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
这个姑娘叫赵晓芬,就在2008年8月,正式成了东宁大学的一名艺术学院学生。
开学这天,赵爸爸穿着只有外出喝喜酒才会穿的领子发黄的白衬衫,临时买了一个小方包,揣着给赵晓芬交学费的银行卡和几百块钱的临时费用。赵妈妈在前一天就在隔壁箱包店买了一个最便宜的大箱子,给赵晓芬塞了一箱衣服和日用品。赵爸爸夹着小包,耀武扬威地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回头问赵晓芬箱子好不好拎,但就是没有停下脚步,街坊邻居看到赵爸爸,笑嘻嘻地问送女儿去上学啊?赵爸爸抑制不住笑意,却还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口气说:“是呀,闺女开学了,送她去东宁大学报名。”直到大概第四个熟人问到赵爸爸,他才发现赵晓芬已经不在身后了。赵爸爸立马往回走,边走边喊,怎么不走了?边州这个地方的8月底每天艳阳高照,热得人汗涔涔的。赵晓芬停下来靠在箱子上,一股火窜上脑门:“太重了,你拎一会啊!”赵爸爸好像意识到了自己没有分担女儿箱子的重量,笑嘻嘻地说:“拎不动给爸爸来拎。”就这样,赵晓芬在一股莫名的恼火中跟爸爸上了去东宁市的大巴车。
上车后,赵晓芬汗流如注,又没有纸巾,只好在肩膀上蹭去脸上的汗珠。大巴发动了,慢慢的空调风吹了起来,赵晓芬闭上眼睛休息起来。大概过了十分钟,赵爸爸开始跟赵晓芬说东宁市,赵晓芬睁开眼睛听着,赵爸爸说的起劲,赵晓芬就问他:“你去过东宁嘛?”赵爸爸听到这个问题,突然挺直了腰板:“当然去过!不过很多年以前了,那时候可能你还没出生,现在应该变化很大了。”赵晓芬以为爸爸口中说的东宁是现在的东宁,还想问问哪些地方好玩呢。却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19年前的东宁,就再也提不起兴趣,开始犯困,随着车的摇晃慢慢睡着。不知道睡了多久,司机喊了一句到东宁了,全部下车,赵晓芬才睁开眼睛推醒爸爸准备下车。下车拿好行李出站便看到东宁大学的学生志愿者坐在欢迎东宁大学新生的横幅下面,接待零零散散的学生和家长。赵晓芬跟爸爸走过去,告知志愿者自己是大一新生,便被领到一辆大巴车上,等待人满去学校。赵爸爸上车后,开始抱怨起来:“一早坐车,现在都1点了,饭还没吃又要等。”“那我们先下去吃点东西,吃完再过来?”赵爸爸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赵晓芬:“车站饭菜多贵,又贵又少又不好吃,等到学校再说吧。”
大概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开往学校到车总算出发了,车上的家长都开始闲聊,赵爸爸也参与了进去,无非是一些自己培养小孩多不容易,小孩不争气考不上更好的大学,说的有声有色,像是赵晓芬辜负了他的期望一样。然而赵晓芬自己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她很为自己骄傲,在一个没有出过大学生的家庭里,她是第一个大学生,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虽然是艺术学院,在他们大人眼里是一个学出来也找不到好工作的专业,但赵晓芬当时只是为了确保自己考上大学的概率更高而学的画画,并且现在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在后来很多次关于为什么学画画的询问中,赵晓芬很诚实地如此回答这个问题,她倒是直率得毫不避讳。
到了学校后,除了报名交钱,跟赵晓芬领了被褥,吃饭,赵爸爸就再也没有参与过其他事情。吃完学校的盒饭,赵爸爸嘟囔着菜太少了,吃不饱,然后跟赵晓芬把被褥抬到宿舍,叮嘱了赵晓芬好好学习,好好吃饭,钱省着点用就匆忙走了,说是要赶去车站坐车回家。赵晓芬一下被扔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宿舍四张床,她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她看了一圈床上的名字,自己在靠近门口的这个床位,另外三个床位上分别写着问婷,欧阳雨,柴菲菲,不知道是三个怎样的姑娘,即将相伴四年。赵晓芬内心有点紧张,自己来自小地方,性格又不是很好,有慢热怕生,不知道待会有舍友来了该怎么办。叹息一声,赵晓芬只好开始收拾自己的桌子和床位,擦拭了一半,从卫生间换水回来的赵晓芬看到自己斜对面的床铺上有两个中年男人在铺席子套被子,床下有一个妇女在拆箱子。赵晓芬心想可能是舍友的家长吧,舍友怎么没在,大概买东西了吧。看见大人赵晓芬也不好意思打招呼,默默地放下水盆,继续擦桌子。这时候突然一个人蹦跳着过来重重地拍了一下赵晓芬:“你好,我是欧阳雨,以后我们是舍友啦。”“你好,我叫赵晓芬。”然后这个在大学里第一认识的女生就走到她的床铺指挥她的家人放东西了。赵晓芬自己默默擦着桌子,铺着被子,欧阳雨在宿舍大厅和宿舍之间蹦来蹦去,实在无聊突然在门口停下问赵晓芬:“你爸妈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啊?”赵晓芬弯着腰铺床,看看斜对面忙活的三个大人,突然有点委屈,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爸爸没有那么细致,含糊其辞地说爸爸有急事要处理,赶着回去了。
到了5点,欧阳雨看看手机:哎呀,都5点了,爸妈你们别弄了,去吃饭吧,6点还要去班级呢,剩下我自己弄就好了,你们吃完跟叔叔回家吧。赵晓芬还在给书架上放书,欧阳雨的妈妈经过门口说:同学你跟我们一起吃饭吧,以后跟我们欧阳雨也是同学加舍友了。”赵晓芬虽然已经有点饿了,但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拒绝了:“不用了阿姨,我等下去食堂吃。”欧阳雨跑过来一下挽住赵晓芬的胳膊:“哎哟一起吃嘛,就这一顿能吃好点了,以后有的吃食堂呢。”赵晓芬就这样半推半就地去跟欧阳雨和她的家人吃了一顿局促不安的晚饭。席间家长们三言两语地问着跟调查户口一样的问题,也三言两语地介绍了欧阳雨的情况,然后最后总结就是,看你挺能干的,以后多帮助欧阳雨,她什么都不会。
吃完饭欧阳雨的家人就开车回去了,赵晓芬和欧阳雨准备去宿舍拿下书包再去宿舍。路上欧阳雨问:“你有没有见过另外两个人啊?”“没有啊,5点都没来,我隔壁床的倒是看到家长在帮忙收拾东西的,就4点那会,你看到没?”欧阳雨一拍手:“看到了,一个黑黑的高高胖胖的女的在那收拾的,可能是她妈妈吧。她本人倒没看到,你看到没?”“没有,不知道咋样。”说着两人便到了宿舍,一个穿着红T恤牛仔裙的戴眼镜的女孩站在赵晓芬对面桌子前叠衣服。又是欧阳雨先打招呼:“你好,我是你舍友欧阳雨。”“你好,我是赵晓芬。”“嗯,我是文婷。”说完赵晓芬和欧阳雨就各自取了书包去教室了,临走赵晓芬还提醒问婷6点有班会,让她快点。去教室路上,两人都说问婷感觉很文静,却不知以后会对自己这一评论重重打个叉。到了班级,面对一张张陌生的脸,大家都比较拘谨,只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可能是舍友或者老乡。离六点还有5分钟,那个又黑又高又胖的“阿姨”走进了教室,欧阳雨特别惊讶了小声让赵晓芬看她,赵晓芬也很惊讶,原来她是室友,不是室友的妈妈。这个“阿姨”选了个在欧阳雨和赵晓芬前面两排的位置独自坐下,拿出了纸和笔,好像准备上课一般。就在大家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小个子的美女走进了教室,在讲台处停止了脚步,大家猜想这个就是辅导员了,立马安静了下来。“大家好,我叫徐静,从今天开始就是大家的辅导员,大家以后的生活学习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下面我们来开下班会,主要目的就是让大家自我介绍一下互相认识,然后安排一下接下来两周的军训。”听到军训两个字,所有人都沸腾了,这么热的天军训?还两周?别的学校就一周!天天穿迷彩服要热死人啊!各种抱怨纷纷涌出。徐老师用黑板擦敲了两下讲台:“好了,别讨论了,下面开始作自我介绍,从第一排开始。”大家开始介绍自己,赵晓芬没记住几个,就主要记了自己宿舍的几个人,欧阳雨就不用说了,已经知道了,是无宜市的,小自己一岁。另外两个人跟自己一样大,“阿姨”叫魏菲菲,是盐瓷市的,文静的眼镜女孩叫问婷,是昌州市的,大家都是市里的人,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边州这种小地方的,虽然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烟州市的,跟宿舍伙伴说是边州县的,但其实赵晓芬只是在边州县读书,自己的家在边州下面的小镇上。所以赵晓芬才是自己家里唯一一个大学生,考上大学爸妈有点骄傲。
晚上回到宿舍,大家开始没那么陌生,又重新详细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欧阳雨和问婷是独生子女,魏菲菲有个小几岁的妹妹,是因为小时候生病,医生说寿命短,爸妈决定再生了一个,但后来魏菲菲又渐渐恢复了健康,只有赵晓芬一个人有一个弟弟,只因为赵晓芬是个女孩子,出生时爷爷奶奶不是笑的,是哭丧着脸,后来就有了弟弟。赵晓芬轻松地说着,已经知道很多年的事实,轻轻松松地当别人的事讲出来,从没有过任何情绪波动,就当面前这三个条件和生活都比她好的女生纷纷说起她家人老封建的时候,赵晓芬突然鼻头一酸,莫名其妙的委屈感,自卑感开始笼罩过来。赵晓芬很自然得抽了几张纸巾,装作去上厕所,关上厕所小隔间的门,赵晓芬捂住嘴不发出声音,掉了几滴眼泪下来。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赵晓芬立刻整理情绪,擦了擦眼睛,拉了水箱的绳子,像上完厕所一样回到宿舍。在各种疑问,聊天,吹牛的声音中,赵晓芬慢慢开始不再说话,只是听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介绍自己的家里人,不是总经理,不是老板的朋友,不是技术人员。她也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的家乡,没有火车,没有地铁,没有按计价器计价的出租车。她更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的家,她曾经觉得还是不错的家,没有小区划分,没有物业,没有大客厅,没有超过10平米的房间,没有电脑。渐渐地,赵晓芬越来越困,越来越不想说话,终究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