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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初遇
正是江南水乡温柔梦,笑相遇、眼波明、黛眉轻。
似觉琼脂玉树,暖日明霞光烂。
暮璟第一次遇见清泠,是在渝州湖中的小舟上。
那一日,晓日初上,雾色正浓。他与妹妹急急奔往码头,希望能赶上早行的船只。远远的便瞧见船已开动,舟中隐隐有琴音传出,只是琴音一经传出便四散在白茫茫的雾中,纵是耳力绝佳的他也听不真切。
“船家,等一等!船家……”耳旁有妹妹急急的呼喊声。
果然还只是个天真的孩子呢。他浅浅一笑,看向身旁粉衣如蝶的女孩,抚上她如缎般柔软的墨色长发,“汐儿,别喊了,隔了这么远,听不见的。”
纯真的女孩眨眨灵动的双眸,看着他,似是明了,却又不甘,白玉似的纤指轻点朱唇,无奈道:“噢……”忽而,眼眸却又一亮,拽着他的衣袖,笑意盈盈,“哥哥,你看,船停下来了。”
抬首再看,船果然已经调头,悠悠然向码头驶来。
立在岸边,等待船靠岸,船家不紧不慢地划动船桨,粉衣如蝶的女孩却忽玩心大起。暮汐眨着灵动的双眸看着他:“哥哥,不如我们比试一下,看看是你的‘浮光掠影’厉害,还是我‘雁子归来’厉害,好不好?”
话音刚落,便见粉衣如蝶掠向湖中。
船离岸边大约六丈远,而轻功绝佳者最多也只能跃至五丈远。他急呼一声:“汐儿,快回来!”话音刚止,便见粉色的身影如断线风筝般向下坠落。
“哥哥!”
“汐儿!”
暮璟身如离弦的箭向湖中掠去,与之一同飞出的还有一支绿色短笛,那短笛本是别在他腰间的。
“汐儿,借力生力。”
“哦。”
与此同时,舟中的琴音也戛然而止,一条白练自舟中横空飞出,缠向已稳住身形的暮汐腰间,下一秒,便见粉红色的身影稳稳立于船头。
见妹妹已然安全,暮璟顿时放松下来,任身体向下飘落,那支绿色短笛还在贴着水面向前飞去,双足一点水面,快速向前掠去,俯身拾起短笛,一个旋身便也稳稳立于船头。
此时,晓日渐高,身心渐暖,晨风渐乱,晨雾渐淡,周围的一切清晰可见。
甫一抬首,暮璟便望见立于对面的人,那是晨曦初现天际时映入眼帘的第一抹风景,墨色长发轻泻如丝,墨色长眉轻逸如月,映着一张白玉兰瓣似的脸,素白的衣与墨黑的发在风中轻缠飞舞,似九天仙子御风而来又要乘风而去。
他虽知船中有高人,却未曾料到是这般年轻出尘的女子。
“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他对着她抱拳一揖。
“举手之劳,公子无需言谢。”白衣女子的声音清而轻渺,淡而无波。
“在下暮璟,旁边是家妹暮汐,不知姑娘芳名?”
“清泠。”她并不欲多说话,只是以简短两字作答。
他默然,低头望着脚下那一泓春水,脑中却浮现她清如泉水的眸。
“泠姐姐,你真美!”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暮汐走到清泠身边,明眸善睐,笑声清脆:“泠姐姐,方才多亏了你,不然我就要变成落水鸭了。”
暮璟被她逗笑,便是清泠,唇边也轻轻勾勒出一点笑。
“泠姐姐笑起来真像仙女呢……”暮汐惊艳不已,“泠姐姐,汐儿好喜欢你哦!以后你便和哥哥一样叫我汐儿,好不好?”
暮璟视线游移,不着痕迹的看着她,汐儿那样真挚的眼神该是谁也不忍心拒绝的吧!他想。却不料她竟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纯真的女孩,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她道:“好。”
说这话时,他分明看见她清如泉水的眸中闪过一抹浅笑,极淡却也极美。
暮汐高兴已极,抱着暮璟胳膊跳了好久。
一路春光,一泉春水,江南的河水极清也极润,绿柳边氤氲得稀薄水汽模糊。
小船到了岸。
三月的阳光轻洒,泻下一地柔和。
“泠姐姐,你家在哪里呢?待我与哥哥找到了舅舅便去看你。”暮汐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找到天威镖局便可找到你们的舅舅了,至于我们很快便会再见面的。”
“真的吗?”
“恩。”
02 再遇
天威镖局在江南是极有名的,两人一打听便知路线,不多时,便至目的地。
而她说的很快,确是极快的。
再次遇见,是三日后。
那一日,他与妹妹还有舅舅三人坐在“泠天山庄”的大厅中,庄主清远亲自接待,只因他们的舅舅与庄主是结拜兄弟。
“去请小姐,就说是二叔来了。”庄主清远对身边的仆人吩咐道。
“是。”仆人退下。
他恭谨的应对着庄主的关心与赞赏,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瞟向门口。
“泠儿见过二叔。”清而轻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他转身,她正跨步走入厅中,依是素白的衣,阳光在她身后随之而入,将她周身踱上一层金光,使人顿觉整个世界都是明媚温暖的。
“泠丫头,和二叔还这么见外,来来来,快过来,让二叔好好看看你,一年不见,真是愈发的清丽了啊!”
粉衣如蝶扑向那抹白影,“泠姐姐,是你!泠姐姐好厉害哦!什么都知道,比师父还厉害,真的很快又见面了呢!”
她看着汐儿,轻轻展颜,却不言语。
看着对面浅笑颜开的她,他竟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泠姐姐,你的笑容真的……好耀眼哦!”
她眼中的诧异与疑问展露无遗。
耀眼!确是耀眼的呢!他笑,用耀眼来形容笑容,也只有汐儿这般古灵精怪的人儿才能想得出来吧!
“原来泠丫头与汐丫头早已认识了啊。”
“恩,是呢,是泠姐姐告诉我和哥哥去天威镖局找您的呢。”
“既是如此,那泠儿便替爹爹好好招待两位客人吧,爹爹与你二叔也许久没见了,有些事要商谈,况且你们年轻人也易相处。”
她看着端坐主座的父亲,轻启朱唇,似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只剩一声叹息,道:“女儿会的,爹爹放心。”
两位长辈相拥走出大厅,余下三人。
“泠姐姐,你家真的好大好漂亮呢!”
“汐儿喜欢么,若是喜欢便在这多住几日吧。”
“真的可以么?”
“恩,现在泠姐姐便领你去看看姐姐的家。”她移眸看向站在一旁的他,“暮公子,请!”
“姑娘请!”
两人礼让间,粉衣如蝶的女孩早已走出了大厅,回过头来对着两人喊道:“哥哥,泠姐姐,你们快点!”
“来了。”他应,她亦应。
他抬首望向她,她亦抬首望向他,四眸相对时,他只觉两人的心跳都是相同的。她的眼眸如古井不波,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似要看进他的心里去。直到厅外再次传来催促声,她才转身步出厅外。
孤星冷月如霜,瑶琴兰墨似幻。
夜幕如绸,稀疏寥落的星子如雨点点缀,明月如霜,泠泠清辉轻泻,世界朦胧如幻。
暮璟推门而出,信步走在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空气中幽幽兰香暗涌,在鼻端缭绕缱绻。
虽是亥时已过,但山庄里依是灯火通明,仆从侍女皆忙着准备明日庄主寿辰的各项事宜。虽忙碌却未见杂乱,从始至终都是井然有序的,未曾发出一丝声响,可见其训练有素。
遇见他众皆恭谨有礼点头道:“暮公子。”
他亦微笑颔首。
不知不觉已走至山庄深处,举目四望,前方一片黑暗,只有月亮浅淡的光华洒下,隐约可见。
突然,一缕琴音从前方的院子里传出,音调虽不高,但在此刻却格外显得清晰。他抬首,院子上方三个大字“兰越轩”隐约可见。
轻轻蹙眉,略有疑惑,他记得白天她说这“兰越轩”是无人居住的,如今……他心中一动,身行一闪,跃上一旁的梧桐树,透过敞开的窗借着淡淡月光,看向房中。
房中,她一身白衣胜雪,端坐床榻,侧对着窗,手抚琴弦,沉浸于自己的思绪,是以并未发现他。
琴音低沉,冷凝如伤,似呜咽,似愤恨,却终化为无奈,琴音渐低渐缓终至于无。
刹时,静寂的夜空愈发显得寂静,他只觉心跳声清晰入耳,一声一声响在夜空里。
她朱唇轻启,清而轻渺的低吟声如雾朦胧又如风缥缈却又清晰得飘荡在夜空:
相离共与不相忘,
天涯茫茫两相望。
陌上终觉别离远,
纤歌如雁空嘶咽。
一念往昔欢乐景,
却看今朝寞落情。
历遍巫山与洞庭,
寻觅旧时离人影。
旧时离人影不归,
空留无尽寂与悲。
低吟声如丝如蔓,在他心头缠绕盘旋,又如针如刺,直扎向他的心头,痛不可遏!
凉凉的夜风呼啸而过,留下一片冰凉。许是阴暗的房间太过冷森,又或是夜风入体,她畏寒的抱住双膝,墨色长发如帘幕层层遮掩,看不清面容与神情。
夜愈发的深也愈发的冷,庄中灯火渐暗,她依是一动不动的坐着,他依是一动不动的倚树站着,谁也没有要离去之意。
突然,他动了,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暗黑的夜空中。
她缓缓起身,走至窗前,仰首望月,面上平静淡然,仿若刚才的失意神伤只是幻梦,梦醒便无踪。
月华浅淡,照在她如玉般莹白无瑕的脸上,仿若踱上了一层琉璃,灿若天际星辰。
03 执拗
翌日,是庄主清远的五十岁寿辰。
天下第一庄庄主兼武林盟主的寿辰自然不比常人,慕名而来的人自是不在少数,是以辰时刚过,庄中宾客便络绎而至。
不多时,便已是高朋满座,幸而“泠天山庄”是极大的,并没有将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拒于门外。
席间,她以一曲《贺寿词》为父亲贺寿,他以笛和之。
琴声潺潺若山涧流淌的溪水,清脆欢快,使人身心舒展。笛声悠扬如草原碧空,天地一色,一望无垠,使人心旷神怡。
众豪杰闻之,皆微笑颔首,一时赞语不绝。
日后名动江湖的“涧水”“碧空”便在今日崭露头角。
她虽是微笑着的,但依旧是难掩眉间点点惆怅。莹润澈亮的瞳眸总似有意似无意的扫向他坐的地方。
他偶尔抬头,总能与她的目光相遇,每每此时,她便总怅然若失的低下头。
他自是知道她的眸光并未落在自己的身上,而是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大门,只是每次总以失望告终。
中途,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开。
清远看着以前活泼开朗如今却对所有人都疏离淡漠地女儿,眸光幽暗深邃,难辨悲喜,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
三天后,暮璟向庄主辞行。
舅舅因镖局有事在给庄主贺完寿的第二天便已启程回了镖局,原本要告辞的兄妹两人,因妹妹与庄主夫人投缘决定留在‘泠天山庄’之后,便只剩下他一人告辞离开。
“暮公子,就此别过。”
“泠姑娘,一路多保重。”
未央湖的渡头,暮璟和清泠,道别,语气里,说不出的疏离。
别过。两条船,一条逆流而上,一条顺流而下。
他突然很好奇,她到底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家独自漂泊,而且,连结伴而行都不行。
那日,庄主在他去辞行时,对同在一旁说要离开的她提出结伴而行,她这样问他:公子此行为何?
只为游历江湖增长见识。
我此行为的却不是这个。既然我们目的不一,我想,结伴而行亦不可行。
这是一个执拗到近乎偏执的女子,暮璟这样认为。看起来根本不合理的理由由她说来却显得异常合理。
浅浅一笑。那样明确的拒绝,他亦不是会强人所难之人。昂首而立,清凉的风迎面而来,拂起他鬓角的发。前方,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一路逆流而上,路线不曾半分偏离。并没有特定的地点,他却只是一直沿着一条笔直的道路向前走。或许,只是想用最短的路程走遍这片土地。
暮璟一直记得师傅告诉他的。师傅说,他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圆,如果沿着一条路一直往下走,等到走到终点的时候其实就等于回到了起点。所以,当他一直沿着一条直线的路程走了半年遇到清泠的时候,他想,她一定也是沿着直线走的吧。
依是半年前的装扮,眉目间依是清冷的落寞。人群中,他们都是匆匆过客。
一路向前,并没有刻意的计算着时间,但是约半年之后,他回到了起点。一年前,在人流如织的渡头与她道别的地方。
他突然就想起了汐儿,这一年时间似乎是他们有生以来分开最久的。
“泠天山庄”里众人都为庄主的寿辰忙碌,百无聊赖的汐儿在看到他的那瞬间便如蹁跹的蝴蝶投入了他的怀抱。“哥哥真是狠心呢,丢下我走了这么久都不给我寄封信。”
他笑而不语,轻轻抚上她的头,手感一如记忆中的柔软顺滑。“玩的可还开心?”
久别再逢,汐儿恨不得将这一年来经历的事都讲给哥哥听。两人一番话慰,这才去问候庄主与庄主夫人。
一路,暮璟虽且行且乐,却难掩风尘仆仆,倦意沉沉。一夜无梦酣眠睡至第二日酉时三刻。大小姐归来的消息传遍整个山庄时,他围着山庄绕圈散步正是第三圈之末第四圈之始。
04 胆小
庄中仆人欣喜大小姐归来,感叹着终究没有耽误了庄主的寿辰。当时是,他只轻浅一笑。
不同于去年五十岁寿辰的盛大庆祝,今年只是一家三人以及被因押镖来不及赶来的舅舅拜托代为祝贺的暮璟暮汐。
五人同桌而食,或活泼开朗,或阅历不凡,或温婉煦然,或浅笑应合,或谈吐风趣,一顿饭下来倒也不至于太过沉闷。
重逢的喧闹过后便是分离的冷清。
一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譬如生,譬如死。然,也有很多不会改变,譬如她执意离家漂泊,譬如她依旧不肯结伴而行。
虽极其不解泠姐姐为何不肯与自己和哥哥结伴,但暮汐终也只是不解,纯真的女孩连执意强求都不曾想过。嘟着嘴苦着一张小脸同哥哥一起站在船头看两叶扁舟在未央湖极清极润的湖水里渐行渐远。
暮璟依旧迎风眺望遥远碧空,静立无言。
身旁,暮汐侧头看着哥哥,“哥哥知道泠姐姐在找什么,对吧?”
侧首,看着她,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嗯。”
有很多事,不说不代表不知道,也有很多事,不说只是想假装不知道。
心性单纯并不代表愚笨无知,相反,暮汐是个极其聪敏的女孩。她心思玲珑剔透,看哥哥脸上表情知他不想说,是以不再追问。
片刻静默过后,单纯的女孩已欢欣兴奋如平常,他亦随着她的话语,她的视线,调转自己的心绪。
汐儿擅药理,极喜花草,一路专挑偏僻的山路走。他自是跟在身后,看她在花草间穿梭,俏丽欢快的背影。汐儿或是辨认品种,或是分析药性,或是采集研磨,倒是获益颇多。
心满意足的拖着哥哥往回走,汐儿一路上都是眸眼含笑。
一年时间转瞬已过,汐儿想起许久未见舅舅,两人便去了“天威镖局”。
一番久别感慨,江威天依是领着两人往“泠天山庄”而去。
时光似是倒流回两年前。他和妹妹随着舅舅第一次来到“泠天山庄”的情景。只是,如今不同的是,在山庄门口他便看见了她。那双清如泉水的眸依旧清湛,只是那里面哀伤空洞的气息无端的令人心口发闷。
两年的时光,他看着她在季节里等待,看她容颜如莲花开落,只是,那归人却迟迟不至。
心痛的感觉在胸腔蔓延,他突然就有些手足无措。
寂静的夜,他漫无目的,渐渐走至山庄深处,停在“兰越轩”前,记忆中轻灵缱绻哀伤落寞的琴音依是寂寂飘荡在空中。身形一闪跃上一旁的梧桐树,依是两年前的情形,她一身白衣胜雪,端坐床榻,侧对着窗,手抚琴弦,沉浸于自己的思绪。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再只是静默旁听。取出别在腰间的短笛,置于唇边,悠扬的笛音应和着婉转的琴声。渐渐地,笛音成了主导,琴声随着笛音渐趋高亢,一扫之前的颓靡气息。
一曲终了,两人都似痴了,久久没有动作。暮璟执笛的手依是悬在空中,清泠抚弦的手依是压在弦上,似乎只要一个动作,便会打碎此刻的静谧。
终于,暮璟动了,他缓缓转身,跃下梧桐树,离去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清晰的回荡在夜空。
“你知道离别的意义么?”清而轻渺的声音幽幽响起,暮璟下意识的便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知道,她并不需要回答。“其实等同于抛弃,再不回来,永不相见。”
一瞬间,暮璟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转身,仰首看着在阁楼前站定的她,瞳焰灼灼。
长夜寂寂,清风泠泠。他和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进彼此的眼底。
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所有的风景在此刻都淡成背景,他的眼中只余眼前白衣胜雪,眼波凝定的女子。
暮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她面前的,只记得自己激动却迟疑的手。清泠看着他欲缩回的手,唇边勾起浅淡的笑,眼波流转倾倒众生。
“胆小鬼,你就是这样喜欢我的?”她的声音依旧清而轻,却是如此笃然。
“我……”他心头巨震,巨大的喜悦裹挟着他,说出的却是:“你,不等了?”
“嗯,不等了。”
缩回的手迅速伸出,将面前白衣胜雪的人揽进怀中,如同揽住了九天明月。
时间倏忽静止,又倏忽飞逝。
那一夜是如何过去,无论是当时还是多年后他回想,总是恍然如梦。
所以当第二日,他同妹妹正漫步到山庄门口,见到出现在山庄前那个一身银色铠甲身形修长的人时,他知道,命运终究不是能如此轻易敌过的。
我们都太渺小,敌不过宿命的心血来潮。
05 不嫁
“不肖徒儿清越,拜见师傅!”被时光打磨的温醇清冽的声音响在山庄里。
彼时,谁也料不到,这个男子的归来带给众人的是怎样的翻天覆地。等到一切终了时,才顿悟,浮生若梦,覆水难收。
清泠站在父亲身后,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人,眼眸微眯,那挺拔的身形同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清泠恍惚觉得这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时光没有溜走,他亦没有离开,他们还是最初的美好模样。
然而……眸光不经意扫到站在一旁的暮璟,他那样真真切切的站在她的眼前,同时光一起。
地上的人站起身,双眸定定的看着她,向着她缓缓走去,带着那经年韶华,走到她的面前。
然而,她却在他到达之前转身离去。
寻寻觅觅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明明只要一个轻浅的笑,便可以回到最初,然而她选择了转身,将他拒于咫尺之间,却恍惚千里之外。
清泠仓皇离去。
那抹修长身影却兀自岿然,八方不动。瞳眸深深,映着她翻飞的裙角。
似乎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清越风轻云淡的转身,对着众人温宁和煦地笑。
众人自也是欢欣上前,询长问短。
清远同苏婉兮看着眼前情景,轻喟暗叹。
有谁轻扯衣角,暮璟侧首,看着身旁满脸愤懑的女孩,“怎么了?”
暮汐扬扬远山眉,拽着他的手转身就走,“我不要在这里,我们去看泠姐姐。”
然而,两人寻遍山庄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没找到她。
午膳时分,她依旧未归。
饭桌之上,清远面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苏婉兮看着多年不见的大徒弟,脸上笑意深深,只温柔替他布菜;江威天知清越离开山庄这许多年竟是去了军营为国效力,大为赞赏,甚是兴奋的同他讨论国家形势;暮汐则是一脸不悦的静坐一旁,暮璟见妹妹如此模样,只无奈浅笑,以眼神相抚。
用罢午膳,暮汐拖着暮璟出了山庄去寻清泠。暮汐挑了几处苏婉兮同她说的“泠儿最爱去的”地方,却依是不见清泠踪影。暮汐复又失望的拖着哥哥回山庄。
二人走至山庄门口突听里面有瓮声瓮气的声音这样说:兹闻江南灵秀之地,有庄“泠天”,庄主清远有女清泠,心性温婉,品貌俱佳,与左将军实乃英雄美人,天作之合。责其随左将军择日回京完婚。钦此,谢恩!
如平地砸下的惊雷,暮璟久久站立,脑中有一瞬空白,心潮却如波涛涌动,再难平息!
抬首,看着那跪了一地的人的地方,他的目光停在那个白衣孤绝,眉目清冷的女子身上。那个女子,跪在人群中愈发显得孤寂落寞,长长的发丝披散下来,遮住了眉眼,亦将一切隔离在外。暮璟突然就感觉到如同两年前那个夜晚那般的疼痛感传遍全身,传遍四肢百骸,那疼痛勒得他即要停住呼吸!
一片寂静之中,清越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臣,领旨谢恩!”走上前,接过公公手中的圣旨,清越面上却是一派深沉。
清泠似是魂离体魄,众人在她耳旁欢呼吵闹,她恍若未闻,只是当清越手拿圣旨走到她面前时,她才抬起头来,对着众人道:“我不嫁。”不顾众人错愕惊疑的神情,她缓缓转身,然后离开。
清越静立原地,摩挲着手中圣旨,嘴角扯出一个悲喜难辨的笑。转身,看着暮璟,瞳眸深深。
06 崖顶
近来,江湖并不很太平。沉寂多年的“魇影阁”突然现身江湖,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了白道的几个门派,手段凶残狠辣。
“魇影阁”此举无疑是不将白道放在眼里,一时之间,各派掌门皆震怒,一面遣门中弟子前往被灭的门派查看情况,一面传书“泠天山庄”,希望盟主能出来主持公道。
是以,“泠天山庄”的弟子尽皆被派出庄去配合各门派,捉拿“魇影阁”门徒,希望能为逝去的武林同道报得血仇。
当是时,“泠天山庄”内,守卫皆空,形同虚设。
夜间,暮璟静立窗前,仰首沐浴薄凉月光。
此次“魇影阁”倾巢出动,必定事出有因,且与我们“泠天山庄”脱不了干系。无论发生何事,我只希望你能陪在泠儿左右,护她周全。
神思幽幽之际,庄主清远的声音还响在耳畔。
暮璟自认为已将心思内敛,却不料他们对一切都了然于心。聪明如他却也不知,世间有两样东西是藏不住的,一是咳嗽,一是爱情。
只是,奈何清远与暮璟都料到事态严重,却料不到这一切来得这样快!
暮璟回想,那其实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事情发生的毫无预兆。
而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先机,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无法从中预料些什么罢了。
那一日午后,阳光盛好,天空高远,碧蓝无垠,满园的兰花更更迭迭,醉人的香气盈满园。暮汐依是拖着哥哥在园中散步,二人走到“兰墨阁”前,突见前方一个人影疾速向阁内奔去,看背影十分像是清越身边的老谋士,暮汐一时好奇便拖着他想跟过去看看,谁料,还不待二人接近阁楼,那人便扛着苏婉兮出来了,身影一展,便飞出好远。
“汐儿你去通知庄主,我跟上去看看。”
“好。”
只来得及留下这句话,他便运起轻功追了上去,出了山庄,那人一路往山道行去,暮璟识得,这是去往“凤扆崖”的路。
暮璟将腰间短笛掷出,欲阻住那人,却不料来人轻功了得,辗转腾挪间躲开短笛,飞出数丈远。
暮璟紧紧追在他身后,那人在崖顶停住,放下苏婉兮,转身看着暮璟,眼神测测:“就是你,抢了我外甥的女人?也不过尔尔,哼!”
暮璟欲攻上前,那人却一抬手,道:“我要找的人可不是你,是你身后那个。”
暮璟转身,瞧见山道上清远江威天以及清泠正亟亟而来。清远看着站在眼前的人,再不是前几日站在清越身旁的长须白眉的老者模样,而是自己寻了十多年想除之而后快的仇人。
江威天一见眼前之人,浓眉拧住,“曲烈,十多年过去了,你还不死心?!”
曲烈哈哈大笑:“死心?我为何要死心?此番掳来婉兮却不单只因我一人之事。”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清越从一旁的灌木草丛中走出来。
“越儿,这是为何?”
为何啊。清越抬头,似是跌进久远的回忆里,那一年,师傅师娘为他和泠儿赐婚,那一日,他欣喜若狂的想要去谢师傅师娘之恩。然而,谁能料到,他居然会在“兰墨阁”前听到那一番话。那一番话,让他知晓了父亲母亲的死因,亦让他落荒而逃。
“为何?你可还记得,我本应叫兰越的。”他眼中有汹涌的恨。
“我自然记得。”
“那你可还记得,我的生身父亲兰阙,前武林盟主,‘泠天山庄’真正的主人是怎么死的?”
“这……”清远正在思忖该如何同他说明,这番情景落在清越眼里却变成了作贼心虚。
一旁的曲烈却抢白道:“怎么死的,自然是因他那亲爱的义弟,如今的武林盟主见死不救死于敌人之手。清远,你说,是也不是?”
江威天愤然:“曲烈你血口喷人!”
清远正欲开口,清越却已然如崩断了的弦,不想再听任何解释:“纳命来!”
江威天刚要开口解释,曲烈已然欺近身前,江威天双目瞬间通红,“小人受死!”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清泠站在原地,“凤扆崖”顶的风吹得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双目迷蒙间,寒光闪过,清越手中的剑已然没入清远左胸。
“爹!”不再是往日的清冷淡漠,不再是往日的意态闲适,这一刻的她显得那样惊慌,那样无措,那样失魂落魄。
“大哥!”重伤跌落在清远身边的江威天厉声疾呼。
汐儿哭喊着:“舅舅!清远舅舅你们没事吧?”
暮璟紧跟在妹妹身后,然而,先两人一步到达清远身边的却是被曲烈掳来封住穴道放在一旁的苏婉兮。见清远受伤,她再顾不得解穴时间未到,紧咬朱唇,冲破穴道踉踉跄跄奔到清远面前,面容戚戚。
“阿兮……”他唤她,“对不起,曾答应过,一定要死在你后面的,如今却要先离你而去了。”此后,我离去后的孤冷岁月,都要你一个人独自度过了。
苏婉兮眼中有泪,却悬而落,她笑,“这一次,我允许你对我食言。”
悲伤绝望的气氛萦绕在凤扆崖顶,任凭清风猎猎也吹不散。
清远离去的那一瞬间,凤扆崖顶格外的安静。片刻之后,风再起,曲烈得意的笑声响起,苏婉兮的喃喃声响起:阿远,黄泉路上,请等我一等。
然后,众人便看见苏婉兮轻柔的倒在清远身旁,唇角弯弯,如梦中酣眠。只是,这一次,她却再也不会醒。
没有雨,没有风,只有温煦暖然的太阳依旧高高挂在天空,洒下橙色光晕,只是那日光却晒不化崖顶众人的悲伤。
07 传说
哈哈哈哈!曲烈笑,笑得悲凉,他隐忍谋划许多年,只为杀死清远,报十多年前爱苏婉兮而不得之仇。如今,清远死了,他合该心满意足仰天长笑,但婉兮也死了,是追随清远而去的,这是讽刺吧!
清泠定定的跪在地上,看着相互依偎的爹娘,眼神空洞而死寂,浑身止不住的瑟瑟发抖,汐儿抚住她双肩,她却还是瑟瑟发抖。
“越儿,你可知道你做了些什么?”江威天抬起头,支离破碎的声音一字一句拼凑着:“杀死你爹的人,是你身边那个自称是你舅舅的人啊!当年你爹同魇影阁阁主在凤扆崖崖顶比武,是他趁你爹气息不稳时将毒针射入你爹体内的,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姐夫,杀死了你的爹爹啊!”
原本便忍不住颤抖的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如遭雷击,身形一震,直向后倒退了数十步才停住。清越抬头,看着那个自称是自己舅舅的人,看着他满脸报复过后的快活,心如刀绞亦是心如死灰。
听得江威天这话,曲烈笑得愈发满足,“江威天,我还真是该多谢你,多谢你让他这么痛苦,哈哈哈哈!”飞身欺近清越,带着他全身功力的一掌将原本便因倒退而靠近崖边的清越击落崖去,“既如此,你便带着痛苦和悔恨去见你爹娘,师傅师娘吧!”
这一变故发生只在瞬息之间,众人只得愣愣看着清越在眼前掉落山崖。
然而,时刻注意着清越和曲烈的暮璟,在曲烈身子移动的那一瞬便动了,电光火石之间,他抓住了清越的手,却因重力随着清越一同掉下去。
白练如蛟龙飞舞,直直飞向崖下,卷住掉落中的两人。
还不待三人松口气,回过神来的曲烈已然拔剑挥向清泠手中白练,白练瞬间断裂,清泠力无可施之处,身子直直向后退去。
暮汐上前扶住清泠,二人急急奔向山崖。江威天双眼瞬间爆红,顾不得重伤的身子,一剑刺向气息未定的曲烈,竟是直插左胸。
一个身影被抛上来,清泠下意识的舞出手中还剩半截的白练卷住那人,用力一收,那人跌向一旁,却是清越。
“哥哥!”
“暮璟!”
清泠和暮汐奔到崖边,却只看见暮璟快速下坠的一点衣角。
寒风烈烈,吹得人心头空空。
这一幕,许多年后,依是她的恶梦!
多年后,她问他,那一日为何毫不犹豫舍出性命救清越。
他却只是浅浅一笑,他说:他若不安,你岂能安?
是啊,因着移情愧疚,因着父亲宁死也要保护的情义,她亦不能看着他受伤甚至死去。
而他,宁愿舍却性命,只要她心能安。
后记
后来,江湖中人都知道,新一任泠天山庄庄主清越乃是二十年前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大侠——兰阙的遗孤;后来,朝廷中人都知道,被皇上赐婚给新晋将军清越的未婚妻子清泠因不堪父亲母亲双双亡故的打击,一病不起,药石罔顾,最终香消玉殒,而新晋将军因为她的逝世心灰意冷,辞官归去;后来,泠天山庄师兄弟及仆人都知道,她们的大师兄(庄主)最喜欢待在兰泠阁,且从不让其他人进去,他们亦心照不宣的不去打扰,他们都知,这曾是他们的师妹(小姐)住的阁楼。
后来的后来,江湖中再起新的传说。
而他与她,他们的故事,也只是其中的一个。
江湖,从来就不缺乏话题与传说。
……
初夏的清晨,太阳自东边缓缓升起,霞光万丈,映红了半边天。
一叶扁舟轻轻的未央湖中荡开涟漪,那波纹一圈连着一圈,晕染湖边碧叶招展的青荷。
暮汐和江威天站在舟头,眯眼享受着清风吹拂面颊的凉爽。
小舟轻轻荡漾,渐行渐远。
清凉的风中,传来汐儿清脆的声音:舅舅,哥哥,会醒过来的吧?
无人答话,于是清脆的声音再起:嗯!我相信哥哥一定会醒过来的,师傅的医术那么高,而且,哥哥那么喜欢泠姐姐,怎么舍得让她失望伤心呢,所以,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清脆的声音在风中渐渐消散,小舟晃晃悠悠消失在海天相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