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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以往一样,我不知道现在是第几天了。
我也不需要知道。自然会有我的观察员老朋友来提醒我。
我已经习惯了不去判断时间的流动,这根本没有意义。
我觉得很舒服,我的头脑很清醒,我的心情很好,甜蜜的清香在我的脑袋里回荡,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我想看的东西就在我眼前,不用花力气就可以拿到。
我觉得我生来就是这样祥和的,安静且友好的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我。
说起来也奇怪,在外面我有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但是我却从没有这样平和满足的心态。工作稳定且收入理想,甚至还有着能够晋升的机会,像一个基本不会倒塌的楼梯,只需要稳稳地走上去,不会出现太大问题。但是……
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我曾经会有一段混杂动乱记忆的感觉,应该是看过一些刑侦剧和电影,这些电影通常编排得十分戏剧化,被影响了也很有可能。
话说回来,这几年很少看到这类型的影片了。
白天看到的米色细纹窗帘变成了好像没有颜色的灰,月光在上面投下整整齐齐的一片首尾相连的十字型影子,像今天早饭盘子里的蜂蜜华夫饼。
“现在让我们收看由本台记者从剪彩活动现场发回的讯号,让我们开始联系现场,请切换信号。”
电视机兀自闪着五彩的光,一片片地变幻充斥着客厅,不同颜色的光影在墙上留下同样的家具影子。
细致精美的墙纹上斑驳点点,血花溅成浪。
我不喜欢在晚上醒过来。
因为很黑,我看不到让我心里踏实的东西,我看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它们都好像被乌泱泱的黑色小虫子盖住了一样,虽然这里很干净,不过我不想让自己陷入麻烦。
我还是比较喜欢白天,阳光啊希望啊,去净化室的时候可以在走廊上碰见很多老朋友,我朝他们打招呼,他们也跟我打招呼。
他们都是真正心地善良、品德优质的朋友,有些人的毅力真是令我佩服。
有一天早上我遇到了另一个一起来的老朋友,他刚刚从医疗室换药出来,穿的是来的时候自己的西装套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一身衣服,我是说,如果你特地跟我强调很鄙视这些看起来穿着正派,骨子里却腐坏到不行的正人君子——我没有跟他聊起我在外面的工作,不然他应该不会当着我的面说这句话——为什么还要硬要把自己塞进去?看起来就像坏了馅料的臭粽子。
白色的绷带让我想起外面的阿拉伯王子。
听说他的储存器里的垃圾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工作人员告诉我是他自己要求进行第二阶段强制净化的,额头上的烧印都快变成紫色了。
真希望我有一天也能像他这样坚决啊!
市委书记带着出现在无数直播画面里的标准和蔼笑容接过主持的话筒,饱含着希望与祝愿的演讲辞如下:“我非常荣幸,能够来到这个剪彩活动,见证咱们午携市的又一座能够提高市民素质、促进城市建设的新净化厂的落成。希望越来越多的市民能够重视我们对这一产业的大力支持并积极参与到净化活动中来,更美好的未来由全体市民共建,谢谢!”
我说在这里过得很愉快的意思不是说这个地方特别好,我是说这里的装修很接近在外面旅游住的民居,但是风景有限,四处还都是穿着一样衣服的工作人员和净化成员,根本没有什么好看的,所以我这几天呆在这里就习惯不看风景了,我喜欢坐在集中广场中的任意一个圆桌上,赶在黄昏降临前趁着最后一线光看一些书,因为屋子里晚上特别暗,对视力有很大影响,但是有助于睡眠——从黄昏到入睡仿佛只是几分钟的事。不过我觉得自己像小学学到的匡衡。特别是正午的时候,不阴的时候阳光正好,看字也清晰。
可惜不能存下来,我觉得他们应该要配一台太阳能台灯,这样就可以留着拿回房间晚上用。
我在一次全民委员会议案里提过这个要求,可惜被驳回了。这是我第一次写这样的议案,经验不足。简直就像个刚刚放出黑屋的野猫摸不着方向地乱跳乱咬,我的观察员事后这么评价它。为此现任委员会还决定加大对我的净化力度。好吧,谁说这不是一个学习过程呢。
主持人连忙上台:“书记请留步,请留步。这是咱们市的第五座净化厂了,那么我想代表大家问一下,请问市里对现在午携市普遍关注净化厂产业的发展持有有什么样的观点呢?”
“我们认为净化厂产业的存在无疑能够对咱们市民的生活和各级部门对全市范围内的管理都起到极大的积极作用,尤其是这一模式与以往的具有强制性的措施不同,净化厂能够让市民主动参与到咱们的净化建设活动中来,这是一个进步。”
“好的,那么由于随着净化厂产业的进一步发展,是否会对一些相关的规章制度进行一些改动和删减呢?”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参与全民委员会的时候,大概是三四年前,能够参加全民委员会的成员都是积极参与净化的特别成员,能够接受待见,也能够作为监察员提交对净化厂进行建议的议案,被采用的议案可以被挂在会客厅的墙上,甚至能够得到高一层领导的亲自慰问。
这倒不是我们的重要目标。
很显然,我们通常十分想要与外界的家人沟通,我的朋友们在闲聊时透露出的神情告诉我,我们最大的进步应该是不断地展现一个进步的自己。而最好的对象,当然是能够亲密到清楚地了解你的进步程度的人。
当时我穿着西装,攥着刚写的关于净化程序进一步细化相关建议的议案坐在软椅上,激动又不安地看着渐渐落座在我周围的成员们。
斜角线看过去是一个我认识的面孔,我记得非常清楚,几年前我是在电视上看到这张脸的,被几个刑警扭送上了警车,满面凶光透过了摄像机清晰地放在屏幕上,犯罪嫌疑人XXX已落网的字幕正好打在表情下方。我不大清楚他为什么被这样粗鲁地对待,不过那个法制栏目最近几年放的都是小偷在超市里顺走了物品被蹲点警察捕获的新闻。
他看起来像我一样激动,捏着他的提案等在大讲台边,洁白的制服在他站得端正身上好像是笔挺的正装,要参与一个重要的发布会一样。主持人——也是由成员们轮值的,今天轮到一个医生,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和我的家人都曾经他手治病,他是个好大夫,很大可能应该是主动来这的——念到他的名字时,我们一起用掌声鼓励他,他走上了讲台。
“这一情况我们也注意到了,从对前四座净化厂的分析来看,从第一座净化厂落成开始,到第四座净化厂建成的十二年里,市民的幸福感有明显上升,公安部门反映犯罪率在十二年间的下降率明显高于之前的二十年,城市公共建设的速度和效果也有明显的改善。基于这样的判断,对一些规章的改变已经提上了日程。”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午携市的净化厂产业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讨论和小规模的效仿,请问您对这样的现象有什么看法呢?”
“我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说明国民素质在不断提高,有意识地自觉参与净化活动。对于刚起步效仿的城市我们达成共识,互相选派专业的团队定期进行交流研讨。”
“非常详细的介绍,非常感谢您!”主持人频频点头,激动地结束了最后一个问题,正面转向观众,难掩喜色地说到:“接下来让我们有请第五座净化厂的责任厂长接受采访!”
总而言之,我只需要每个季度在这里呆上一周。一开始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被展示了净化结束后的储存器,当场忍不住地反胃,我不明白他们用什么技术进行可视化——这个术词是委员会上我记下来的——既然是要丢弃的东西,何必再让人看到?我想起妻子要求我出门前带上垃圾时,我会坚决地要求妻子将袋子系上,让里面的物体完全被包裹在我视线之外,同样让我不理解的还有人们排泄后冲水前不自觉地动作。这个形式让我觉得这里好像是一个不需要冲水的新厕所。
我选择让自己的目光不去聚焦在那血肉模糊的画面里。我应该庆幸我事后清理了现场,这样不至于让墙上留下干涸的印迹,很难清理。我想现在对已故去的妻子和孩子说声抱歉,原来这些去不掉脏污真的很令人心烦,我不该埋怨她清理不掉厨房和孩子的排泄物。看来啊,有些事真的要亲自去做了才能理解,即使她听不到了,我还是真诚地希望一表内心。
我还记得当时工作人员是欣慰地看着我的,完全不像我来之前在车上看到的那些警官的严肃凶狠的表情。作为回报我尽量露出了我认为最得体的微笑。
我开始觉得这里真是令人舒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