿木质地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快响声。
“米粒,给王叔叔去买瓶酒。”米粒妈妈塞了一百块钱到她手里,用殷红的指甲捏着米粒耳朵,轻声说:“到东街陈酿店买他家的米酒,要红布蒙口的那种。”
米粒被打发了出去,站门口换鞋的时候从腿边瞄见坐身后沙发的王叔叔正盯着她裸露在外的小腿,可能是弯腰太久的缘故,猛地一股恶心感从胃里爬上来,她迅速提上鞋跑了出去,站巷子口的垃圾捅旁边吭哧了许久,只干呕了几下。
她明白自己被赶出去的原因,在这个拥挤破旧的小区里来回走了几圈才绕着道走向东街,她不需要回忆就晓得路该怎么走,她的大脑在反抗的同时又默默接受了那段回忆,只是在这回忆外加了道隔离墙,但现在她就是这个世界的米粒。
伫立在小城边缘的陈酿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老头,他拿着一柄长勺伸进一人高的陶罐里舀酒,浓烈的甜酒味霎时溢满了整个酒屋,米粒咬着冰工厂看他数着一勺一勺加进小陶罐里,然后用红布蒙着口,盖上粗陶的扁盖说:“小心抱着别打了,拿回去放冰箱搁半小时,吃饭时取出来味道更甜,哦?”
米粒点着头,嘴里含着最后半块冰棒,是碎冰渣搅着菠萝,刚好是那一团最冰的部分。米粒抱着酒罐,冰的龇牙咧嘴的往前走。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米粒胳膊已经发痛,只好坐在小区健身器材边脏兮兮的石凳上,头顶的太阳一会儿明晃晃地照一下,一会儿又藏进了云里,米粒抬头看见西边有厚厚的一层乌云正在急遽地侵袭过来,太阳和云层的游戏也终止了,太阳一直藏在云层后不再出来,但是光却从云边四散开来,如同被拉直的泛白透明丝巾。
米粒想,是哪一个米粒在自己的世界里替自己生活呢?
另一个世界现在也要下雨了吗?
没有房门钥匙,那个米粒如何进家门呢?
米粒坐在脏兮兮的石凳上替另一个米粒忧愁着。
“米粒!”
米粒抬起头来,正前方楼层的左后方,在几个大楼里显得更矮小更破落的旧楼,延伸出的半边阳台上站着米粒妈妈,手里拿着一块熏肉,脸对着米粒的方向。
米粒脑海里浮现她一边翻白眼一边抱怨的神态说:“整天就知道站那里坐那里发呆,养个木偶都比她有动静。”
陌生的记忆让米粒微微笑了起来。
米粒站起身,看见王叔叔从推拉门那里走出来,双手环在米粒妈妈的胸前,一只手握住她的乳房,米粒妈妈仰靠他肩膀上,不知道说了什么,王叔叔看向了米粒的方向,手臂放了下来,人也往后退了一步。
米粒抱着酒罐站在门口,她想起兜里那串家门钥匙,不晓得能不能开这扇门?
“怎么又站这里发呆?”米粒妈妈心情很好的接过酒罐。
“我钥匙丢了。”
“什么钥匙?”
“门钥匙。”
米粒妈妈扭过头来看她,纤长的脖子上拧着几圈皱纹,耳朵上挂着的扁细的流苏耳坠已经发黄,相互碰撞着敲在那一圈皱纹上,粗鄙的毫无美感。过去也是个美人,只是岁月沉淀之后,容貌不复美丽。有些人是枫叶,越老越耀目,越老越红火;但大多数人都是月季,开了一个季度迅速就落了瓣,卷曲枯萎,零落成泥。
“等你找到工作再配。”米粒妈妈一转身,长裙下摆被风吹了起来,细细的脚腕上拴着一条透明塑料绑带,那双红高跟的绑带断了,米粒妈妈拿去找西街坡子修鞋匠,焊了一根塑料绑带。
米粒妈妈小心翼翼地用裙子遮掩这处颜色不一的瑕疵,就像用厚厚的敷粉遮掩失去水分的肌肤。
吃饭的时候米粒得到了一杯冰凉的米酒。
她双手捧着坐在最边上,轻轻缀饮着。
米粒妈妈双颊泛着粉红,是一种胭脂混着娇羞的红,端着杯子和王叔叔碰酒。
“米粒今年多大了?”王叔叔搁了酒杯,转头看向米粒。
米粒妈妈的神色是复杂的,她看向米粒的那一瞬间是嫉妒的,嫉妒自己的女儿比自己年轻,比自己鲜活,比自己更具有吸引力。
但是她轻轻一笑,歪着头对着王叔叔说:“21了吧?毕业在家两个多月了,还没找到工作,我呀——”她微垂着脸,眼睛从下面看向王叔叔,有些娇嗔地抱怨说:“辛辛苦苦养她到这么大,她却一点也不知做母亲的艰辛,一点也不体谅我。”
四十多岁的女人是有魅力的,但不是做着妖媚艳俗的表情和动作的魅力,米粒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莫名觉得羞耻。
王叔叔敷衍的笑笑。
米粒妈妈殷勤地给他夹菜。
“不如这样吧,我单位缺一个行政助理,米粒做得来的话就过来试试?”王叔叔喝了米粒妈妈倒的那一杯酒,忽而说道。
米粒和米粒妈妈都僵了一下。
“米粒在我那边工作我也好帮忙照应一下,你说是不是?周末我开车送她回来,我跟她一起回来。”王叔叔冲着米粒妈妈一笑,米粒妈妈脸上的红晕更甚。
米粒面无表情吃着菜,看着米粒妈妈同意了下来。
那天晚上王叔叔留了下来,在八点钟左右的时间外面终于下起了暴雨,雷声一阵阵盖过房间内的动静,米粒坐在靠窗的床边看窗玻璃上翻滚着挣扎着但依旧滚落到窗台的水珠。
米粒拿手隔着玻璃按在一滴水上,但是水滴毫无阻碍的顺着前一颗的纹路滚落了下去。
曾经这个米粒是哪一个米粒呢?
如果没有我这个米粒,原先的那个米粒会走向什么方向呢?
“米粒,钥匙。”
米粒妈妈站在门口,目送米粒和留宿的王叔叔,把一个系着木刻娃娃的钥匙串递给米粒,米粒低着头从她手里接过钥匙,把钥匙串取下来放回到她手里,脸上故意笑着说:“我不喜欢这个钥匙串了,我要换个新的。”
米粒妈妈没有说话,米粒跟着王叔叔下楼,米粒妈妈站在楼梯上看他们一层一层的走下去,眼神一会儿落在米粒身上,一会儿落在王叔叔身上。
米粒在走到三楼的时候突然抬起头,视线穿过层层的楼梯扶手栏杆来和她对视,米粒妈妈趴在扶手上往下看她,眼神里带着祈求和可怜的神情。米粒却因这眼神更愤怒了,她冲着米粒妈妈温和的微笑一下。
王叔叔看着米粒脸朝着上方微笑,也跟着把脸抬了起来。
米粒妈妈连忙说:“米粒,到了那里就给我打电话。”
王叔叔笑道:“下周就会回来了,用不着这么依依不舍,你还怕我照顾不了她?”
她是怕你太照顾我。米粒心里补充道。
米粒妈妈勉强笑了一下。
米粒低下头走在了前面,米粒妈妈回到屋子,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走出小区,看见米粒扭头微笑着和王叔叔说话,王叔叔把手搁在米粒肩膀上,米粒没有躲开,只是笑起来有股甜甜的血腥味。
米粒妈妈蹲下身子把手里的钥匙串扔到了一边,用力的把脚上的塑料鞋带拽了下来,连着那个钥匙串一起从阳台上扔了下去。
暴雨之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味,米粒妈妈换下了蕾丝裙和高跟鞋,平底拖鞋里塞着一只被磨起泡的脚,她坐在阳台的廉价塑料椅上,脚架在阳台栅栏上,小心地把大脚指上的水泡挑开,然后保持着那样的坐姿,对着房间里阳光洒落的书柜发呆。
米粒和王叔叔坐上了高铁,王叔叔问米粒要不要吃九制杨梅,米粒甜甜笑着说:“想要,谢谢。”
王叔叔因为这句“想要”跟人换了座位,从对面坐到了米粒旁边。
米粒捏着九制话梅放在嘴里,歪着头看王叔叔,姿势和米莉妈妈一模一样,但是不着粉黛的脸细腻柔软,没有鱼尾纹的眼角笑起来就往人心尖上勾挠,下巴上冒出一颗红色痘痘,嘴唇上沾了白色的糖粉,天真,纯净。
王叔叔喉结动了动,想要伸出手帮她擦掉,她躲了开去,笑着说:“干嘛?”
王叔叔抽出一张手帕纸说:“乖,别动。”
米粒头向后躲着,微笑说:“我自己来啦。”然后伸出舌头轻点在两边嘴角上。
王叔叔眼睛直直看着她。
她把舌尖顺着下嘴唇滑了一下,唇瓣上亮晶晶的,白色的糖粉融化了,渗进了唇纹里。
“话梅好吃吗?”王叔叔盯着她的嘴唇说。
米粒点头,又捏了一颗放进嘴里,下唇再次沾了白色糖粉,对面被换坐的年轻男孩偷偷抬眼看了她几次。
王叔叔在餐车走过来后又给她买了许多零食,她笑着都接了过去,才对王叔叔说:“叔叔跟我妈妈什么时候结婚?”
对面在玩手机的男孩瞬间竖起了耳朵。
王叔叔满脸尴尬,连忙说:“我和你妈妈只是老友,没往那些方面想。”
对面男孩突然笑出了声,王叔叔的脸色更加尴尬了起来。
米粒抬头看着那男孩,居然没有挂着一直未消减下去的笑,面无表情。那男孩缩了缩头,用手指指手机,表明不是在笑他们。
气氛突然僵持住了,不管王叔叔想什么办法引逗米粒说话,米粒都简短的回应着,低着脑袋和那男孩头对着头玩手机。
直到下了车,米粒跟着王叔叔走了一段才突然开口说:“叔叔,我们这是去哪儿?”
王叔叔转过头,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像法西斯两柄交叉的斧头,他温和地说:“现在还不方便给你安排住处,你先住在宾馆好不好?”
“那叔叔你要回家吗?”米粒天真的看着他。
王叔叔的眼睛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
他们开了一个标间。
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米粒选了靠窗的那边。
米粒看着他极力想要收回微凸的肚腩,保持中年人的绅士风度。
“叔叔你是不是在包养我妈妈?”
王叔叔极力想要吸回的肚子瞬间就弹了出来,就像那瞬间倾塌的绅士风度。
“叔叔,我是不是很像年轻时候的妈妈?”
“你比那时候的她还要漂亮,还要有灵气。”他终于承认自己老了,松弛的皮肤,走形的身材,他抛弃了那些假装的温柔和矜持,光着脚爬上了米粒的床。
“你比谁都好看,比谁都懂得利用你年轻的优势,你的嘴唇水润丰满,眼睛妩媚动人,肌肤细嫩滑腻········”他的手伸进了米粒薄薄的夏凉被里。
“我觉得空调开太冷了。”米粒动也不动的说。
王叔叔拱着身子去够桌子上的遥控器,从米粒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后腰被短裤勒出的一道红印,他随便按了几下按钮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谁?”被子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
冰凉湿冷的手触碰到了米粒,米粒瑟缩了一下。
“她说你是她的初恋,她想要把握住你。”
“别说话,宝贝,现在不要提她,她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已经老掉的肉体。”
“像你一样吗?”
王叔叔从被子里钻出来,脸被熏的发红,凑近了米粒能看到他越加深重的法令纹和不断下垂的嘴角,眼角。
“你在嫌弃叔叔老了吗?”王叔叔一边笑着一边把手从米粒的上衣里游走向下面。
“昨晚上你也这样对着她吗?”
“你怎么老是提她!”
“我很好奇。”
“乖,别提。”王叔叔把嘴伸向米粒,米粒闻到了温热的口腔味道,一股恶心感从胃里涌了上来,她一把推开了王叔叔,飞奔进了卫生间。
站在垃圾桶旁边没有呕出的东西,直到现在才开始从遥远的肠胃世界里争涌而出。吃的梅子和果干,晚饭被老男人灌的那一杯酒,和着水果沙拉,搅在一起的混合物,如同彩虹般五颜六色,不管先来后到,最后都殊途同归,变成马桶里散发臭味的污秽物。
“小米?米粒?”
老男人还坐在床上,脸对着卫生间。
米粒没有回应他,呕吐使她痛快,也使她虚弱,使她不再有那种深沉的恨意,那段记忆在操控着她,隔着一道玻璃墙撕心裂肺地祈求她。
米粒趴在马桶上,想,我的生活是不是也在折磨着另一个米粒?有没有哪个米粒的生活是简单快乐的?
没有吧,人生的种种遭遇都是为了积累苦难。
老男人已经从床上走了下来,站在门口敲门,动作急促,米粒不回应,就愈加的气急败坏。
“你赶紧走!不然我报警说你强奸我!”米粒对着门恶狠狠吼了一声。
外面停顿了一会儿,猛地一声巨响,米粒颤抖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并没有被撞开,但是能听到老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米粒,我告诉你,你现在最好赶紧出来,别惹我生气,明天我带你去入职,给你妈交代。不然你就自己滚回你妈那儿吧。”
米粒的记忆又暴怒起来,对着关闭的玻璃门拳打脚踢,发出哀嚎的声音。
米粒感觉到脑中有玻璃片碎裂崩塌的声音,原本被小心隔离开的意识体终于释放了出来,掰开米粒的嘴巴,提起米粒的舌头,振动米粒的声带——
“你他妈去死吧!你知不知道你的味道恶心的就像下水道里翻滚的蛆?!”
米粒说完这段话,眼睛睁圆如同看见了鬼魅,眼睛里是恣意妄为的泪水,是另一个米粒带来的压抑和爆发。
外面很久都没有声音。
米粒疲惫地躺在了卫生间的地上,冰凉的地面安抚着燥郁的米粒的心。
米粒被手机铃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开了厕所门,赤裸着身体倒在了床上,从枕头底下摸索出自己的手机。
“米粒。”
“恩。”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
“我们大干了一场。”
电话那头静默了,许久才发出一句带着哭腔的声音,“米粒你个贱货!”
“贱货都是婊子生的。”
米粒扔了手机,觉得被子里有股臭味,整个房间都有这种味道,是两个恶心的灵魂混合的味道。
她穿了衣服就离开了宾馆,站在马路边茫然四顾。
米粒妈妈再次打了电话过来,声音里带着强忍的怒意和悲愤,“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干啊。”米粒轻描淡写的说。
“········米粒,我草你妈!”
“那你需要我寄个按摩棒给你吗?”
那边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米粒拿着手机的时候就明白自己该去哪里了,她去求职网站搜到某个企业的招聘信息发了简历以后直接买了火车票,第二天早上她便到了更遥远的小城。
这是一份客服工作,米粒负责投诉热线。
米粒适应了一个月,不是适应新环境,而是适应这个被放出来以后肆无忌惮地的记忆,它侵袭在米粒的四肢百骸,改变她的习惯,扭转她的观念。
米粒早起想要去刷牙,但是手却不由自主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全部喝下去;米粒吃饭的时候会翘起小拇指,现在握着筷子的手却十分规矩;米粒临睡前喜欢玩游戏,现在却常常打开读书软件看小说;米粒的口头禅从“什么鬼”变成了“去你妈”············
米粒惊恐地发现自己变了,每一个米粒都是看起来相似但却各有各的独立性,所以现在的米粒到底成为了哪一个米粒呢?
米粒经常躺在床上发呆,回忆每一个遇到的米粒,想象她们的性格和状态,猜测自己变成她们中的谁。
是不是短发米粒呢?0900号,她看起来和现在的我是一样的吗?她喜欢看小说吗?早起会喝杯水吗?她会这样恨自己的妈吗?
米粒时常想到头痛,又会被那个记忆带到很远的地方,那个记忆总是想要向米粒敞开心扉,毫无保留的分享自己的所有,如果她不愿意,它就强硬地拉着她进入它的世界里。
它记忆的开始总是在一个新房间,房间里是年轻灿烂笑容满面的米粒妈妈,她正在把一块深蓝底碎花的桌布铺在小巧的木漆矮桌上。米粒的记忆是一台小小的投影仪也是一台储存量巨大的录像机,从米粒的记忆口看过去,米粒妈妈对着米粒的那张脸是四季变幻的。如果说米粒16岁之前的记忆里米粒妈妈的脸是春夏秋冬,那么16岁之后她的脸便永远停在了冬天,什么东西用久了都会坏,哪怕只是一张笑脸。
16岁之后米粒妈妈被单位单方面辞了工作,给了几万块钱补偿金,辞人的理由各种各样,可单位却偏偏选了最卑劣的一项——品德缺陷。
这已经足够使不大的小城嚼头好一阵子了,应该说,嚼到了现在还没咽下去。
为什么说品德缺陷呢?哪里品德缺陷呢?
一个单身女人,被因品德缺陷而辞退,还能是哪方面呢?何况还有个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女儿。
米粒妈妈换下了高跟鞋和裙子,穿着衬衫长裤拉着车到学校门口卖鸡蛋灌饼。
米粒放学听到两个家长凑一块说米粒妈妈真骚,衬衫故意开两个扣子,真恶心,在学校门口搔首弄姿。米粒扭头看见米粒妈妈拿着毛巾擦汗,脖子上是红红的痱子,米粒嗷的一声冲过去拿着书包疯狂对着那个烫卷发的女人砸,边砸边哭,围了一群人,一群学生,一群家长。
米粒妈妈就不去卖鸡蛋灌饼了,她把头发剪了,也烫成了短卷发,还硬把米粒也拉去剪了头发。米粒上大学的时候,米粒妈妈带了一个男人回来,男人给米粒塞了一个红包,说:“好好读书啊。”
米粒大学四年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她们俩都假装不知道这些钱是哪来的。米粒妈妈不再叫她米粒儿了,也许成长是一种借口,成长会拉开父母与子女之间的距离,使父母无法喊出子女的爱称,小名儿,但是有些距离不是成长带来的。
米粒和米粒妈妈都知道她们彼此开始相互嫌弃和讨厌起来了。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到您?”
“你声音真好听。”
“谢谢。”米粒按下录音键。
“你继续说话········不要停。”
“先生,请问您要投诉哪个产品?”
“·········”
“先生,您还在吗?”
米粒扭头看向自己的组长,组长接过她的耳麦刚开口说:“先生我——”
米粒看见她的脸猛地涨红了,鼻翼翕张,瞳孔放大又缩小,嘴角渐渐下垂,眉尖皱到了一起,她在羞恼,米粒看着她的脸,已经明白话筒那边说了哪些话。
“先生,请不要再打骚扰电话,否则——”
组长拿下耳麦,“他挂了,下次再接到这种电话直接录音然后警告他。记住了吗?”
米粒点点头,看着组长脸上的红晕心里恶劣地猜测那个话筒里传来的声音。
自从那个电话事件之后,米粒经常在深夜回忆那个年轻的声音,猜测他会说哪些不堪入耳的话,猜测到自己身体发烫,心神荡漾。米粒开始感到寂寞了,她躺在宿舍的床上从手机里搜寻某些刺激的东西,然后她发现跟陌生男人在聊天软件里发一些暴露视频可以缓解这种寂寞。
米粒的室友和米粒工作时间是错开的,米粒休息的时候她们大多都去工作了,所以米粒占着这样的便利愈来愈肆无忌惮地和网络上虚幻的男人交往。
米粒妈妈是在米粒休假的时候过来的,那天米粒的室友都在公司,而米粒正对着手机屏幕脱掉自己最后一件衣服。手机里传来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声,“后面······后面有人·······”
米粒跪在床上光裸着后背扭头看见米粒妈妈提着一个劣仿制LV皮包站在门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米粒带着米粒妈妈去了员工食堂,两人面对面坐着,米粒给她买了份宫保鸡丁套餐,自己抱着一杯奶茶。
“我去他那里找过你,他跟我说你不愿意留在那儿工作,说你自己跑了。”
“所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米粒不置可否,把奶茶里的西米露一颗一颗吐在桌子上。
“你不要管,我就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又——”
“你不知道吗?你不要假装无辜,你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吗?在你面前的是你女儿吗?从来都不是!那只是一个你不愿意生下来的某个与你无关的东西,但是你还要把她养大,然后她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你觉得她吸走了你的青春和美貌,你嫉妒她,羡慕她,恨她。你想要毁了她,因为你自己把自己毁了,但你还要怪在她身上。”
米粒妈妈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米粒吐掉了最后一颗西米露,冷漠地看着米粒妈妈说:“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米粒,”米粒妈妈低着头,“不要再问了。”
“你当时根本不是为了去找我,是去找那个老头子吧。然后发现我不在,求他帮你查我的车票?”米粒凑近了看她,米粒妈妈没有再擦厚重的粉底,下眼睑是浓黑的眼袋,眼角的皱纹很深,头发黏在一起,鬓角上有细碎的头皮屑。
“你就这个样子去跟他上床?”
“米粒!”米粒妈妈抬起头来,眼睛里含着泪,黑眼圈把她塑造的比实际年龄更老,更沧桑。“不要在这样的地方说行吗?”
米粒脑子里拼命压抑那个发怒的记忆,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想说这样的话,她对面坐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相互折磨才能感受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啊!
“你觉得丢脸吗?你把自己女儿推出去的时候不觉得羞耻吗?你不知道那个老男人是什么货色?你跟他有什么区别?你们这些狗——”
米粒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现在不是休息时间,食堂的人很少,几个阿姨凑在一起闲聊,这一声脆响之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阿姨们带着探寻的好奇的甚至关怀的眼神望着她们。
米粒想,啊,终于爆发了。
于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米粒妈妈浑身颤抖着,但还是压抑着说:“回去,先回去再说。”
她们俩个一路无言地走回到米粒的宿舍,米粒宿舍在七楼,米粒猛跑了几步,站在楼梯的上面向下看着米粒妈妈。
米粒妈妈仰起脸来看她,眼睛里带着祈求她不要再说什么做什么的神情。
“你当时也是这样看我的吧?”米粒恶劣的笑。
“看着我跟他离开你,是一种什么感觉?你是希望我跟他上床还是希望我义正言辞的反抗然后把他推到你身边?或者·······”米粒学着米粒妈妈当时歪头的娇羞样子,“你希望通过我这个年轻的肉体替你拴住那个男人。反正,女儿不就是年轻时的妈妈吗?可你还是嫉妒的要死,一边希望我们有点什么,一边又幻想他只爱着你。”
米粒妈妈绝望的看着她。
“你说,是不是呢?”
“是。”
米粒妈妈凄惨的笑了一下,一阶一阶楼梯走近米粒,“我喜欢他,打我十七岁看见他我就喜欢。他聪明,狡猾,和所有人都关系好,他家里有钱,长得也好看。他那时候和现在都不喜欢我,只喜欢我的大腿和奶子。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就是喜欢他,以前喜欢,现在也喜欢。”
米粒妈妈站在米粒面前,比米粒矮了小半个脑袋的她半抬着脸看着米粒,也做出和米粒相似的恶劣的笑脸。米粒从她的脸上看到未来二十年后的自己,真是充满了绝望的未来世界。
“你妈我就是天生的下贱,喜欢做白日梦。跟别的男人生了你,但我不想要你,我养不起你,那个狗日的如果没死你早就被扔给他了。可我还是要把你养大,如果父母可以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我就直接把你扔到垃圾场去。”米粒妈妈尊重米粒这个对手,她不把她当做女儿来看待,而是一个和米粒妈妈一样的成年女人,她们针锋相对,公平竞争。
楼道里空荡荡的,也许每个房间里都竖起了耳朵,他们潜伏在四周黑暗的角落里,通过汲取别人的痛苦来做养分,供自己余生享用。
“我跟你一样需要男人,你年轻漂亮,而我也曾年轻过。但我现在老了,我的身体变形走样,我脸上的皮肤垮下来了,我无法吸引男人,无法像你那样对着手机搔首弄姿就可以引来大把的男人追捧。我已经老成这样了,随便做个姿态都引人作呕。可我还是想要个男人,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谁,我希望你能替我守住一个男人,我也希望你能体验一遍我的感受,把我走过的路走一遍,这样你就不会嫌弃我,鄙视我,厌恶我。我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恶心我,那我之前做的那些事还有什么意义?可是我也舍不得,你是我一点一点养大的米粒儿,我怎么能让你过我这种生活。我又那么不甘心·············”
“你那个时候被辞职到底是因为什么?”米粒打断了她的话。
“因为我和单位里结了婚的男人纠缠不清。”米粒妈妈并不觉得羞耻地说出口,甚至有些挑衅的看向米粒,那种神态大概就是说,对啊,我刚刚说了我就是天生的下贱,现在你知道了吧。
米粒大喊:“你看吧!还不是你自己贱!到处勾引男人,你嘴上说着喜欢他,喜欢他,但是你根本就不是喜欢他,你只是喜欢男人,只要是个男人就可以!”
米粒妈妈说:“对呀,我就是喜欢男人。你不喜欢男人你干嘛对着陌生男人脱衣服?”
“你喜欢男人 ,那哪一个男人不可以?为什么非得是他?为什么非得把我推过去给他?我是你的女儿啊!”
“你已经21岁了,我把你推出去你自己不会拒绝吗?你长这么大就只会把锅扔你妈身上,你靠着我把你养大,一边依赖我一边又嫌我恶心。”
“所以我现在离开你了,你又过来找我干嘛?”
米粒妈妈伸手想要去摸米粒的脸,米粒拧着脖子躲开了。
米粒妈妈说:“因为你是我女儿。”
“哈!”米粒退后一步远离了她,“你刚刚还嫌弃我,不想要我,想要把我扔进垃圾场,现在又说我是你女儿了?难道因为我是你女儿你就要让我替你拴住某个男人?一个老头,色鬼,嘴巴里一股臭腐味的烂人!你有没有追求?一辈子就喜欢这种人?”
“可你爸爸还是个短命鬼,强奸犯,烂在淤泥里从来都没有爬上来过,最后还死了。”米粒妈妈又向着米粒走了半步,“可他留下了你,你小时候那么可爱,又乖巧又听话,为什么现在总是要和妈妈作对?”
米粒大口呼吸着,眼睛看着楼道那扇发着白光的窗户。
“米粒儿”米粒妈妈收起那副伪装的恶劣,露出母亲的脆弱感,“妈妈不把你推出去了,也不要那个男人了,你跟妈妈回家好不好?妈妈一个人过太孤独了。”
米粒走到那扇窗下面回头看着米粒妈妈说:“你说他是什么?你说我爸爸是什么?”
“他是个强——”
米粒翻身从七楼楼道的窗户跳了下去。
米粒从来都不知道人在死亡前的那几秒时间会如此漫长,漫长到可以把一部完整的电影看完,漫长到可以浏览别人的一生。
米粒妈妈年轻的时候和米粒真像啊,也是清汤挂面的头发,白色的回力球鞋。也会偷偷喜欢着某个人,在家里给那人织毛线围巾和手套,也会在某个不痛不痒的节日里把东西送出去。
米粒爸爸很糟糕吗?
也许是糟糕的,没有姓王的优秀,也没有他好看,甚至没有他会撩小女生。
姓王的约了米粒妈妈出来,灌了酒,米粒爸爸想要英雄救美呢,结果被打的动不了。半醉的米粒妈妈还嘲笑他不自量力呢。
真是个糟糕的女人啊,糟糕透顶了。
米粒妈妈有被他强奸吗?爸爸才不是那样的人,米粒的记忆疯狂反驳。
就知道姓王的不是个好东西,米粒妈妈真是蠢女人,被甩了欺骗了,就说要让他后悔什么的,非要去勾引米粒爸爸。
说什么强奸的话,明明是自己不甘心,还以为真的可以伤害到除自己以外的人。
不对,明明伤害了爸爸,爸爸也是这样自杀的吗?真是个无恶不作的蠢女人。
米粒即将要砸到地面的时候,地面扭曲了一瞬,米粒掉进了某个空间里。
“你来了?我早就知道你会来,但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
米粒睁开了眼睛,一张和她完全相同的脸正俯下来看着她。
“欢迎回来。你头发还是这么好看。”
米粒想起来了,她说:“啊,是你啊。”
制服米粒微微一笑,“人生最美好的时刻不是初遇,而是久别重逢。再次见到你非常开心,我是0032号米粒。”
“我没有死吗?”
“不,你和我一样都死了。死在永恒的时间里。”
“我在那个世界死了吗?”
制服米粒想了下说:“不算死亡,只能说会消失几秒钟。”
“那我还要回去吗?”
“对呀,0900号已经彻底消亡了,你必须要替她活着呀。”
“那我呢?”
“什么?”
制服米粒俯下身子看着米粒迷茫的脸,心里数着米粒鼻头的雀斑,一共二十一颗,跟我一样多。
“在我的世界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人了?”
制服米粒摊开手说:“没有了,她死了。”
米粒躺在地上,冰凉地触感让她很轻易地回想起与米粒妈妈的男人闹翻后躺在卫生间的地上睡了一夜的场景,也想起自杀时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灰黄色地面。
“她是怎么死的?”米粒躺在地上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自杀。”言简意赅。
“我也是自杀,为什么我没有死成?”
“因为我一直关注着你。”
米粒有点诧异地看着制服米粒。
“也许所有世界的米粒都想要自杀,无论换哪一种生活方式。”制服米粒又微笑着说:“你还不起来吗?”
米粒站了起来,制服米粒小心扶起了她,“身体修复也是需要时间的,你小心点。”
米粒感觉自己的四肢和脑子协调不上,重新开始学会站立和思考一样。她为了缓解这种状态就随口问了制服米粒一句:“那你是为什么可以一直留在这里?”而不是像我一样去每个世界生活。
米粒以为这个总是微笑,能从千篇一律的米粒中寻找每一个米粒独特性的米粒,会是这些米粒里最乐观最积极向上的一个。
但是,制服米粒还是微笑说:“因为我死了啊。”
米粒和制服米粒相视着,米粒想要开口,却发现正在修复中的大脑停止运动了,她无法整理语言和思绪,只能瞪着眼睛看着制服米粒。
制服米粒扶着她往前走一步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米粒,只剩下自杀死亡的和正走向自杀死亡的。1号一直想要打破这个死循环,不惜创造出了这个特殊的世界,让不同的米粒交换过不同的生活。然后并没有什么用呢。没有一个米粒是不想死的,她总能找到借口去自杀。”
米粒想要反驳她,米粒想说自己不是的,自己并不想死,是米粒妈妈逼着她去死的,明明是她············
可是她开口却提了一个疑问:“那为什么你还存在?”
“因为我在永恒的时间里,生和死从来都没有界限。”
制服米粒将米粒带出了这个虚无巨大的大厅,进了一座小房子。
走出大厅以后居然是一片鸟语花香的世界,米粒惊讶地看着一群黄绿相间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米粒发现它们见了人完全不躲开,径直扑向她们俩人,米粒惊了一下,缩着肩膀等着那群鸟撞过来,然而最先靠近她的那只鸟,在鸟嘴触到米粒眉心的瞬间就分解了,像是玻璃碎裂或者水珠落地迸溅,总之它们全部碎成了一片片像素影像一样,在飘落地面之前又化成了蔷薇色的花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着翻滚到空中,再次聚集成了鸟的形状,飞向了远方。
“好神奇。”米粒重组修复过的大脑,最先传达到嘴巴的是这样一句话。
“任何事物看久了都不神奇。”制服米粒只是抬眼往上瞥了一眼。“跟我来。”
米粒随着她走进了木制小拱门。
“这个世界是你们创造出来的吗?”
“不是哦,这是原本就存在的世界,每个人都拥有这样的空间,只不过按照自己喜好建立不同的制度或者风格。我刚来的时候,这片区域还只是空白。”
“你是说,所有不同世界但是相同的人最后都会聚集在这样一个时空里吗?”
制服米粒想了想说:“也许哦,但是我还没见过其他类似时空。”
那么,我们一起生活的人,会不会也因缘际会的换成了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她呢?
“如果一个世界的米粒死亡,是不是其他米粒不可以再到那个世界装作死亡的米粒生活?”
“唔,你当然可以去生活。不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那个死掉的米粒就好了。又或者,没有人知道那个米粒死了,那你就可以代替她活下去。”制服米粒扭头看着她说:“但你跳楼自杀,大家都看见咯。不过时间短暂,回去以后稍加处理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米粒有些羞耻,不再继续问话。
制服米粒了然而又体贴地帮米粒关了门,“你好好休息一下,我感觉到0923号米粒也回来了。”
“等一下。”米粒从深色沙发上站了起来,沙发扭曲变形最后融入了墙中,地面反而拱出一张简易桌子。米粒愣愣看着,再抬头发现制服米粒已经离开了。
“我想知道,在我的世界里,那个米粒因为什么原因自杀?”米粒对着虚空补完了没说完的话。
原本空落的房间突然长出了一片莲花和巨大的荷叶,底下涌现出浅浅的水洼,米粒被一只莲花缠住扔到了荷叶上,这荷叶没有细细的绒毛,柔软的像姥姥新摘的棉花骨朵。四周灰白色的墙壁也调整出浅淡的绿色,在床铺旁边的墙壁上长出了一株遒劲的紫藤,扭曲环绕,顺着床柱爬上了房顶,在屋顶瞬间张开了绿色的大伞,然后紫色的花瓣一串串垂了下来,其中一串开到了米粒的眼前。
米粒小心地伸出指尖点了点,那朵粉紫色花骨朵瞬间开放,里面传出制服米粒的声音:“你曾经因为什么想要自杀?或许因为考试没考好,或许因为爸妈总是吵架,或许因为谈恋爱被劈腿。米粒,你有无数个想要自杀的念头,而她刚好拥有了你的记忆。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了哪一个可能去自杀。对于米粒来说,自杀比活下去要轻而易举的多了。”
米粒没有说话,那朵花渐渐闭合了,她轻触了下那花瓣,花儿晃了晃,像刚刚的鸟儿一样分解开来,然后变成花瓣飘向了紫藤的顶端,又化成了一串粉紫色花朵挂在那里。
米粒在巨大的荷叶上翻滚了一圈,一朵莲花弯腰靠近了她,米粒伸手去触碰它,它的花瓣掉了一片下来,盖在米粒脸上,接着伸展了开去,将米粒包裹住了。
米粒透过半透明的花瓣可以看到外面影影绰绰的摇晃着的紫色花串,有股淡淡的花香和轻柔的风铃声,她静静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米粒是被巨大的噪音惊醒的。
身上盖着的花瓣已经消失,紫藤树挂着的所有花串都张开了,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是混乱无序的。
“冷斑——”
“冷斑出现——”
“冷斑再次出现——”
“集合——”
“大厅——”
一串花用力摇了摇,吸引米粒的注意,从里面发出完整的声音,“0899号米粒,冷斑再次出现,请立刻到大厅里来。”
米粒从荷叶上滑了下去,所有的植物全部收回到墙壁和地面,整间屋子又恢复到最初的空荡虚无。她推开了木质拱门,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头顶依然是梵高画中的扭曲的又色彩艳丽的星空。
“现在大家都到齐了。”广播继续响了起来。
米粒站在大厅的某处,发现这一次少了很多人。
广播里停顿了一下才说道:“距离上一次见面并没有过去很久,但是有一部分米粒已经消散了。我们没有办法救回所有的米粒,消散以后她们就成为我们生活着的宇宙的一部分,所以,先让我们感谢她们的存在吧。”
广播又停了,那一群制服米粒像上次一样推着餐车走了进来,每个人的平台上都放着一杯冰蓝色液体,像煮沸的油一样喷溅。
“干杯。”
制服米粒站在米粒面前,举起了自己的透明高脚杯。
米粒看了那杯酒一眼,生怕烫伤似地小心碰了碰,发现居然是冰的,她举起后和制服米粒对触了一下,看着制服米粒一饮而尽,也就慢慢放在嘴边轻轻缀饮了一口。
好似寒冬腊月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被一把巨风狂啸而过,又像被巨大的冰川封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下。
米粒打了个冷战,好冰好冰,冰的品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味道,冰的心情也跟着拼命的坠入坠入········
透明高脚杯很快就被冰封住,冻在了米粒手上,而且冰层还有逐渐蔓延的趋势,米粒惊慌失措,制服米粒说:“把它喝完就没事了。”
米粒看了她一眼,制服米粒笃定的望着她。
米粒把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是龙卷风呼啸而过,卷着米粒抛向了高空,却又被席卷的寒流瞬间冻住,卷动翻转的龙卷风静止了下来,连同一起被高高抛起在空中的米粒,世界停止了呼吸,大地在一瞬间失去了生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的生物,都不再继续运动。
“是不是很快乐?”制服米粒附在米粒耳边说道。
米粒感受着这个静止的世界,分子不在跳动,电子不再旋转,原子寂静无声,时间戛然而止,原来这就是永恒。
“是。”米粒说。
“那么,这一次,你们自己选择去哪个世界生活,但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认认真真的活下去好吗?”广播再次响起。
于是世界恢复了最初,大家都从遥远的世界回来了。
然后扭曲的星星又开始变幻了起来,那是每一个米粒的人生,所有人走马观花的浏览着这些似曾相识又完全不同的世界,米粒也走在这群米粒之间,思考着去往哪一个世界,体验哪一种不同的米粒的人生。
“你想去哪里?”制服米粒走在她旁边。
“你是不是喜欢我?”米粒转过头去看她。
制服米粒笑着:“对啊,我喜欢你的头发和鞋子。”
“如果你一直看着我,我无论如何都死不掉对不对?”
“我不一定会一直看着你。”
“那好吧。”米粒转过了脸。
制服米粒在她身后默默笑了一下。
“我想好了。”
制服米粒收了笑看她:“恩?”
米粒说:“我不想换来换去,我想回到之前那个世界,你不是说,我在那里是可以继续生活的吗?”
“难道你不想去一个更快乐的世界生活吗?毕竟你在那个世界里已经选择了自杀。”制服米粒疑惑地说。
米粒说:“你不是说过,所有的米粒都在自杀和走向自杀,那我选择哪一种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想要自杀,那么任何一件事情都会让我自杀,不管是摔了一跤还是堕入谷底,对我来说,伤痛是相等的。”
制服米粒默然。
“我想问一下,如果所有的米粒都死了,这里会怎样?”
“跟我来。”制服米粒带着米粒走出大厅,走过鸟语花香的院子,走过荷花小屋,一直走到一片虚无的空白之处,那片空白正在缓慢的吞噬这片区域。
“看到了吗?我们的世界也在消亡,如果所有的米粒都死了,我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会跟着一起消散在这世界里,成为宇宙的一部分。”
米粒看着脚下的草地慢慢消解变成二维的碎片,又被那片虚无吸收,成为了那处荒芜宇宙的养分。
“那我就尽量活下去,为了你能够活下去。”米粒转过头对着制服米粒郑重说道。
制服米粒说:“其实你也可以像我一样选择留下来。”
“不!”米粒看着那片巨大的虚无说:“我不要待在这里等,只有我自己才能决定我是否消亡。”
“真好,那我送你回去。”
米粒躺在在原来坠楼的地方,仰望着天空。
似乎是没有任何变化的世界,天空依旧湛蓝,云层稀薄,阳光热烈。
“米粒儿!”
米粒妈妈在楼上撕裂地喊了一声,周围慢慢围了一群人,米粒额头的血滚到了睫毛上,透过那滴红色珠子,米粒觉得那些人的脸都变得诡谲起来。
啊,那个拿着手机的人是不是在冷笑?他知道我是假的吗?他看起来像是从更遥远的世界过来,是比冷斑还要遥远的地方吗?
米粒后脑勺的血在水泥地上蔓延开来,顺着那些蜿蜒曲折的裂缝铺展开巨大的红色图景。
原来选择回来就要忍受坠楼的痛苦,早知道换一个世界生活了。
“米粒儿!妈妈的小米粒儿!”
米粒身体晃动了一下,胸腔剧烈的疼痛着。
不要碰啊,好痛。
米粒迷迷糊糊想着,整个人被搬动了起来。
“让一下,让一下。”
很多白色身影在晃动,米粒在那些模糊的身影里好像看到制服米粒的脸一晃而过,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去看,旁边一只温暖的手盖在了她的脸上,“不要费力睁开,好好休息一下。”
非常非常温和的女声,这让米粒想起了躺在冷斑的荷叶上听到的那些细风吹拂过的风铃之声。
米粒妈妈紧紧跟在米粒的担架边上,想要伸手去握住米粒的手,被穿白大衣的女医生阻止了,她说:“您好,请让一下。”
女医生将几个仪器夹子夹在米粒的手指上,自己轻轻托着米粒的手,旁边几个护士在处理米粒后脑勺的伤口。
米粒妈妈只好挪到边缘的地方,眼睛看着米粒自然蜷曲的手指,护士脱下了米粒被血浸湿的外套,米粒妈妈连忙说:“给我吧。”
她抱着那件外套,血迹蹭在了她的灰白格子衬衫上,她右手摩挲着米粒外套的袖口,那里的袖扣掉落了,没有线头,只有几个细小的孔洞,米粒妈妈手指按在上面,眼神空洞。
“她从几楼跳下去的?”女医生突然开口说话。
米粒妈妈抬起头,女医生在看着她。
几楼?米粒妈妈想不起来了,她觉得上楼的时间很短,好像只有两层,但是下楼的时间却长到无法计算,她走下楼梯的时候感觉是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去到一个荒芜的地方把自己女儿给找回来,但是找回来的是不是自己女儿?
米粒妈妈迷茫地看着米粒。
女医生没有再开口,救护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停在了医院急救中心门口。
两个护工小心地将米粒移到了推车上,女医生依然托着米粒的手,跟着推车往前跑,米粒妈妈站在急救中心的窄道口,愣愣望着米粒的推车进了专用电梯,女医生回头看了她一眼,旁边的小护士冲她喊道:“麻烦陪送的家人快点,到上面服务台签字。”
米粒妈妈回了神,快步跟了上去。
女医生将米粒送进了手术室,就回头准备离开,米粒妈妈站在手术室外面,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撕心裂肺的悲痛反而冲掉了许多。女医生想了想就安慰她说:“不会有问题的,她运气很好。”
“医生,我想问一个问题,”米粒妈妈突然开口道:“人从七楼跳下来可以活吗?”
女医生楞了一下,回头看了眼手术室的门,又转过来斟酌的说:“如果有缓冲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那我女儿到底什么情况?”
“刚刚大致检查了一下,只是断了两根肋骨,右腿和后脑有轻微骨裂。虽然都不是大问题,但是其他地方还要细致观察一下。”
米粒妈妈慢慢走到手术室门口,眼睛看着上面的红色警示灯。
女医生回头一直看她,看了很久才离开。
大概在第二天中午,米粒就醒过来了,她睁眼看到的是自己的主治医生,那个送她进医院的女医生。米粒笑了下,女医生也微笑了一下,“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唔,头有点痛。”
“那是正常的。”
女医生拿着本子写了一些事项,又问了些米粒的其他反应,得到反馈以后就要走向另一个病床,被米粒拉住了衣服。
“医生。”
女医生转回头看她。
米粒眨了眨眼,又松开了手。“没事,看看你工牌叫什么。”
女医生微微一笑。
米粒想起了制服米粒。
米粒妈妈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衰老和疲惫。她看向米粒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还是坚定的走了过来。
米粒半侧着脸看背对着自己的女医生,没有把头转向她。
米粒妈妈坐在了床边,拿起米粒的手说:“你什么时候去做的除疤手术,你这里小时候玩菜刀割到的痕迹没有了。”
米粒转过脸来看她,她也看着米粒,手指在米粒的大拇指到手掌间的位置轻轻摩挲,她的手掌里有湿冷的手汗,米粒不舒服地抽了出来。
没等米粒回应,她又自己说道:“也挺好的,这个样子。”
米粒继续看着她,她笑了一下说:“你回来了就已经很好了。”
背对着她们的女医生动了一下,米粒转移视线看了过去,女医生还在听那个病床上的爷爷说话,但是身体却轻微侧向了这一边。
米粒想,原来那个世界根本一点都不遥远。
米粒恢复的很快,米粒妈妈很高兴,常常在出租屋炖一大锅的莲藕排骨带来医院,还会分给隔壁床铺的爷爷,只是那个爷爷年纪太大,吃不下。米粒妈妈经常拉拢李医生,那个很温柔的女主治医师,会特地留出一个保温盒,等她来巡视病房的时候塞给她。她想要拒绝,米粒就冲她甜甜的笑。
虽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米粒终于可以出院了。
米粒跟米粒妈妈说不想回以前的小城,米粒妈妈经此遭遇之后变了很多,收起了廉价艳俗的裙子和高跟鞋,烫卷的头发拢到了耳后,脸上不施粉黛,居然反而年轻了许多。
她也对米粒顺从了起来,米粒能够走路以后就由李医生内推,做了医院的电话接线员,不过依然要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培训,米粒要跟着几个新人一起到另一个市的医院培训。米粒走的那天天气和往常一样晴朗,米粒妈妈帮米粒收拾了衣物和洗漱用品,还硬要塞一件厚外套在书包里,米粒不愿意带那么重的东西,临走时偷偷把煮好的鸡蛋和喝水的大玻璃杯丢了下去。
也许很多事情发展是有预兆的,米粒或许感觉到了又可能没有真正在意,当米粒结束培训回家以后发现出租屋空了。
不是那种视觉上的空,明明什么都在,厨房的碗碟搁的好好的,房间里的衣服都收拢在衣柜里,米粒临走时扔的乱七八糟的床铺被收拾的非常干净,米粒妈妈喜欢的白底碎花床单崩的紧紧地没有一丝褶皱。然而巨大的空虚感依然通过这个房间传递了过来,米粒有一瞬间在想,为什么人生会如此慢长,要花那么久的时间去迎接死亡?
米粒在进门口的鞋柜上看到那封信。
米粒拿着信的时候猜测她是如何从容不迫地收拾自己的衣物,整理自己的心情,然后在门口慢悠悠换了鞋以后,才默默将信留下的。或许她原本没打算留下信,想要像自己当初抛弃她一样的抛弃自己一次,但作为母亲,总是没有子女的心硬,于是在走出家门以后,又回转身将信留了下来。
米粒展开了信——
小米粒儿:
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去回想过自己荒唐的一生。
我自以为是的追逐金钱和爱情,当你爸爸自杀的时候我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是惊恐的,我害怕他会回来报复我。他是那么好的一个男人,但我却害怕他会报复我。在他死后两个多月我一直处于惶惑无助又惊恐万分的状态里,我时常梦见他拖着长长的血迹来找我,直到我发现我怀了你。
我在想,有你在,或许他就会原谅我。
在你小的时候我非常爱你,我现在也依然爱你。但我在想,我爱的也许是自己满怀的愧疚和想要赎罪的心。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在你渐渐长大以后我又希望能够寻回爱情,某些我以为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在你看来,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放荡的,愚蠢的,毫无自知之明的中年妇女。
妈妈也怨恨过你,你长得比年轻时的我还要漂亮,而且你还有拥有那时的我所不具备的特质,你充满了忧郁和时常隐在暗处的身影总是会让男人们好奇和憧憬,你不知道自己的魅力,但这本身又为你增添了你的魅力。
我该要怎样的嫉妒你啊。
我常常被自己的嫉妒吞噬,又会因这种充满罪恶的想法而感到痛苦和懊悔。
我有的时候以你为荣,有的时候又想把手掐在你细长的脖颈上,我想我们都曾经有过想要杀死对方的心理。
但我总是能够从你的脸上看到你爸爸的影子,你们如此相似,那些动作和神态,甚至想要诀别我时的悲壮表情。我是个愚蠢的女人,在你爸爸死后二十多年我才真正明白自己当初是爱他的。
米粒儿啊。
为什么有些人的人生可以重新来过,而有些人却只能永远活在一个错误里?
我亲眼看着我的米粒儿跳下了高楼,现在活下来的米粒是谁?
你们那么相似,可我总是觉得我的米粒其实已经走了,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去,也许去寻找她的爸爸了。我以为我的米粒是在跳楼那天离开的,但我现在又不确信了,留了长发回来的那个米粒是不是已经不是我的米粒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知道你就是米粒,虽然不知道是哪个世界来的米粒。
但是米粒啊,妈妈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妈妈特别想特别想回到最初的小城,想和你爸爸过剩下的日子。妈妈不懂你们的世界,坐在你旁边依然觉得像是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但是坐在你爸爸边上就会觉得很安宁。那套小房子是你爸爸想要结婚时买的,我怀孕以后,你奶奶为了摆脱我就把房子给了我。你放书的书柜是你爸爸亲手打的,你小时候说这个书柜摸起来是热的,我告诉你是因为阳光刚好会照在上面,但是我现在很想回去摸摸那个温暖的书柜,也许那是你爸爸的体温。
米粒儿啊,我们就这样分开过自己的生活吧,我虽然接受了你是我的米粒,却无法接受我的米粒真正离开的现实。
所以,你也好好过吧,像个年轻人一样努力的生活,不要再想着走出这个世界了。
爱你的妈妈
米粒坐在李医生的办公室,李医生今天值夜班。
“你还不回家?”李医生坐在办公桌前,对着靠墙玩手机的米粒说。
米粒搁下了手机,“医生,你觉得昨天和今天比起来哪一天更长,哪一天更短?”
李医生笑了起来,“难道不是一样长的吗?”
“是吗?可我为什么觉得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漫长?”
“别人都在叹息时光短暂,而你却总是觉得时光绵延悠长。你的时间,是不是和别人不同?”
“我也不知道,但每当我想起我还有那么久那么久的时光要走,我心里就很空虚,很难过。”
李医生突然不说话了,直到米粒以为她不会再回应的时候才听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而我却觉得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短。”
“医生你有没有想过死亡的事情?”
“我答应过别人要好好活着。”
“我也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