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纪718年,蔚朝。桑都翰文帝在位,下拨两千金锞到白云城用以扩充军队,重振军威。白云城主北山慕容指派白云军最高军权执掌者,御封“修罗面”殿前从一品将军沈离操办此事,于是开春紫堇花开的时候,一批十几岁的少年就被招入了白云营。
河边杨柳浮动,几个士兵从堤上打马而过。临河一片用铁栅栏围起的土地上,用白色厚帆布扎起的一个个营帐由于年代久远早已被尘土染成了黑黄色。这是很久以前白云军留下的传统——为了使士兵适应战场上的环境,军营的房屋都不用砖瓦,而是采用行军的那一套,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桑国曾经的雄兵悍将都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白云城从曾经荒凉的破败小城,拔地而起一幢幢阁楼亭台,多士兵的地方也多妓馆,多妓馆也就多黄金,开春时节,女孩们披上新裁的纱衣罗裙,莺声燕语走过白云城的每一条街道,整个城里都是旖旎的春色。
新兵报到的第一天,霍云从满是老茧的手揉碎了最后一张写满名单的纸,对着沉到天边的夕阳悠悠吐了口烟。他是白云军中军衔仅次于沈离的总兵,说是总兵,但是士兵们习惯叫他霍将军,军中称“霍老二”,平时负责操练和查勤,他刚刚指派几个卫长点完了名,又安排好了床位。
“霍老,有下属说有几个刺头开始在新兵营里闹事了。”
“恩。”
“将军并不惊讶?”
“臣芫你来得迟,这是你任七卫长以来第一次招兵吧。老兵收新兵月贡,新兵里厉害的收窝囊的月贡,都是多少年的习惯了。”
“也没有人管管么?”
霍云拍了拍脑袋:“忘了你是从止水调过来的了,你们那倒应该是没有这样的,白云城呐,几百年的军队大本营,自然有些不成文的规矩。管也没法管的,你管得了营里的事,可出了这铁栅栏,你怎么管?能在营里不受欺负的,也都有几把刷子,想当年在营里收我月贡的人……嘿嘿……”
霍云没往下说下去,臣芫也没问,他猜想这个看起来随意爽快的二将军一定有什么过去的事情没人知道。他是路过的,打算去找一卫长要一坛酒,却看见这个将军在默默抽着烟,于是决定和他说点什么。
而此时十三卫新兵营帐里,三四个人围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
少年皮肤黝黑,穿着破旧的麻衣,军队里配发的崭新的软甲套在他身上又显得他寒酸了几分,他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的人。
谢岚傲慢地伸出手:“拿来。”
“多……多少?”
“一个银锞子啊,你要多给小爷我也不嫌弃。”名为谢岚的少年笑嘻嘻地说道。
“我来报到的时候,我爹就只给了我这么多……”周老四嗫嚅着,手心里躺着几枚制钱。
谢岚顿时翻了脸,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他身边一个跟班立刻去掰周老四的手,周老四挣扎着就是不松手,跟班看了谢岚一眼,谢岚又飞起一脚揣在他肚子上。
“穷成这个样子还敢来当兵,今儿就饶了你,下个月等上面的俸禄下来,把这个月的也一并交了!”
周老四疼得蜷缩成一团,跟班从他手里夺走了那几枚制钱,唾了一口,他的眼泪刷得流了下来。
谢岚已经连收了十几个人的贡钱,满面得意脚步轻飘地来到下一个铺位,吼了一声:“喂!”
铺上的人背朝他躺着,双手枕在脑后,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谢岚见状提高了声音:“躺床上的,你聋了吗!”
那人转过身来,一张脸还算清秀,单眼皮盖住了一半眼瞳像没睡醒一样,他挑了挑眉:“小子,你找我要钱?”
谢岚看见他的脸,撇了撇嘴,那是他本族的大哥谢子鱼。谢家在白云城是大家族,本家家主谢圭仁在白云城官至户部尚书,谢岚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为人骄纵蛮横。而谢子鱼是分家的长子,从小聪颖伶俐深受谢圭仁喜爱。八岁时谢尚书安排他俩比武切磋,谢岚刚和骓剑门的老师学了一身硬功夫,打算给这个一向看不顺眼的表哥一顿胖揍,两人打了半天,兵器掉了,也不讲求招数套路了,滚在一起互抡拳头,谢子鱼得了个机会站起来,施施然整整衣角,走到谢圭仁身边说:“叔父,老师经常教导我们,公卿世家的君子要有君子的样子,不能因为一时胜负而丢了气度,这一局就算弟弟赢了吧。”
谢岚在旁边气歪了嘴,脱口怒骂:“明明是你打不过我!”
可是一向宠爱他的父亲却变了脸,扔下一句:“小小年纪如此好斗沉不住气,长大必为祸事!”然后领着谢子鱼转身去后厨吃点心了。谢岚从地上摸起剑,气得浑身发抖,眼看着父亲牵着表哥走远了,谢子鱼走两步,还回过头来朝他做个鬼脸。
从此以后这两个人的梁子就结下了,偏偏谢岚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在新兵营里撞见表哥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谢岚以为像他那种人不会愿意来军营里受罪,父亲在自己来之前也没有告诉他。
谢岚斜眉竖眼看着谢子鱼,谢子鱼打了个哈欠。
打完了哈欠,谢子鱼看起来还是没睡醒的样子:“还想找我要钱不?”
谢岚没说话。
谢子鱼见他不吭声,冷哼了一声:“欺软怕硬的孬种。”
谢岚气得连脖子都红了,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一个不识眼色的跟班嚷道:“这人这么不知好歹,怎么能饶了他?大哥你一声令下,我们就上去干翻他!”
“干你娘的屁!”谢岚挥手在他后脑勺来了一下,把他打得向前一趔趄。
看着脸色铁青的谢岚,谢子鱼满意地伸了个懒腰,翻过身继续睡觉去了。
谢岚骂骂咧咧地走向最后一个铺位,是营帐最角落的位置,床上坐着一个人,低着头擦一把刀,头发黑硬打着卷在脑后随意束起来,他左手握刀,用一块并不干净的布擦拭着刀面,听见脚步声,他抬头向这边瞥了一眼,扔过来一样东西,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擦刀。
谢岚接了,张开手掌一看,是一个银锞子。按照平时,谢岚会在狐朋狗友的簇拥下打道回府,但他今天心里窝火,又看这个面生的士兵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铁了心要挑事,于是他狠狠地把那个银锞子砸向那个新兵,嘴边噙着坏笑:“小爷我看你不爽,要你给双倍的贡钱,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小的银锞子砸到了士兵的头上,然后弹到了地上,发出钱币特有的声响。
那个少年吃痛咧了一下嘴,却并没有伸手去摸头,而是放下了刀蹲下去捡起了那个银锞子,然后吹了吹塞进了怀里。
谢岚递了个眼色给手下,两个人走上前去,开始翻倒他的东西,一个跟班掀开了被角,三四个银锞子露出来,跟班伸手去抓,欣喜地大喊:“大哥!找到啦!还是个有点钱的主儿!哎呦——”
那个少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握住那个跟班的手腕,简单粗暴地一扭一送,那人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握着手:“断了断了!哎呦——断了!”
谢岚上前一步,手里的剑“唰”的出鞘半寸,他扬了扬头:“哪儿来的刺头,敢打小爷我的人?”
少年没答话,站起来面朝着谢岚,他没有拿他的刀。营帐顶上的大油灯照着他倔强的头发,谢岚第一次看见他的脸,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人。那张脸不算英俊,也不清秀,只是刚毅,像铁铸的面颊。红黄色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额前的头发落下几缕挡住了眼睛,谢岚只觉得他静默的身形中流淌出危险的气息。
谢岚撇了撇嘴,他从小师从骓剑门高足,同辈里面也是用剑的高手,这也是他为什么敢带着几个喽啰就四处惹事的原因。以往也有很多看不惯他纨绔样子的人,最后都一一败在了他的剑下,并不是每次他惹事谢子鱼都会碰巧在场的——谢岚相信,这次也一样。
他拔剑,慢慢把剑尖压低,他的目光在对面那个不知名的少年身上定住,那少年轻微皱了皱眉,拾起了行军床上的刀。
然而他并没有拔刀。
谢岚没有犹豫,一剑以直线攻过去,他的剑极快,再加上先发制人的优势,他有把握对方躲不过这一剑。
但是通过剑传导到手上的触感却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他的剑撞击到了对方的刀锷,然后被一股蛮横而强烈的力道弹开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居然脱手飞了出去。
整个大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俩身上,毕竟——剑砸到地上的声音实在太不容忽略了。
愣了片刻,谢岚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反手抽出了身边随从的佩剑,大声怒道:“你竟敢打掉我的剑!你叫什么名字!”然后他挥着剑想要冲上前去,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谢子鱼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捏着他的手腕夺过了他手上的剑,用侧面拍在谢岚肚子上,把他拍得向后退了好几步。谢子鱼扬了扬头,把剑收到腰旁,语气带着一贯的嘲讽:“真是丢我谢家的脸,跟我出来。”说罢他一掀帘子出了营帐。
谢岚知道这个一向看他不顺眼的表哥在替他解围,于是他只好咬牙切齿跟着谢子鱼走向外面,这时听到后面那个少年低沉浑厚的回答:
“长芦,相仲良。”
“没见过像你这样蠢到自报名号的,还是跟谢岚那种家伙,简直是讨打。”
“或许比技巧他是比我厉害,但是真打起来,他不一定能赢我。”相仲良面无表情地说。
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三百人的新兵营里,霍云正端坐在台上指挥着操练。今天的训练只是砍木桩,虽然看起来简单到不可思议,但是配上军队里统一配发的重刀,练起来也是相当费力。苏南渡几乎是新兵里面看起来最瘦弱的,他皮肤白皙,头发又细又软,骨骼细长清秀,一双女孩一样纤细的手握着重刀,看上去每一刀都像是要了他的命。
虽然生来是公子相,苏南渡却有着话痨的病,从昨天过后,只有他一个人跟相仲良说话,而且喋喋不休地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除了相仲良,没有人能忍受他这样说话。
“你知道不?谢岚的老师可是骓剑门的,那可是白鹤城数一数二的帮派,据说是因为犯了门规被逐出来,谢尚书因为惜才收入门下,那人被逐出来的时候,骓剑门门主都摇头叹气说可惜呢。”
苏南渡卖力地练刀,一脸认真的样子似乎真的在为相仲良考虑。
“你知道不?谢岚被称为白云城三少不是没有原因的,什么偷鸡摸狗男娼女盗的事他都干!因为没人拦得了他啊,就算给他点颜色,他事后也要添火加柴给你还回来。之前有次他看上了一个姑娘,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谢岚硬是强掳了去,后来男的来找他算账,还被他打成了重伤,在窦神医那住了半个月,这事儿就他告诉我的。”
相仲良没说话,他依然不轻不重地练着刀,眼神镇定而淡然。
苏南渡对他唠叨了半天的话作了总结:“你等着吧,这事儿你躲不过的,他那种睚眦必报的伪君子。”
“他不是伪君子。”半天没出声的相仲良突然说。
“什么?”
“他是真小人。”
苏南渡还没有来得及对相仲良做出的中肯评价表示赞赏,后脑勺就被狠狠拍了一巴掌,他跳着脚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十三卫卫长是个满脸横肉的粗汉,他用一只手指顶着苏南渡的额头,劈头盖脸骂道:“你个长着娘们样的小兔崽子,给老子使点劲,厨房的大肉包子喂不饱你是吗!”
话痨破天荒地咧着牙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