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读者说被圈粉找徐则臣的书读,是因为先听了他的讲座,男中音缓而有力,听着就舒服。
也是,在正式成为专业作家之前,他毕竟在大学里教了两年的美学和文学鉴赏。也就是说,他当过授课的老师。
2019年,《北上》得到评委们的青睐,获得茅奖。作为第一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70后”作家,徐则臣的获奖,被认为具有标志性意义。
他被誉为“70后作家的光荣 ”。
“出现徐则臣,在今天中国文学写作的语境里是一个值得心中暗喜的信息,它从学院传出来,意味着中国文学被忽略或者说曾经断裂的学院写作的传统有了新的生机。”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词曾经这样说:“徐则臣逼视了一代人深层的心事,也由此挺立了一种倔强的生存意志。”
如果想要深入了解徐则臣,在他的散文中就可以读到他的创作心得。
《从一个蛋开始》,徐则臣亲自挑选了自己22年创作生涯的38篇经典散文随笔。主要内容涉及人生成长、城乡故事、故乡情怀等。从中可以看到,70后一代面对中国翻天覆地变化时的心路历程和赤子之心。
《从一个蛋开始》分为两辑。第一辑的写作重心在于寻觅作者自身面对中国翻天覆地变化时的赤子之心和乡土之情。第二辑的笔墨则以对外国的所见所闻和对西方文学、传记作品的读后感为主,其广受读者好评的书评文章也收录其中,例如谈马尔克斯、卡尔维诺、福克纳、卡夫卡、黑塞等作家作品的书评。
这些阅读体验和书评,能让我们看到徐则臣的精神世界是如何炼成的。可以说,从一个文学青年到知名作家的精神铸造史,尽收其中。
徐则臣当过教师,后来又去北大读中文系博士。科班出身的他,对文学经典的阅读是系统的,有清晰的自我计划。同时,在写作上有志向的他,对沸腾的生活世界,也一直进行着认真的观察和贴切的体察。而他正派大气,朴茂雅正的写作风格,让人们看到了惊喜,
以下摘取访谈录:
问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尤其是对坚守自己的文学理想,进行纯文学创作的青年作者。在当下这个快节奏时代,一个也想从事文学创作的青年,该如何处理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您有怎样的建议?
徐则臣:喜欢写作当然很好,不过如你所说,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得耐得了寂寞。写作也是一个长跑,别想着立竿见影,咬咬牙跺跺脚就功成名就、繁花似锦了。既是长跑,就要合理地分配体力,上来就用力过猛,伤的是自己;漫不经心、吊儿郎当地跑,那就是观光旅行了。
所以要处理生活和创作的关系,寻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个度。必须清楚,创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对很多大作家来说,也可能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生活理不顺,一塌糊涂,写作肯定也受影响。
这跟一个长跑运动员一样,生活弄得一团糟,你很难相信他能跑出惊世的成绩来。把写作完全等同或者凌驾于生活,热情固然值得嘉许,但于长久的写作无益。我的想法是,花大力气,持平常心,在广阔的生活中从容地写作。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徐则臣:高二开始写第一篇小说,高三开始写诗,但是那时还没想过要成为一名作家。真正想当作家,是在大一暑假,突然觉得作家是个神奇的职业,写作对我的诱惑很大。
您参加工作两年后考入北大中文系读研,是为了专业学习写作吗?
徐则臣:去北大之前我已经写了好几年了,读书是为了更好地写作。北大对我的影响很大,一是我的导师曹文轩先生,他对我的言传身教,让我受益终生;另一个就是北大的学术环境,让我有了一个比较扎实的文学史背景,在北大接受的系统的思维和学术训练,对我后来的写作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有人将你归类为“学院派”作家,您认同吗?
徐则臣:之所以有这种命名,可能是因为我作品中的思辨性和问题意识相对突出。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兴趣去写,没想过去靠上什么派。问题意识确实是我个人写作的初衷,如果没有问题,我不会去写东西,不管最后能否解决某个问题,它的确是我写作的动力所在。我不会因为一个故事很好就去讲它,只有当它包含了我的某种困惑,或者可能提供解决困惑的某种路径,我才有兴趣去讲它。
在您之前的作品中,城市文学占了很大比例,您是否觉得到了您这代作家,乡土文学已经没什么好写的了?
徐则臣:“50后”作家完整地经历了乡土达到顶峰然后开始衰落的过程,乡土中国的峰值存在于他们那代人的生活里,我们没赶上。我18岁离开老家出来读书,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市里生活。我当然也可以写乡村,18年的记忆和多年写作训练出来的想象力应该不至于掉链子,但我总觉得目前最困扰我的,无论是现实问题还是精神困惑,都是来自城市生活。我愿意迎面而上,注意力自然也就会在城市这边。
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中,城市文学起步比较晚。在这个多年里一直都无比巨大的乡土社会中,城市文学在整个文学脉络里从来不是主流,一直是草蛇灰线般存在的潜流。一个文学潮流的壮大需要漫长的时间,我愿意在它没那么成熟的时候,跟它一起成长,努力做一点有益的探索。
徐则臣:分享自己对于阅读的看法。
每一个读者都肩负着传承优秀文化的使命。
利用碎片阅读的时间阅读纸质书籍, 有一种很传统的想法,认为阅读需要大量的时间、非常悠闲的心情,要放松下来。但现在想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很困难,于是就有了刷屏手机网络的这种快速阅读,碎片化阅读。
我觉得,或许是我们把阅读的条件定得过高了。其实你拿起一本纸质书籍,将用作碎片阅读的时间加起来读一本书,这也是可以的。”
徐则臣介绍自己是利用乘坐地铁的碎片阅读时间,完整地阅读完厚厚的一本《安娜卡列尼娜》。
关注文学的人越来越少了?
徐则臣:这个我倒没那么焦虑。时代的发展不会永远按照我们过去制定的标准和趣味在运行。时代变了,作为持有既定审美规范和标准的一帮人,我们可以做出自己挽救的努力,也希望我们的标准寿命更长一些,但如果它果真不可逆转,那就要正视,不必抱残守缺,更不能硬操着一把尺寸确定的游标卡尺去衡量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
与时俱进,有时必须接受新东西。“破”的过程的确很痛苦,只哀嚎没有用,要转变思路,开动脑筋去探求围绕新的时代标准重“立”的可能性。
我不觉得14亿人每人每天都捧着《红楼梦》,就是世界上最美好最正常的生活。
所以您也没有读者焦虑吗?不关心作品的销量?
徐则臣:没有。我希望书出来有人喜欢看,但我不会为了销量去改变自己的写作。你跟着某种可能畅销的时髦趣味走,迟早会被时髦带丢,因为时髦和趣味本身就在变,你不可能永远都能迅速地跟得上。写作本身就是滞后的,还不如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我只对自己负责。不是矫情。你没法对别人负责,最好的办法就是忠实于自我表达。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跟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那么几个人的频道跟你一样,就够了。
提升一个人的修养,使他在精神世界上获得成长,可能阅读传统的纸质书籍的效果更好,也更有必要。
建议青年人经常阅读新闻,抬头看看国家和世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随时改变自己的成长步伐。
阅读需要你长时间扎进去,沉下来,这有点像我们游泳,我们在游泳的时候需要抬起头来换气。我们的日常生活是一个往前走的过程,但是需要我们在埋头赶路的同时,还可以知道你到哪了,就像游泳时要换气,要调整姿势、调整心态。
作家要继续写,读者要继续看。 我一本书看完,可能完全复述不出来,但我觉得阅读大量的书籍依然很重要。例如阅读鲁迅先生的著作,说:“鲁迅字里行间的顿挫,那种反思的文风,以及他写作时流露出的问题意识,甚至是当时江南乡村那样一种凋敝的状况。阅读完能留下这个感觉,我觉得足够了。”
徐则臣:写作训练一定要有,哪怕你是天才
很多想要成为小说家的人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编故事。没有谁天生就会编故事,这个能力可以后天习得。在想当作家时,我也觉得自己不会编故事。我看别人的故事写得曲折离奇,很好看,为什么到自己手里,就平平塌塌出去了?我就去找方法训练。
训练其实很简单,你一定要勤奋,卖油翁说的,唯手熟尔。你手要熟。很多想要成为小说家的人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编故事。没有谁天生就会编故事,这个能力可以后天习得。在想当作家时,我也觉得自己不会编故事。我看别人的故事写得曲折离奇,很好看,为什么到自己手里,就平平塌塌了?我就去找方法训练。
有一两年的时间,我只练编故事。一个小说写到四分之三的地方就停下来,然后从四分之三处开始给它不同的结尾,一个小说我可能会写五个结尾。
大家不要觉得写结尾最后就直接奔着结尾去了,你的结尾是要一直贯穿到头的,你故事的逻辑从头一直贯穿到四分之三处,然后继续贯穿到结尾。给一个到四分之三的故事寻找一个结尾很容易,寻找两个结尾可能也不算困难,但你要寻找五个结尾,而且这五个结尾都能自圆其说,就非常麻烦。
你的思维、你的能力里面就那么几条路,走一条少一条。所以,越写越困难。但恰恰是因为困难,每写一个,你的能力就像充电一样,把你的电容给扩大了。
很多人写小说容易有烂尾楼,我不喜欢烂尾楼。如果你在某一个地方写不下去了,其实这意味着你在某一个难度上过不去了。这跟运动员跳高是一样的。你跳到这个高度,这次你过不去,下一次你可能还过不去。换不同的场地、不同的跳杆,你依然过不去。
所以,一个作家不能轻易让自己过不去。你得想办法过去,哪怕过去得很难看,跌跌撞撞,杆碰掉了,你也得尝试让自己过去。遇到过不去的时候,我会硬写。硬写在写作里面不是一个好词,大家觉得硬写的东西不会好,这也未必。硬写的时候你可以探出你的底儿到底在哪里,你的短板在哪里。我的很多小说,写到过不去了,我会硬过。我可能过得很难看,这个小说可能最后失败了,我会把它扔掉,但我不能在这个地方停止不前。
很多人觉得自己有好多的题材,轻易不敢写,写了就浪费了。不存在浪费的问题,不写才是真正的浪费。当初写小说,因为要寻找不同的结尾,要把自己的空间打开,找到尽量多的可能性,经常硬写。其实你认认真真写那么一二十个小说,基本上就掌握了,在哪个地方该怎么走,你就心里有数了。这是一种训练,这种训练一定要有,哪怕你是个天才。
.当你可以像招魂一样,把自己已有的阅读召唤出来时,才是真的读“开”了。
写作一定要训练,但更重要的是阅读。我在写作的时候老师曾跟我说,如果你有十分的时间,六分用来阅读,四分用来写作。后来我根据自己个人的生活、工作时间分配,我的习惯是,如果有十分时间,六分用来阅读,三分用来生活,一分用来写作。我没那么多话要说。
阅读非常重要,一个作家的写作,最后肯定会变成阅读式的写作。你要写很多的事、很多的人、很多的生活,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可能同时拥有很多人的生活,你也不可能永远冲在生活的第一线,那么,这些陌生的生活经验从哪里来,就要通过阅读来获得。
作家要做很多的案头工作。大家可能觉得一个通俗小说作家不需要做那么多的案头工作。
我看过《达芬奇的密码》的作者丹·布朗的创作谈,他说:我的每一页小说,如果我要给它加注,可以加九页注释。一个好的作家,你的每一句话都要有来路。写作的时候,你要为你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负责任。
我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很多人以为写的是以色列的耶路撒冷,但其实小说是写北京的。所有关于“耶路撒冷”的文字在整部小说里就两三千字,但是我看了六十个小时的影像资料,包括各种电影、介绍、纪录片,看的文字资料不计其数。这些东西有没有用?在我的小说里面用处并不太大。但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特别有底。因为对它了解,我在写到任何关于耶路撒冷的文字,哪怕写到“耶路撒冷”这四个字的时候,我都觉得特别有底气。
所以,一定要大量的阅读,而且要读“开”。如果你没有读开,那些书一本就是一本,这本书就是这本书。如果你读开了,这本书就不只是这本书,有可能还是其他本书,它是无数本书,无数本书也可能是一本书。你可以举一反三,你可以从这本书看到另一本书,它不是孤立的,相互之间可以建立联系。
你看一些大作家,到最后基本上不看文学作品,他会随便看,看菜谱、棋谱、圣经,所有这些对他来说,都像是一部文学作品,他能够看出来这些东西,做到了融会贯通。
读多少书才能做到融会贯通?
我只能以个人的经验跟大家说一说。我上大学的时候,积累了很多想看又看不到的书单,之后天天泡图书馆,看书完全是穷凶极恶,就是从图书馆按字母排列的外国文学作品看起。我当时完全是按字母顺序往下看,从A看到Z,把整整的那一大间屋子里的外国文学都看完了。后来,我教写作的时候需要备课。所在大学的图书馆没有很多书,查资料就成了问题,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那些阅读慢慢地从黑暗里浮出水面,我才知道自己真的看了很多书。
当你有一个机会像招魂一样,能把你阅读过的东西都召唤出来时,你才会知道。比如说想到开头,一具体到某个细节的时候,我看过的那些书里面精彩的开头一个个全部都冒出来。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好的感觉,就是读开了。
读书是不是一定要读好书?
不一定。只要你读开了,读一本好书或一本坏书是一样的,甚至读一本坏书你的收获会更多。一本好书你在看的时候会寻章摘句,做很多笔记。但一本坏书,你看这个地方用的词不对,你会想合适的词应该是什么。看到另外一个地方写得不好,你会想,如果换个作家,他会怎么写,我觉得更好的方式应该是怎么写。
这种阅读才是一种批判式的阅读,对个人的训练效果更好。一本书看下来,等于是按你的意思,甚至是很多大作家的意思,你给它重写了很多遍。
做到这一点,你的视野才会真正的打开。
阅读是有技巧的。比如看一个作家,有些作家你需要深入的研究。我看书的习惯是,逮着一个作家,我会把他所有能找到的书全部找出来看。从他的第一篇开始,一直看下去。你看一个作家,不仅要看他的优点、整个成长过程,你还要看他如何克服缺点。你把这个路子看清楚,一个作家,两个作家,看多了,你对于写作真的就能了然于心。
每个人的问题,既是个人的,也是大家共有的。我们经常一提到写作就会谈“深入生活”,但是在我看来,“深入生活”本身,并不能让一个作家写得更好。很多作家没有所谓的生活,比如博尔赫斯,他一辈子在图书馆里待着,刚过五十岁,眼睛就瞎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笔下的生活特别丰富。生活本身并不能决定一个作家能写到什么程度,因为这些东西都可以通过阅读得到。
为什么我们拥有那么多生活,依然成不了好作家。生活本身这个东西的确重要,但对于写作来讲,并非最重要的。 写自己想写的,写自己能写的,写自己能写好的。跟读“开”了相关的就是写“开”了。
有人担心,写完了这个我就没有东西可写了。对一个作家来说,从来不存在没有东西可写。你写完了这个东西,会有更多的东西来到你的笔下,催着你写。但是你得写“开”了。你如果写不开,那确实是写一个少一个。真正写开了就像我刚才说读书一样,你可以到举一反三的程度的时候,那就可以了。
(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