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烈日灼心
程然是在个烈日如虎,寒蝉不休的日子里突然来找了马玲玲。这次见面不是在家,而是在马玲玲常去的那个公园,薛妙慈也跟着去了。
本来程然看见薛妙慈是有些惊讶的,惊讶就是抵触,就是忖量着一些原本要说的话还能不能说,但她眼睛扫到了薛妙慈脖子上那条项链下隐约的红印子,再联想到方圆回来说的那个为马玲玲出头的姑娘,联想到母亲说这两天一直有个闺蜜陪在马玲玲身边,程然很安心地一笑。
笑,婉转,笑,恰到好处,就是既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知道了,又能给对方个借口说,她的笑里没有恶意,那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
程然是比以前通透了,以前她看不出这些蛛丝马迹,看出了也没法做这样的笑。以前她只是赌气然后妥协。可自从那次风雪归家,自从那次大哥与她一番交谈,自从她能感受到肚子里的生命,她就好像又对人世有了新的境界,是如同参透了佛家说的实相般若的境界。
“这里是不是太吵了?对宝宝不好吧?”马玲玲说。
这里,就是她平常在公园看大爷大妈跳广场舞的地方,远处是三五个中年人对着喇叭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近处一队是大爷大妈在跳水兵舞,一队是个妆扮极专业的大爷带着其他人跳民族舞,背景音乐分别小苹果的变奏和鸿雁。再往角落看,那总是一身女装的男人还是躲在小片的阴凉里,扭捏自己的肉体。他是也放了音乐的,虽然声音小,但能听出是滚滚红尘。
“而且,这音乐胎教也……”薛妙慈四处望了望说。
“没事儿!”程然摆摆手,拉着两个人在大树下那一圈儿椅子上坐下,“没那么多讲究,热闹总有热闹的好处。”
于是,三个人才分别落坐,因为怕来人碰了程然的肚子,马玲玲和薛妙慈是分坐程然左右的。
“妈说那天你肚子不舒服,没事儿了吧!”马玲玲问。
“嗯,应该没事儿,这两天好些了,有点儿扯着疼,孕妇经常的。”程然说。
“那没去看看?”薛妙慈问。
“明后天就产检了,不着急。”程然说,然后,她突然停了会儿,是看见阳光从眼前的树影间洒下来,一条条的,好像帘幕一样。马玲玲和薛妙慈也看到了阳光,也都出了神,但三个人想到的却截然不同。
马玲玲是又想起了贼。不过,这次不再是联系司马相如和薛妙慈,是直接联系了她自己。
薛妙慈是想起了塔尔寺里的经历,想起了马玲玲是怎么强硬地护着自己,怎么一巴掌扇在那男孩儿脸上。那时,马玲玲就好像她生命里的阳光,是永远能守护她,照耀她的。可现在回来了北京,却反过来,是自己要护着阳光了。她不是不能明白马玲玲的的处境,她只是不太理解,那个在彼时如此强悍的人,到这里,却怎么脆弱得好像是玻璃做的,就连听到程然要找她,都能吓得她身子发抖,还要自己陪着才肯过来。
程然是觉得安心了,有热闹做掩护,再加这阳光的帘幕,这里无论实际,还是感觉上,就都是个只属于她们三人的密闭的环境了,她也就能安心说话了。
“我今天叫姐姐出来,首先,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程然说。
马玲玲原本放松的神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薛妙慈也侧过头来看着程然,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天,方圆回去就把事儿跟我说了。”程然说,“他对你那样,我挺气他的。但想想又狠不下来气他,姐你也多包容他,你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的,其实真碰上了心坎里的事儿,是一点就着,那个脾气跟倔驴一样,当谁也拉不住。可过后,他还是后悔的。”
马玲玲点了点头,“我从来都没有怪他,那天也是我不好。”
“你们姐弟的事儿,谈不上谁好,谁不好。我那天听方圆说了,惊啊!气啊!都是其次,主要还是感动。”程然叹了口气,是若有所思地样子说,“这天下人只道父母对儿女的心,又有几个人能理解儿女对父母的心……那份拼抢,争夺,不要命,不要尊严,只为了一个自己心里的名份,要刀刀往别人的心里剜,又往自己的心里砍。光是这份情,这份苦,就没人能责备你们。”
程然低下了头,开始是神伤,后来眉头皱起,汗也下来了。这马玲玲和薛妙慈才觉出不好,都吓得赶忙抬起来半个屁股。
“没事儿,没事儿!”程然摆摆手,“是小宝宝踢我了。”
“哦!真的会踢呀!”马玲玲说。
“嗯!姐你要不要摸摸?”程然嘴上是询问,但手却已经抓住了马玲玲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哎呀!真的有!”马玲玲感觉到了,是好像很大的脉搏跳动的感觉。
“我……我能也摸摸么?”薛妙慈问。
“可以呀!”程然说,也把薛妙慈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等了一会儿,终于又是一脚,肚皮的震动三个人都感觉到了,都抬起头来,相视一笑。
“姐,我是希望,开心出生以后,能有个相对完整的家,有爸爸妈妈,还有奶奶。”马玲玲的笑瞬间就凝住了,手也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她是忽然觉得自己这小侄子的一脚不是踹在他妈的肚皮上,而是直接踹在了自己的心坎里。但程然早有准备,她用力攥住了马玲玲的手。
“姐,其实那天方圆去,是因为妈的态度有些暧昧,好像是刻意要跟我们疏远的意思。方圆就猜是你误会了,跟妈说了什么,才想着要跟你解释解释,他的意思是他不会和你争母亲,只是最近确实需要母亲陪伴我而已。”程然说的让马玲玲有些震惊,但她立刻想起了那晚与母亲的夜话,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
“但你们一吵,方圆负了气,反而是真的生出来要把母亲接走,和我们一起生活的心思。”程然说着,停了片刻,才又继续,“而我,本来也就是这个意思。”
马玲玲又下意识地抽了自己的手,这次,她抽出了,因为程然主动松开了。
“姐,你们扶我去那里走走好么?”程然说,她眼睛看见了远处的一片花圃,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烈日便酣畅地撒着,让人都不敢靠近。但马玲玲知道程然的意思,就和薛妙慈一起,领着她往那里走去,是与喧闹渐行渐远。
“姐,我是在个穷山僻壤里出生的,我们那里不兴顾家,兴走。自小儿,我二哥,大哥跟我说的都是走出去。”程然边走边说。
“所以十一岁开始到县城读书,我就实际上再没在家里住过,后来二哥去世,更是和家人的感情若即若离了。我是偶尔会想起家的,但想来都是家门前的流水,还是走的意思。记得毕业那年,天南海北地去找工作。总会忖忖那地方是不是称自己的心,其实不过是要寻个落脚之处。我不想做雨打的浮萍,不想做没有根的荡子。所幸地,我遇到了方圆。”程然说着,眼睛闪烁了一下。这时三个人已经渐渐远离了那些嘈杂。
“为了方圆,我跟家里彻底闹僵了。虽然他们来了我俩的婚礼,但他们的态度,我能明白。可我不后悔,就像我大哥临走时候跟我说的,‘现在我跟你二哥是安心了,你这片云彩,总算是着落了。’”
马玲玲听着程然的诉说,阳光灼灼然,让她抬不起头来,但这正好随了她的心愿,正好让她可以不去看程然的脸。
“姐!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现在这个家对我来说有多重要。那天晚上,方圆跟你吵完,回去就做了噩梦,嘴里‘别走别走’的。我把他推醒了,可问他什么他都不说。第二天去看他爷爷奶奶,三两句话,就又发了一顿脾气,差点把房顶子都掀起来。我知道,他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了。”程然又抓住了马玲玲的手,是好像祈愿的人抓住了活佛的手。
“姐,开心马上就要出生了,我不想方圆的心里还留着疙瘩。我想即便是我的心里掏空了,也还是要把他的心补全。姐!所以,我想你体谅他,当然也是体谅妈,他们是真真的一家人呀,是我肚子里宝宝的爸爸和奶奶。我不求别的,只求一家人团圆,这总不算僭越吧。”
程然说完了。还没走到花圃,也不用在走到花圃,三个人都站在了阳光里,站在沉静与喧哗之间。
是薛妙慈先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恍然有些明白,明白马玲玲为什么会那么怕,为什么她能在塔尔寺掴一个二十几岁男人的嘴巴,却害怕见一面眼前这身子消瘦的孕妇。是因为那男人搏的最多不过是面子,是市井无赖的好勇斗狠。而这里,这方圆、这程然,拼了命来搏的,却是心呀!
马玲玲呢,还是没有说话,这次可好,她是觉得自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了。她其实很想反过来问问程然为什么不体谅体谅自己?可她又不得不承认,程然的话丝毫不差。母亲是方圆的母亲呀!是天赐的骨血。所以,不是方圆负她呀!不是母亲负她呀!不是程然负她呀!是天负了她呀!马玲玲想着,忍不住抬头,她想看看天,想问问天,可阳光尖刀一样刺下来,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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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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