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人生好像,过着过着就是十年,然后又十年


01

我出生在九三年。母亲说那时候下着大雪,你奶奶走进来看是个女娃,啥也没说,瞅了一眼就在旁边坐了下来。你爷爷倒是欢喜,把你抱起来左看右看,乐开了花。

“我那时候瘦,营养又跟不上,没什么奶水。可怜了你整体饿得哇哇得哭。”母亲说在医院待了半把个月便回老家坐月子去了。生了我之后,在老家一待就是几年。

“不会干什么农活,我就留在了老家,带你,缝补衣服,帮着打打稻谷,晒晒面。你爷爷待你可好,小时候你爱吃糖,吃饭,喝粥,他都要往你碗里加一把白糖。上村有家人做包子,一大早你爷爷背你在背上,去那家买两个大包子,你抓着大包子往嘴里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一嘴一口油。”母亲说我小时候嘴巴被养刁了,不爱吃饭,又怕挨打,偷偷把白米饭倒在后面的田里,喂饱了那些鸡。

02

五岁时,爷爷肝癌晚期,去世时又是在冬季,天寒地冻的日子,鞭炮声响得厉害,送丧的队伍很长。料理完后事,我妈也去了电子厂工作,毕竟老小都要养活。

我就被留在老家给奶奶带。一同留下的还有晓燕姐,我二伯家的女儿,祖孙三人凑合凑合挤在那个老屋里生活。

老屋百平米大,一砖一瓦都是爷爷年轻时带着大家垒上去的。木头大门,铁制的门栓。侧门有个小房间,外面挂着一块帘布,白底子,上面印着梅花鹿,洗了多次有些旧了。房间是我和小燕姐住的,老式的大红色朱漆床,带顶,镂空的花纹,是奶奶结婚时自家打的,十分气派。夜里的时候蚊帐挂下来,我和小燕姐就在里面做游戏。还有一个褐色的大衣柜,有面全身镜。一张木头桌头,上面有一块明显的伤疤一样的痕迹,据说是我小时候淘气打翻了蜡烛油烧的。

过去是大厅,大厅里有个天井。寻常家盖屋子都要留个天井,这是习俗,通的了天,福禄自来。下雨天雨水顺着天井落下来,奶奶拿一个大盆放在地上,雨水落到盆子里。奶奶说那是福泽。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过年过节人多时便把大圆盘放上去,抬来长凳,围一圈,三十个人可以挤挤。正面墙上挂着一只老钟,隔一个时辰就“当”地一声响亮极了。大厅左边儿的门里放小便的木桶,右边门打开是楼梯,楼梯通向二层的阁楼,晒了的稻米面条什么吃食统统放在上面的朱红色大仓里。

再过去就是灶台,一口大锅烧饭用,小锅烧水,烟囱砌在墙里,冒的烟排到外边,打来的柴火堆在灶台边儿上,火柴放在圆形小洞里。放碗碟的大木柜子上也雕着花,也是爷爷做的,年轻时他是个出色的木匠。奶奶睡灶台边儿的房间,装酱油和料酒的大缸摆在里面。

然后是后门,打开门有一个很大的樟树。逢年节,奶奶在树前烧香,摆些吃食在那里,她说那是百年的老树,要祭拜的。我和小燕姐偷尝过盘里的糯米糕,甜甜的,入口就化了。

03

打小我就是小燕姐的跟屁虫儿。

小燕姐只大我三岁,她性子大大咧咧,爱玩,跑去田里偷别人家的玉米棒子,挖来蚯蚓去河里面钓鱼。有次往河滩上搭了临时灶台,在上面生火烤吃食,不当心手按到了火里,留了个疤。大家叫她疯丫头。我跟着她,便是个小疯丫头。

奶奶严厉,不许我们疯玩。下雨天她去田里择菜,就把屋子的前后门锁上,不许我们出去。她前脚出门,小燕姐就从小房间里的窗户里爬出去,她摸出门前石墩下的钥匙,大门一开我也跟着蹦跶出去了。我们披着透明雨衣,带着斗笠,一路踩着水和泥巴,来到田野边上。

里面荷叶长了一片,荷花三三俩躲在叶子下。她跳下去,摘了最大的两片荷叶来,我们一人一片,握在手里把玩。雨水下来,顺着荷叶滚落到田里,化成了溪流。蛙声也阵阵,晓燕姐开始唱义勇军进行曲,我跟着旋律哼起来。

不下雨的时候,我们从老屋的后门出去。那里是一条窄小的树林小路,两旁长着竹子。小燕姐跳起来摞下几片竹叶,放在嘴巴里吹,能够吹出好听的声音。我也放在嘴里,用力吹,竹叶子掉了,嘴巴里留了淡淡的味道。走五分钟就到一个很旧的凉亭,里面堆满了稻草,废气的木头架子,我们比赛爬到稻草上面,趴在那个布满灰的窗户上看外面。外面就是河流,丰水期的时候河水涨的老高,有时候发洪水会满到路上来,满到屋子里去,我们要往高山上爬,等河水退了我们再回去屋子里。

凉亭走过去是很多的山。据说不远处是另一个村子,但是没有路,坑坑洼洼的尽是泥坑,没人去过,也没人来。

山脚下有一个不大的水塘。

山上泉水沿着石壁流到塘里,可以喝。有人在水塘边放了个杯子。路人渴了,就拿着杯子舀水喝。我用手接一点塘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吞掉,水清清凉凉从我的喉咙里滑下去。小燕姐竖了食指在嘴边,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来。我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她用一只手移开水潭里的石头,另一只手在旁边围起来,我看见一只小蝌蚪从石头下游出来,慌慌张张地跳到小燕姐的圈套里去了。小燕姐双手托起小蝌蚪,大声笑着,问我“怎么样”。我很崇拜地望着她,给她鼓掌。

夜里的时候有满天的星星,奶奶收拾好灶台,就把那条老竹条椅子搬出来,靠在上面,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以为她睡着了,我们就趴在竹条椅的两个扶手上看她,一张长了皱纹的老脸,觉得好玩又好笑。奶奶突然睁开眼睛,我们吓了一跳,坐到了地上。她瞪瞪小燕姐,又瞪瞪我,张开嘴笑了,这一笑皱纹就更深了。

夏夜里,在老屋的门口。我们仨静静悄悄的。

我说奶奶,你会唱歌吗。

是啊,唱首歌吧,小燕姐也说。

奶奶整了整衣襟,朝着田野里啐了口痰,摆好一个老音乐家的架势,开始唱起来。声音沙哑,像泥沙流淌,枝桠脱落,像只黄昏下歌唱的老乌鸦。

我那时喜欢抬头看,夜空很大,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凉风吹过来,奶奶的银发飘起来,挠的我直痒痒。

岁月比烟花绚烂。日子像流水,缓缓地静静地从一条河流汇入另一条。我看过很多个晚上的星空,也数过很多星星。

04

老竹椅是越用越旧了。

墙上的钟也总是停住,奶奶隔几天就会去调一次,又可以再撑几天。到了年纪我被接到城里上学,和老屋夕相处的日子是一去不回了。但是心心念念,逢年过节就跑回老家去,晓燕姐和奶奶都在,我们三又和从前一样,祖孙三人凑在一起,夏夜里搬出椅子在门口谈天说地。仍然有萤火,有星光,有歌谣。也有变化,奶奶的头发少了,更怕冷了,用头巾包着。有时候聊着天,她忽然就睡着了。晓燕姐从屋里拿来大衣给她披上。她睡着时头微微低着,蜷缩得脖子都找不到了,

像个小孩一样。

高中以后住了校,很少回去。一年一次,我们回老屋过春节,大年三十的时候围在那张大圆桌上,吃着饭,聊过去的事情。

奶奶的耳朵不好使了,我要凑在她耳边大声说话。从前住的房间里半边墙壁脱落了,裂了一条缝,窗户的玻璃有了厚厚的灰。

我大学那年,家里传来奶奶的病危通知。我赶回去,她已经闭上眼睛躺在老屋的那张红色大床上,面带笑容,我第一看看她如此安详的样子。铺天盖地的哭声,我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停了。大风从前门吹到后门,那天下很大很大的雨。

后来老屋也要拆了。他们说太旧了,就算不拆,有一天也会轰然倒塌。我回去时已经是一堆废墟了。再后来,废墟也没有了。那些人铲平了老屋存在的痕迹,在上面中了草,改成了村里的公园。

小燕姐第二年出嫁,在村子里办喜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热闹闹的。她真好看,穿着红色的旗袍,长头发盘成好看的发髻,面容通红。那是我看过最美的新娘子。

我后来不再回去。却常常做梦。

在梦里,很多人围坐在老屋里,一起烤炉火,小燕姐从炉火里取出一个烤好的地瓜,掰了一半给我。我捂在手上,心里热热的。我们爬到后门的那颗大樟树上面去,爬到很高,在夜里面看下面的河流和一条条路,清清楚楚。那里有一盏昏黄的路灯,抬头看,看见满天的星星,我说姐姐,多美啊。

我们到老屋的阁楼上去,偷偷抓了一把新鲜的豆子,放在口袋里。我们看见天井里有鸟雀飞进来,在二楼做了窝,叽叽喳喳得吵得很。我们搬了竹条椅子坐在老屋的门口。

北面的风迎面吹来,吹得像一场梦。

而本就是,一场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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