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大早,汪思明就烀了一锅芋头,又在锅边贴了六个麦面粑粑。熟了,自己装了一葫芦瓢芋头吃了。六个粑粑铲出来搁在大手巾里,两眼瞅来瞅去,嘴上骂骂咧咧:“妈妈的!我自家都舍不得吃这么高档的东西,还要省下来孝敬你这个活祖宗!我上辈子欠你的?地主收租子还给一块田呢!你妈妈的,什么都不给,白吃!”那粑粑一头圆鼓鼓的、饱赞赞的,面上泛着奶黄色的油光,一头焦酥焦酥的,火候不老也不嫩,瞅得他直咽唾沫,他拿起来一个:“我啃一口,不犯法!”想想又算了:“肚子饱了,饶你这一回。”收起来,扎紧了,暖乎乎的放进怀里。“咕嘟咕嘟”喝了半瓢凉水,就带好门,起身上了大路。
自从李二海住进了棚子里 ,爱菊妈就早一趟晚一趟的跑,非要女儿跟李二海离婚:“丫头啊,你好好瞅瞅二海,如今住在棚子里头——那哪是什么棚子?就是个毛狗洞!黄二老头是个大明白,你不服不着。二海就是惹了狐狸精,这才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去瞅两回,头毛像鸡窝,胡子这么长!问他不则声,不问他反倒在那鬼日哝。你才三十出头,后日长呢!往后能指望哪个?难不成就在这棵树上吊死?离了算了!我去找高驼子,找公社大队,把你的户口迁回去!”
爱菊被她妈搞急了,就呛几句:“二海活一天,我就候一天。你别操我的心!我有手有脚,还能饿死?”死活不答应。爱菊妈瞅着理讲不通,撞墙跳井,上吊投塘,寻死觅活,撒泼放赖。爱菊没办法,只好找到高队长,把情况讲清楚。爱菊妈天天闹,生产队哪个不晓得?高队长说:“老跟你妈妈抗着不是法子,她不也是为了你好么?你就先回娘家住着。李二海有生产队集体在,难不成让他冻着饿着?先给你三个月的假,你放心去吧!”
爱菊回了娘家,高队长当天就开了社员会。最后社员们一致决定,除了五保户,其他户子一天一户给李二海送饭,黄二老头负责监督。
汪思明将将走到李二海的棚子,于小兰就从棚子后面冒了出来:“汪汪汪!你麻烦来了!工作组要斗你们了!”
“一边去!我贫下中农,哪个敢斗我?”
汪思明拿出粑粑,朝棚子里喊一声:“老子,出来出来!吃饭了!”
李二海爬出来,一把抢过粑粑,呲溜钻回棚子里去,又把包粑粑的大手巾扔了出来。汪思明拈起来,拍拍灰,窝好了,又往怀里塞。于小兰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拖到棚子后面:“你怎搞就不相信我?我听见他们在商议呢!”
“好了好了好了!拉拉扯扯的,让人瞅到了,不像话!”汪思明扒拉开于小兰的手说:“没凭没据的,斗我?信不信我把他们的台子给掀掉?”
“你就是嘴狠,钟委员一声咋呼你就腿软!我问你,你们是不是把庙里那两个石头菩萨抬到哪藏起来了?工作组不晓得从哪场子听到了耳风。我听的真真的,有你,有马功成,所有的人都要一个一个查出来。一个不冇,都要狠狠批斗!这怎么好?我都呕死了,你还在那讲大话!”
汪思明说:“这一阵子,新庄生产队热闹得很!你瞅瞅还有几个没挨斗、没做检查、没点过名的?矮子一般高,都成皮鳅了,斗就斗吧,无所谓了。”
“我都不敢想:你也挂个牌子,戴个高帽,弯腰撅屁股站在台上,就你那胆子,肯定还抖抖索索的,我的妈呀,那、那像什么样子?”于小兰愁眉苦脸,讲着讲着又把汪思明的胳膊抱起来了:“我有个好办法,你听我的!就听我这一回,好不好?”
“凭什么听你的?”
“我就要你听我的,不服气啊?凭什么!你讲凭什么?”
突然间,于小兰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脸也红了,露出了小姑娘少有的羞涩。
汪思明瞅明白了,赶紧抽出胳膊来:“你你你还是个姑娘妞子,可别胡来啊!我小不了你爸爸几岁,跟你爸称兄道弟的。你这丫头,想什么呢?再说,你妈讲了:我家小兰长的跟李铁梅样的,将来要嫁到城里去,再不着也要跟个下放学生!新庄生产队的歪瓜裂枣,哪个敢打我小兰的主意,我就抖了他家的茅棚,挖了他家祖坟,我、我、我跟他拼老命!”汪思明学着于小兰妈的尖嗓子,于小兰听了,笑得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她见汪思明转身就走,赶忙忍住笑,大叫一声:“给我站住!”见汪思明还在走,她追上去照着腿肚子就是一脚,汪思明腿一软,跌了个狗啃泥。将将爬起来,又被绊倒了,搞了一身的溏灰和草沫子,他干脆趴在地上不动了:“妈妈的流年不利,碰上你这个小魔头!有什么话,快讲吧。”
“把石像藏在哪场子,去了几个人,都跟工作组讲清楚,你就没事了。听我的,好不好?”于小兰柔声说。
“放你娘的狗屁!”汪思明一骨碌爬起来,一边走一边拍身上的灰:“小丫头给我听好了!你要是再敢绊我,我可就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