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烩19|瑞雪迎春,吉羊送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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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冬天很像冬天,先后下了两场大雪,给晨新带来了久违的兴奋。

第一场雪下在一个周末,晨新和孩子安静地在家,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美丽,她想起了一则日本故事:“每年冬天,当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人们便坐在庭院里,穆然无声地凝望那一片一片轻柔的白色。”晨新边给孩子讲,边沉迷于这样虔敬动人的想象中。她喜欢家里在这样的时刻响起悠扬的琴声,若再焚一柱沉香,便可大致感受一下陆放翁的意境:“临罢兰亭无一事,自修琴。铜炉袅袅海南沉,洗尘襟。”

第二场雪越下越大时,晨新正在朋友的茶舍,她品着朋友从庭外树叶上取回的雪水香茗,心旷神怡,感慨间发了条微信:“红泥炉,梅花雪,慢火煮江山。一种其实可以实现的生活。”

她发这条朋友圈时,一位茶友正在讲一个和雪天和茶有关的笑话:

有个茶痴,极讲究喝茶,干脆就住在山高泉冽的地方,一住就是二十年。他常常浩叹世人不懂品茶。

有一天,大雪,他瀹水泡茶,茶香满室,门外有个樵夫叩门,说:“先生啊!可不可以给我一杯茶喝?”

茶痴大喜,没想到饮茶半世,此日竟碰上闻香而来的知音,立刻奉上素瓯香茗,来人连尽三杯,大呼,好极好极,几乎到了感激涕零的程度。

茶痴问来人:“你说好极,请说说看,这茶好在哪里?”

樵夫一面喝第四杯,一面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我刚才快要冻僵了,这茶真好,滚烫滚烫的,一喝下去,人就暖和了。”

大家一听,全都笑喷了茶,似乎喝茶的雅致也破坏了许多。好在,那雪一直下到天地苍茫,美不胜收。

因着两场大雪,雾霾似乎轻了很多,转眼就到了年根儿。更让晨新兴奋的是,这两天的朋友圈已经预报过了,今年春节省内大面积降雪,大家已经开始互道着瑞雪兆丰年的祝福。

贝贝也高兴地直拍手,真好,真好,我们第一次回老家过年,就遇上下雪,奶奶家院里的雪肯定要好玩儿多了。

方宇拍了一下贝贝的脑袋说:“你别就想着玩儿,回去好好陪奶奶过年。”

晨新边反锁门,边说他:“真是,还不是你总值班回不去?孩子放假都不能陪着出去玩玩儿。”

作为一名电力系统员工,方宇已经习惯了亲人和朋友的各种唠叨和抱怨,他也不答话,载着一家三口一路奔老家而去。

一家人刚一进院,就听到了“汪汪”的狗叫声,一白一黑两只小狗被拴在了院中间的一棵枣树下。

爱珍应该是听到狗叫了,拉开门挑起门帘儿探出了身子。

一家三口加快了步子往前走,贝贝更是一路小跑叫着“奶奶,奶奶。”

爱珍并不往外走,也不答话,放下门帘儿自顾自地进去了。

贝贝跑着跑着停了下来,朝后看着爸妈。方宇也不说话,紧走几步走在最前面,晨新和贝贝赶快跟上,一家三口进了门。

爱珍已经坐在了炕沿上,抬起头看着刚进来的一家子,她的眼窝似乎比以前更深了,眼神依然是凌厉的,一头白发乱蓬蓬的,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棉衣,两手交叉在胸前。

方宇和晨新心不在焉地找地方塞下了行李包裹。

贝贝四下看看,不敢说话,只站在地中间拉着羽绒服的拉链。

晨新借机开口了:“不敢脱外套,等会儿问奶奶拿了棉衣再脱。”

爱珍听了,翻身上炕揭起了红箱子的盖子。

三个穿着冬天厚衣服的大人进来,屋子已经有点动转不开了,晨新往炕围前走了走,看见炕上并未铺上新的单子,被褥也只有一床,枕头还在外面放着,中间还软塌塌地陷进去。

晨新悄悄地嘟囔了一句:“你没打电话?”

方宇说:“打了,昨晚上打的。现在收拾也不晚。”便大声对着在炕上翻东西的爱珍问:“妈,你身体不舒服呢?”

爱珍扭过头说了句:“哎,老了还有舒服的时候?”边说边把两件自己的旧棉衣扔在炕上。

晨新拖过来,和贝贝快速脱了外套,一人一件穿了起来。

方宇扭过头,看看门口的铁炉子,问:“妈,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哈。”

爱珍可能耳背了,也不答话,还在往炕上一件一件扔着,被子、褥子、枕头,方宇赶忙上炕帮着整理起来。

晨新回来时的兴奋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贝贝穿了件宽大的旧棉衣,她忽然就想起了《白毛女》中的喜儿。

晨新从门缝里探出身子拿回了脸盆,提起铁炉子上的铝壶倒了点热水,自己先洗了洗手,又叫贝贝、方宇来洗手。

爱珍下了炕,边穿鞋边冲着炕上的方宇说:“今天晚上吃啥饭?饺子馅调好了,就差和面了。你们回来晚上老爱喝稀饭,就没敢多收拾。”

方宇说:“就喝稀饭吧,就点咸菜就行。一会儿看晚会咱们包饺子,12点了煮点儿吃。”

晨新扭头想再看看外面,绿色木板门是实心的,但不能完全提上门槛去,冷风从门缝里往进钻,和火炉边的热气对抗着。门两边窗格上的小布帘已经拉上了。

今年的冬天确实比以往更冷些,贝贝已经像往常一样圈缩在炕上,腿上围着被子。

晨新想坐下来,只得把刚进门时堆在沙发上的东西腾挪到炕上去了。这对小沙发是晨新原来旧房子里的一大两小中的那两个小的。买下新房搬家时,正好方宇的哥哥来省城进货,就把这一对小沙发给婆婆搬回来了。

晨新收拾着往下坐,不小心碰了紧靠沙发的水缸上的盖子,放在上面的饺子馅小盆都蹦得差点掉了下来,好在盖子大,盆儿小,晨新赶快站起身来扶正了盖子。

爱珍已经把火炉上铝壶里的水倒在了铝锅里,熬开了粥。晨新赶快张罗着帮着和面。并随口说了句:“春春搬走了,这院子就是太安静了哈。”

爱珍说:“自在点儿才好呢。 ”

晨新便对答不上了。方宇说:“电话问你,总是说不冷,我们回来老觉得冷。”

爱珍说:“冷就冷吧,还不定活几天呢。”

方宇和晨新都记起来了,以前问在村里冷不冷时,爱珍总是说:“老年人,着点儿冷好,多动着点儿好。”

他们俩面面相觑,老人家今天这是怎么啦?大过年的。

这个院子有30多年了,近一亩地的大小,9间正房,爱珍住着中间的一小间。院子虽然现在是分给了老大老二了,但她对这里有着很深的感情,这个院子是她当年领着两个孩子一推车一推车土垫起来的。

那时,这里是一个大水坑,村里批地基时谁也不愿意来,大队干部就说话了:“村东的水坑谁家垫起归谁家,不收一分钱。”

爱珍做事只抓重点,她听到了三个字“不收钱”,咱不就缺钱吗?

那时候,眼看着老大老二两个儿子都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一家七口还挤住在两间东房里。老头子当时在乡镇的供销社上班,挣钱不多,还顾不上家。

爱珍一心想着再难也不能让儿子打光棍,就跟大队主动要了这块水坑地。她带着初中毕业在家的两个儿子开始了愚公移山式的填坑壮举。

那土是到村外地里自己寻着拉的,也没人要钱,只要有工夫只要吃苦就行。那个年代,人们不缺的就是工夫,爱珍不怕的就是吃苦。男人是退伍军人,这个家自打她嫁过来就没有公公婆婆,她一个人里里外外操劳,5个孩子不也全大啦?

一月不行两月,两月不行三月,三月不行半年,对,就是用了半年多的时间,这个院子还真被她给填得差不多了。

该盖房子了,爱珍这下可真愁了。那是需要钱啊,一砖一瓦都需要真金白银实打实地买啊。

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比儿子们打光棍更可怕的,没有钱就借。问谁借,谁家能借多少?需要多少亲戚朋友家走动?谁是能开口的,谁是开了口也不一定能借下的?去了怎么跟人家开口,要是人家问多会儿能还上了怎么说?还是人家问不问多会儿还都给人家许个期限?拿什么还呢?几年能还上呢?

每天白天忙完农活晚上干完家务,孩子们都睡了,爱珍就开始盘算,甚至,有时候半夜再爬起来列草式计算一番,折腾来折腾去的,大半夜就过去了。如此,半年多下来,盖房的东西陆续都备齐了,她却落下了失眠的病根。

白天很困了,可晚上一躺到炕上特别清醒,总是在盘算着事情,不是盖房子就是说媳妇,直到熬得实在困了,也就凌晨三四点钟了。第二天还得早起为上学的两个小的做饭。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五六年吧,新房子盖起来了,老大老二都娶了媳妇,老三方宇也考上学校去了城市,没有什么大的负担了,爱珍睡觉也比先前好了,精神也慢慢好起来了。

十五年前,老伴过世了。爱珍帮方宇在城里看了三四年孩子。孩子大了点,她还是想回村里自在,就一个人和两个儿子住一个院里了。

前几年,两个儿子陆续盖起新房搬走了。只有刚结婚的大孙子春春和她在院里住。虽然各家过各家的,但总归院里是有人气的。今年,春春买的楼房也装修好了,11月份按时送了暖气,一家人搬楼房里去了。

如今,这空荡荡的近一亩地的大院就剩了爱珍自己一个人。

方宇和两个哥哥也都说过:“你到我们这儿来住吧,省得一个人我们也不放心。”

爱珍坚决不去,她说:“我能动的谁家也不去,不能动了才去你们家呢。”

爱珍胆子不大,为了迎接这早能预料到的一个人的生活,一辈子都没养过狗的她耐心地养了两条狗。

不为别的,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想到两条狗都在门外面守着就觉得踏实,有个风吹草动的,“汪汪”两声就给人壮胆呢。

一辈子,她觉得自己一切都能应付得来。也应付得很好。

可是,爱珍这次还真是服软了。

2014年是马年,冬天格外地冷,接连下了两场多年不见的大雪。爱珍的心也眼看着快要被屋顶、院里那厚厚的积雪压垮了。

爱珍原本是一个强人,可如今她是72周岁的人了,她被今年这两场大雪吓住了。

下第一场雪还是刚入冬吧,听人们说那叫冻雪,那场雪把她夏天做饭的西厢房的顶子都下塌了。

紧接着又下了第二场大雪,那场雪后,她看见前院正房的后墙也裂了缝,那道墙的后面就是她院里的茅房。

爱珍有些害怕了。她晚上又开始失眠了。好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还总是做恶梦。

有好几次,她都是梦见自己住的这间小房子塌下来了,把自己整个砸了进去。

她吓醒后,就再也不敢睡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找大儿子二儿子,儿子们总是说,你到我们这儿来住吧。

她不想去,跟媳妇们一个家里,多不方便。她说:“给我把旧房子拾掇拾掇。”

两个儿子都觉得,30多年的房子了,还有什么拾掇的价值,将来也就是地皮值钱了。

爱珍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一个人住着,心里害怕,又拉不下面子去找儿子们,真正是没好气的很。

方宇一家正好回来过年,不知就里,真是往火枪口上撞呢。

晚饭后包饺子了,爱珍就有意无意地跟方宇说:“咱们村里还要盖一批楼呢。春春们那一批卖得好,好多人没抢上。”

方宇说:“城市里的人现在是想住院子呢。”

爱珍说:“你二婶婶、你五舅都住上楼啦。老人们爱住楼。”

晨新一听,明白了一些,就插话说:“也是,老人们住楼上厕所方便,用水方便。你冬天不行到我们那儿住吧。”

爱珍说:“我可不去,早就跟你们说了,我能自己做口饭吃就哪儿也不去。”

方宇说:“你是不是一个人在院里害怕呢?”

爱珍说:“我的事儿也不用你们管,有老大老二呢,我就是砸进去死了外人也不会笑话你们的。”

方宇有点儿难过:“出什么事儿了?”

爱珍这才把自己做梦失眠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方宇和晨新听。完了又不住地说:“这事儿了不用你俩管,我死活不用你们管。 ”

方宇说:“早跟你说了,冬天你就到我们几家住,都有暖气,省得在这儿也受罪。”

爱珍一个劲儿地只说:“不去不去,砸死我也不用你们管。”

方宇和晨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爱珍只一边包饺子,一边儿念叨着:“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我这日子,三年不多,两年不少了。”

春节联欢晚会祥和欢乐地进行着,贝贝一个人坐在炕上靠着墙对着红箱子上放着的电视机,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小圆桌包饺子,谁也没有心思在电视上。

好不容易包完饺子。晨新和方宇都不约而同地拿起手机。

“老婆,再做一次大好人吧。”

晨新看见方宇发过来的微信。她狠狠地摁着屏幕回了一句话过去:“忘了带她去北京怎么欺负我的啦?”

爱珍70岁生日,方宇答应带她去北京玩儿。结果到跟前才请不了假,就让晨新带着爱珍去了。

俩人高高兴兴在北京呆了4、5天,临回时,爱珍无意中发现了机票,看见单程就得1000块钱,大概算见花了不少钱,就对晨新说,这是我儿让我跟你去的,要不,花这么多钱,我才不去呢。

这么不领别人情的爱珍,经常把晨新气得说不上话来。

如今,又跟他们闹了这么一出。

方宇又发来了一条:“老婆,我知道你心好,好人做到底吧,你看老人都到了要死要活的份上了。我知道你会同意的。”

晨新在这些事情上,总是下不了狠心。但她这次,不想轻易地妥协了。

想想分家时,爱珍眼都不眨就把他们一家灭得干干净净。对晨新说,我将来喝一碗水也得人家们给我端得来呢。你们还不定去了外国呢。

不提这些事情还好,一想起来,晨新就觉得委曲。想想这些,她就能硬下心来,决不松口。

方宇只得悻悻地睡了。一家人也没有了守夜、吃年饺的兴致。

第二天一大早,晨新被鞭炮声惊醒,她感觉到爱珍已经在地上了,赶快爬起身来,看见爱珍正背对着她站在铁炉子前。她清醒了一下,看见热气一股股在小家里弥漫开来,她闻见了一股饺子的香味。

爱珍做的饭总是很有味道。

饺子的香味唤醒了晨新的嗅觉,她想起了婆婆爱珍帮她看孩子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晨新下班回来,总是能吃上爱珍做得热乎乎的饭菜。

有一天晚上,晨新赶策划案熬夜到凌晨三四点了,爱珍推开他们的卧室门,对晨新说:“熬了一晚上,饿了吧。我给你煮一碗汤饺子吃吧。”晨新说:“妈,你也没睡啊?”爱珍说:“我老了觉少啦,醒来看见你们的灯还亮着,知道你还没睡呢。”

看着站在地上的爱珍,明显比十年前矮了一截,背也有些驼了,雾气腾腾中她精瘦的身影有些恍惚起来。

晨新有点心软了。

正寻思着,方宇兴冲冲地跑进来说,下雪了,快起来,把贝贝也叫起来,出来堆雪人。

晨新一下来了精神,穿衣下地,端起尿盆往茅房走去。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混沌而美丽。她可能心思有点乱吧,刚走到下院,就一屁股滑坐在小道上,尿盆滚了出去,白白的雪地上蜿蜒出一道曲折的黑印。

晨新撑着手赶快爬起来,隐隐地看到了前院正房后墙那道张着的裂缝,似乎是随时会吞食人的魔鬼。

她捡起尿盆一溜儿烟跑回屋里,说:“妈,咱买楼房吧。”

爱珍正在捞饺子,听到晨新的话,顿了好久,说了句:“以前的事,是妈太自私了。”

晨新一下就被自己感动了,是啊,人都会老的,我也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呢。

中午,一大家子人在大儿子家吃团圆饭,爱珍郑重宣布:“方宇要在村里买楼呀,他们怕旧房子把我砸进去呢,我可是想也没想过住楼。”

大孙子说:“三叔的房子装修我来张罗吧,我刚装了,有经验。”

老大老二都争着说:“楼房交工前,妈你就去我们那儿住吧,这可有限的几天,又不需要你长呆。”

爱珍又硬气地说起了那句话:“不去,不去,我能动的谁家也不去,就爱一个人自在。”

晨新看着方宇,方宇看着晨新,笑了,然后他俩和好几个人一起看向手机,原来,贝贝把他们仨早晨一起堆的雪羊照片发在家群里。还酸了句:瑞雪迎春,吉羊送福。

晨新则又想起了在省城的那两场雪,想起在朋友茶舍听到的那个笑话, 现在看好像那又不是笑话。雪有雪的美丽和寒凉,茶有茶的香气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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