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一千年……你还会记得我吗?”
……
“罪妖忤逆,得诛六界,流放五行,永世恒黜,再无肉身。”
天雷伴着地火,连它们都是永恒世世的一对,那一具曾泛妖娆的身体,渐渐散为灰烬,进入轮回唯一的凭证,没了。
铁索连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因触碰彼此而发出欢愉,黄沙遍目,以后,这里便是家。
……
鬼差又来了,那些相似的镣铐里,囚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孔。
曾经跌落山谷的那个药农,曾经病入膏肓那个老妇,曾经路遇豪强那个书生,曾经伏法遭诛那个将军……
孟婆和蔼得像位慈母,招呼一行人落座,用衣袖为其拂去几多风尘。
“最后一站,过了桥,什么都放得下。”
“妖儿。”
一声唤,走上奈何之前,最后一个要见的人,翩然而至。
黄沙星星点点,紧着渐渐飞卷,八百里绵延而起一袭华服,顶冠披霞的一个影子慢慢浮现奈何桥边。
她摆动腰身而来,冠头声声潺潺,桥慢慢去了身后,她又忍不住回头去瞧了一眼。
“妖儿,送他们上路了。”
她似散着光,谁看了都觉心安。
药农痴痴地看向她,那双眸望来,家里卧榻不起的结发妻浮现,声声唤着再不回来的丈夫,泪水在两人脸上滑落,似有些不甘和激动,终也平静,再无波澜。
药农手脚上的镣铐“哗”一下子散落,落地而没,黄沙似又浓稠几分,他静若游魂,起身上了那桥,一股温暖拥来,心无挂碍间,人世又多了一声啼哭。
他走了。
老妇不孝的儿孙,锦衣玉食后草草掩埋的一捧黄土,那副身躯会在那悄悄腐朽,许是百余年后再无人知晓谁曾来过,终也没了任何曾经的证据。她们注视彼此,又多几滴清泪。老妇,后也上了那终点的桥。
书生还未取到的功名,穷乡里曾十里相送的邻里和父母,一张未曾落笔的金榜之作全都散落风中,谁家的二八佳人还未见得夫君就已注定另嫁。她擦去他脸上的泪,待他走上奈何,竟有了一丝隐约的笑。
将军的家国和天下,换了名姓,銮殿上正襟一个贪恋声色犬马的爪牙,史官笔下没留住他的名与姓,一支血脉也从此断了流淌,他仰天而笑,三声“也罢”回荡在无边黄泉旷野,泪滚烫。
鬼差们走了。
孟婆收拾一切,准备迎接下一批来人。
“妖儿,别总去看那桥了,这辈子的泪是流不完的。”
华美的服冠在烈风中摆动,她记得送走的每个人,每段前尘种种,每一次遇见,她都还没忘记他们几世前的次次周遭,但没有人再记得她曾为他们留下的那几行清泪。
“婆婆,这就是我的枷锁,对吗?”
孟婆直起酸涩的身子,眼神中是千百年间慢慢积累的怜惜。
“有人就永远有梦,有梦,你便没有前世今生,入不了轮回啦。”
“这片无边无际的黄沙便是困我的锁,每个走上奈何之人要放下的过往,就是我永世的枷。”
她抬头瞧着那蔽日的飞沙,早忘了天是什么模样。
孟婆陪了她很久,也忘了自己是看管这炼狱的卒。
永世不得肉身,如何再入轮回,灰飞烟灭来得多容易,多痛快,她却怕那人再无美梦,选了这永世的活剐。
“妖儿,还在想着见他吗。”
“他何时能入六道?怕是天地枯萎也不得吧?”
桥就在她面前,却永远也踏不上去,不忘再多说句。
“许是早已见过百次千次了,却早也记不得,我等的又是谁呢。”
《泉物异志》载:“奈何桥边有一物,非男非女,似人似鬼,月父夜母,啖亡者身前事所具忆,幻化多变,不足一像,善潜人梦,欢合而卒,是为梦妖者也……”。
谁人作这一篇早就无从知晓,信念却化作一个诅咒,像一颗种子在生人世界发芽,梦妖终究成了一个害人性命的妖物,带着再也挥之不去的形象,被弃置在亡魂转世前最后一站,带着自愿背负的罪,和她不该有的一段情。
人世间慢慢也有了那么一句话,死多么容易,难的,是活下去。
“婆婆,我想出去看看。”
孟婆停下动作,遮天蔽日的风沙随着妖的消失,平静下来。
“早就没了肉身,这困住的只是你的心。”
她上不了那座终点的桥,在这等着那个再认不出她的人,执念和回忆越重,枷和锁便亲近得越紧,可偏偏,她要靠这永无尽头的回忆才能活着,可偏偏,所有困住她的,都是她自己求而得来的。
一个早早睡去的魂,等着一个人的到来,梦里有的记忆有些属于前世来生。
她在那里重温,只留下衣带间温柔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