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参加她的喜宴。伴娘在她身后站成一列。
「恭喜。」
我把喜袋塞进她手里。她没有推拒,也没有攥紧,扭头交给了伴娘之一。
「谢谢您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新郎朝我微笑。笑容爽朗。
「恭喜。」
我又再说了一遍。
筵席万分热闹,和世上其他所有婚礼一样,面生的面熟的通通凑到场。我的位置落在柱旁,柱身用芍药花瓣铺裹,花瓣还接着当天的露水。
喂,不要这么奢侈吧。
以前,我是说,大概五年前。那时候对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学校封闭了校园,就找了人烟稀少的地方翻过墙去,只为去看看广陵盛开的芍药,又再不辞辛苦翻回来。
那时候为一个人好像做什么都可以,而做的全部,又好像可以什么都不为。
「F!妳来太迟了也」
「X,听说过晚高峰伐?」我拉开椅背坐下,「堵得飞起来好不好。」
来时的路意外顺畅,顺畅得让人只好停车后又枯坐着磨蹭掉十首歌。这几年的我们没有太多共同朋友,我害怕去早面对陌生人的尴尬。
不一会J就过来敬酒。
「J!怎么才来我们这桌,罚酒罚酒!」
「去,又撺掇美人喝酒,什么居心。」医学院曾经的姐妹们迅速挡了伸来的红酒,「我们系花也是你撩的么。」
然后L凑近了些,用低得仅够我听见的声音说:「我还以为妳不来了。」
我找不到理由不来。我似乎从来都找不到理由拒绝那个人。
她说她要结婚了,我说好。她说妳要来,我也只有应邀。
微信的最后我问她,妳是不是也该给我寄张请帖意思意思啊,短信太节约了吧。
几秒后她乖巧回复:好的。
可是如今在场的只有我空着双手。她忘记了。
J记性差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上课忘带笔,逛街忘带钱,我曾经开她玩笑,说会不会哪天你结婚把自己大喜日子都记错。她很认真地想一想,正正经经回答我,说嗯,除非是和你结婚。和妳的话,我就把日子放心尖尖上。
到后来,我已经十分擅长打断她这种愉快的要挟了。
——没人稀罕妳记不记得,结婚是妳的事。
于是久而久之,连看客们都演变得分外沉溺这类薄情人和痴情人的戏码。L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关切起J的。或者说,L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关切起我和J的,得空就问,哎F,妳那个痴心人呢。
「没有痴心。」我义正严辞,「只是欣赏,以上。」
「什么以上?」L眼梢堆着笑,「友达以上?」
我承认没有遇见过J这样的女孩子。会想尽办法对我好,会毫不吝惜地哄我笑。
我们经常在一个教室自习,偶尔从书里抬起头,就会无意间撞上彼此的眼神。那种眼神我在许多地方看过。心里装满另一个人的人,眼睛里全是类似的东西。
那她是因为什么呢。
我不懂。也不想深究。
平时的J一直都是个安静的姑娘,有时自己的事情太多,她就真的没有再来找我。往后的一个多月,我只有在偶尔经过医学院教室的时候,才能匆匆瞥到一点她被身边几个女孩子挡去大半的侧脸。她们围着她,不知听她在说什么有意思的事,陆续笑作一团。
我问L,以前J讲段子的时候我也笑得那么开么。
L说那没有,妳要矜持很多,只有眼睛在笑。
那晚我第一次梦到J。
醒来却忘了梦的内容。
我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眨了几次眼,发觉有点想不起她的脸了。
「F!」隔壁床的L趴在枕头上支棱着下巴盯我。
「干嘛。」
「老实说,妳是不是有点失落。」
「听不懂妳说什么。」我撑开被子坐起来,「我去自习室了。」
「算啦,」 L伸了个懒腰翻身重新躺好,「我睡个回笼,中午去找妳吃饭。」
周末清早,教室还是空的。
我神使鬼差走向那张她的固定座席,翻开椅子坐下。
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她正独自拖着硕大的行李箱杵在学校门口。夏天还没过去,当空的太阳依旧吐着猩红的舌头,像只耀武扬威的猛兽。她就这么孤独地站着,目光有点无助地在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校园分布图上来回逡巡。一颗小小的汗珠沿着额角滑下来,停在她眉梢的位置,又很快滑了下去。
「需要帮忙吗。」
我把阳伞遮过她头顶。她戴了一只小小的发卡,很可爱,很适合她。
陪她去寝室楼的路上,她絮絮说了许多话,像是终于安下了心,又仿佛仍然在紧张。
见她第二面,是她喊的我。
「她在食堂的人流中朝我挥手。一身不那么合身的军训服,笑得傻里傻气。下一秒就把滚烫的汤水翻在手上。
痛吗?
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问她。
见她第三面。第四面。五六七八。
到记不清回数。
却清楚记得了每次的情景。她的神态,她的动作,她的声音,她笑起来唇角勾起的弧度。
那句话是怎么说呢——
「春风沉醉的夜晚遇见过妳,从此东西南北风一样了,清晨也是夜晚了,不想妳也是想妳了。」
不想妳也是想妳了。
「喂!」
她投下的阴影挡住了惨白的灯光。
被她强行拜托的事情太过麻烦,我反复想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想不出完美的办法。
「小哥哥在苦恼什么呢」她说,有种小朋友汇报演出时候的那股认真劲头。
「这件事不能找别人吗」我看住她。
「不行。」
她突然冲到我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
「谁都不行。」
「F妳行不行!快把整盘虾剥自己碗里去了!」L痛心疾首,「还让不让我吃了!」
「吃吧。」我把剥好的虾放到她面前。
L一脸惊恐,转头问她W,说,这虾我能吃么。
「吃吃吃,吃了还能怀孕怎么着!」
L放心了,说那我不客气啦,W我跟妳说,这是我和J十几年革命友谊里面第一次轮到我吃她剥的虾。
W好奇了,问那以前都谁吃的?
以前都是J吃的。
在J之前,我甚至没有给人剥虾的习惯。
L说你好像有点开始喜欢上人家了了。
我摇头,说没有。
她啧啧咂嘴:「摸良心说话!J妳几时给我剥过半只虾?」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
「没什么不好的。」L伸长胳膊拍了两下我肩膀,「别怕。」
怕吗?我从来没有这样心如明镜过。
学校的围墙挨着居民楼,到了深冬,围墙那头会开很多芍药,红的白的,特别漂亮。早些开春的时候我带过她翻过一次,我说妳别害怕,其实不难的,或者实在不行妳等在这里,我去摘给妳。也许她始终不知道,其实有她在我就可以变得很勇敢。
曾经好奇地就着一支烟抽了人生第一口然后咳嗽着把烟蒂摁灭。
逃过专业课去看电影,敏感的而又漫长的文艺电影,一百二十分钟,每秒都在克制想要触碰她的冲动。
吵嚷的音乐节,缎带在两人手腕中间打结,混在欢呼中间声嘶力竭叫对方名字。
我不想在八十岁的时候回想这一生,想起自己翻过墙抽过烟逃过课有过声嘶力竭,然后遗憾发觉唯独没有爱过最深刻的那个人。
「不要这样啊,」她应该是笑了一下,没有把脸抬起来,「我会当真的。」
话音里有微不可闻的颤抖。
「我很笨,会当真的。」
长大后的她没有过多改变。身高如旧,身形瘦了一些。只有新郎给她戴上戒指的那刻,可能是穿高跟鞋忙碌了一天的缘故,她脚下踉了踉跄,笑容有点恍惚。那种恍惚让她看上去有些陌生和成熟。
听L说W说新郎对J很好。是那种无微不至的好。W和新郎是同事,朝夕相处,深谙为人。L说,阿黄妳放心吧。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一直都知道她会平安顺遂,遇到百分百珍惜她的人。
有时候我有点羡慕L和W。L单身23年,毕业认识W,他们出现在对方生命里的时机刚刚好,不晚不早。
而更多时候,我已经不再祈求什么了。
年少时钟情一个人的方式总是热烈而莽撞,空有信念却匮乏资本。想和对方天长地久,想撇开除彼此之外的任何都不管。然而有一天,离开了那个人,可能是加班到深夜,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地铁上,可能是当经过那家有个很像她却不是她的店员的罗森,妳忽然就明白了。日子还是要过,生活没有那么多非谁不可。「不是妳,谁都不行」和「不是妳的话,谁都可以」,说到底是同一件事情。
妳忽然就可以放弃心里那份执着了,连同自己一起,麻木地把未来割舍了。
L吃完最后一只虾,会场很配合地有那么一刹的寂静,然后台上响起了我的名字。
「F先生在吗?」司仪略带迟疑地重复,「新娘要把捧花给妳噢。」
没有哪个新娘的捧花会是一株木棉花。孤零零的,和喜气丝毫不沾边。J的脸上没有太多笑意,我猜我表情也有些许僵硬,伸手去接的时候,我甚至愚蠢地问了一句,捧花不是要抛么。
「不用的。」
她俯过身来抱我,婚纱蓬松的裙摆横在我们中间。
「因为全世界我最想妳幸福。」
她的吐息准确无误落在我耳廓。
毕业那年,学校迁徙来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在我实习的日子里,J说她每天都会来湖边数一遍,因为数数的时候浑然不觉,时间好像会过得比较慢一点。然后我毕业的日子,也好像可以来得不那么快一点。
我们最后一次回校答辩是个很晴朗的星期三。候在门口的时候,L突然问我,明天妳真的不准备和J道别?
我视线仍旧凝在窗外的水面上,说是啊妳知道的,我不习惯说再见。
「妳喜欢她吗。」
这么问着,语气却全然不是问句。
「不知道。」我说。
灼烈的日头晒得人意兴阑珊。我把手插进口袋,却摸出两颗J一早给我的德芙。巧克力已经开始化了,渗出包装纸,湿答答黏在指缝间,很不舒服。
「我可能是爱她吧。」
我听见自己说。
J说那群鸟一共有57只,我只数出了56。
并且我再也没有机会数到57了。
这世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有的心一辈子也只能起一阵风,只有一次恋爱的悸动,一场念念不忘,和一个无疾而终的,无二的爱人。
我终于想起第一个关于她的梦。
梦见酒店化妆间出的水是温的,扑到脸上几乎起不到冷却的作用。梦见我抬起头,镜子里J拖着逶迤到夸张的裙摆倚在一旁,手里捏着一张喜帖。
「妳要结婚啦?」我佯装轻松。
「对啊。」她往前递了递,无名指上的钻戒在灯下亮得晃眼。
「那妳为什么不请我去当伴郎。」
我执拗地没肯接,她也不准备收回手。我们像两个置气的小孩子,在洗手台边顽强对峙着。
「妳看一眼吧。」她终于着急了,嘴角委屈地瘪了瘪,眼眶中蓄势已久的泪水就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求妳了。」
我只好忍着心酸打开。
【新娘:J 】
下一行——
新郎那栏是
J以前是不信神佛,以前和J还有几个朋友出去旅游,J最讨厌的就是佛寺楼台这类地方,连要人陪她去求学业都是的没有半点敬意的样子——F我期末挂科的话今年就拿不到压岁钱啦。
最后却长跪在佛前求了姻缘。
回去的地铁上她莫名其妙问我,结婚的时候妳想用什么花?
午后的我睡眼惺忪,随口敷衍道——
「木棉吧。」\
愿一切都只是至死不渝的一场梦
Rewrite by 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