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曾仰望天空吗?
或是朝晨未醒时,旭日温柔的亲吻,云朵泛起一片红晕;或是晌午正燥时,轻风唤来阵阵清凉,蝉也静了夏的安详;或是暮色将沉时,归鸟席起万点思念;或是夜半钟鸣时,星子闪烁的美梦......这是我夜夜拥被坐起所记忆的,朦胧的,屡屡袭来的,竟是退让不得——我似乎早忘了的,老屋的天空。
老房子的顶,青瓦、红砖、绿椽,在那吊扇轻摇的时光里,有木的旧香,有飘尘的光彩,时有蚁蛀声息,还有自天空而来的两柱明亮。那是房子顶上的俩天窗,或晴或阴,天空总会影着。我欣喜午后阳光的惬意,一袭明亮透过天窗,光亮红砖的地,吊扇呼呼的摆,这波光粼粼的闪。我欣喜淅淅落落的清脆,一声落、一声欢悦,倾听窗外的雨洗味儿。我喜欢听、喜欢看,但我最爱的,仍旧是真真切切的天空。在屋子的外面仰望,那是最亲近天空的样子。
那是扇垂着绣花帘子的木窗,麻雀吱喳不停,晨光影影绰绰了香火的虔诚,还有天空传来的倦意。记不清阿婆怎样唤起我俩,她一遍遍地梳着灰一丝,又白一丝的短发。我俩看着阿婆推出老式单车,穿过天階,锈锁咔嗒滑下,叮当当声远了。朝晨八九点,不待太阳缓起,这些时间里,天空是柔和的。我总爱和弟弟把木家具齐抬到天階,木桌、木椅、木柜、甚至是床板,我们可喜欢这些木头了。长的木椅一定得倒躺着,椅背或搭地、或悬着,椅子脚很高,这时就足够长了,裹得住当时的我们,矮的木椅一嵌,我手往横木一放,这样之后,柜子一横,床板一连,那就诸多想象了,还记得笨拙的涂画吗?我们会来回踱步,遍遍调整,遍遍想。那时的太阳还燥不得人,好风如水、雀鸣嘤嘤,你也仰望天空吗?一目镜子般的明亮。
这些“积木”常常日出又日息的摆。晌午,天空是刺眼的,阿婆抱出被褥,椅背与椅背撑出半张被褥的空间,我俩专门到那还不够一人的阴影下,一缝椅背,看那一缝天空,这就是阳光的味道吧,这就是天空的味道吧,微热,却令人很舒服。这时,我俩会拿出母亲的小挂镜,把镜子伸到阳光之下,那一团光斑,掠过桂花香的烂漫,掠过木具,舍不得苔绿,舍不得天階,慢慢地爬,点亮了天空之下每一处美丽。镜子四处晃,晃遍了阳光正盛,晃得天空也晕乎乎的,变得昏黄。傍晚,椅子被扶直,天階宽敞了许多。天階上有块青石板,青石板边上有零散的小洞,也许是车碾开的,雨落下的,我喜欢那块青石板,也喜欢那些小洞。为了它们,我跟弟弟一定装上最清澈、最清凉的水,一注一注地往里灌,我说,一定得灌满。大人都责怪满满热腥味儿。厨房前有洼被水泥填满的树坑,我想,倘若能够于此芽起,投下一片绿荫,就好了。我喜欢这些小洞,喜欢这块青石板,喜欢与青石板相连着的水泥地,喜欢它们一齐连起的天階。喜欢仰面而躺时,水声悠悠的,自土地深处传来的温暖,楼房映着的余晖所勾勒闪亮的影子,抬头仰望着的,天空之下的......你仰望天空了吗?即使无法看清,你知道,它就在这里。
流水悠悠,也灌满了阿婆的盆船,盆船不大,却也不小,足够倒映暮色的闪耀。船,水上的悠悠,水中悠悠。我光赤着身子,哆哆嗦嗦地,一寸一寸地试水,每一步都是欣喜不安,而待我终于坐在盆船里,料不到一水清凉扑面——弟弟早已候得不耐烦。水的盛宴开始了,急速的水流从一方射入,又从一方射出,溅起水色一浑。时有水流交织在一起,撞开白色的水幕,好像水花朵朵绽放,扬起,又落下,干了的衣服也扬起了漂亮的花儿。我俩咯咯地笑,又把水泼向背着衣服的母亲。母亲嗔着,“还笑,也不害躁!”邻里都掩着嘴,笑意还在眉间,我俩咯咯地笑了。母亲催促着我们走开,盆船的水倾下,竹扫帚匀开了四处绽放的水洼,划出一条条水影,唰唰唰,涤洗整日的尘与热。水洗得青石板深深,暮色也深深,夜来了......
父亲盼了一整日的辛劳,终于盼来了夜,该读书的夜。你知道夜吗?灯光下的伏案、月光下的徘徊......
房间里有一张床,床的旁边有个矮胖柜子,柜子里是书,柜子前边、与床之间留一行道能坐人的空间,灯光恰最亮在这一行道的空间里。挨着床沿,父亲、我、弟弟就在这一行道上读书。父亲读书,时搔首、时皱眉,兴致正高时,突然站起、顿足而大笑。在父亲的读书声中,我们也想读了,抬头望去,声朗朗,月也朗朗。你仰望天空吗?夜色当中的最光亮。父子三人,走过流水河畔,走过拱石小桥,人稀的小巷、柔和的街灯,夜色中、月光下,我好奇地问,父亲耐心地答,弟弟细心地听,记得间有的笑声和赞叹吗?夜色当中的欢悦。而待倦意袭人,忽有风雨携寒意而来,避之不及,又点醒了天空。你仰望过夜空的雨吗?可能针扎般不适,不肯睁眼。而待你躲进身旁亭子,看见街灯点亮的、水晶般的雨丝,小河流走的、微笑的水纹,何不仰望天空呢?你一定能看见,过云雨消后,一目皆净,只一月色光亮的美丽。你仰望过天空吗?
有吗?
有吧,也许。
有的。我们都仰望过天空,都用心感受过,都不吝赞美过,只是我们都忘了,我们都不再仰望。
我们无暇仰望。昨夜诸多原因的未眠,我们没办法早起,尽管日出尽染了整片天空的金黄;夏日燥得吓人,我们没办法走出空调房,尽管雨水落了整片天空的清爽;跻身拥挤的行色匆匆,我们没办法转头放眼车窗之外,尽管落日竟如此温柔;眼睛痛得甚至无法闭下,我们没办法听见晚风的流动,尽管月色亮堂得遍地成霜。
我们无需仰望。有一块六七寸大的屏幕,那上边,电子信号把世界各地的天空都印在上边,日出的、月隐的,有云的、没云的,色彩斑斓的、一蓝如洗的。无需仰望,因为可以低下头,看见所有的、比它本身更真实、更非同凡响的世界。是的,这一掌大的空间,你渴望它,你把自己硬塞到里面。空调房内,你低着头;车里面,你低着头;眼睛痛到无法睁开了,你还是低着头;一夜未眠,窗外天空不息变幻,手中的小盒子不息变幻,你的眼睛,也在不息变幻。你做到了,在手中的小盒子里,你找到了世界。他不息变幻着色彩,上映着你的,或者你认为你的,天空。低着头,你找到了天空。那么,你还仰望吗?
我也曾低下头看,那种绚烂、丰富,乃至无法比拟的天空。但我曾经仰望。你也曾仰望吗?你会吗?不仅能够看见,你会听见天空、闻到天空,用你身上每一个器官感受天空,你会觉得自己触碰到天空了。我不会忘记,天空下的老屋、天階、青石板,晨时、午时、暮时、夜时,那真真切切的天空。尽管不太绚烂、丰富,还仰望天空吗?也许带有些犹豫,但我会的。
迟子建有文《泥泞》,“我们不会永远回头重温历史,我们也不会刻意制造一种泥泞让它出现在未来的道路上,但是,当我们在被细雨洗刷过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当我们面对着无边的落叶茫然不知所措时,当我们的笔面对白纸不再有激情而苍白无力时,我们是否渴望着在泥泞中跋涉一回呢?”
你仰望天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