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九重天上的金匠有些忙碌。前些天,司命星君特意来了一趟,替东华帝君送了个物件也捎了句话。说是太晨宫里新养了只灵宠,要金匠做个体面些的颈圈好落个标记,不至于被些没眼见的小仙逮去弄死。又说那灵宠长得玲珑,颈圈要做得细巧精致些。金匠挺踌躇,帝君也没捎来个尺寸信息,这颈圈到底要细巧到个什么程度才能叫那位尊神满意呢?司命给他指了条明路,让他照着呱呱坠地的奶娃儿手腕来。金匠感恩戴德,给他作了深深一揖后,遂就开始干这桩大事。既然司命星君交代要按着小奶崽的尺寸来做,金匠觉着这颈圈大约就是做给未来的太晨宫小殿下的。他一乐,遂觉着帝君不愧是这九重天上神仙的典范,给小殿下做个手镯罢了,竟也这么低调到需要扯个幌子来遮掩。复又瞧了瞧手里的物件,晶莹剔透,红如鸽血,却温润如玉。金匠挠了挠头,不确定这是不是块冰种玛瑙。仔细计划了一番,还画了张图纸,他这才抄起家伙开始打造。
这一忙活,便又过了好几日。
司命跑来催促了几趟,可回回都见金匠忙得满头大汗,遂也不好意思留下监工。他委实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是个小小的颈圈罢了,怎能花了十来日都没做出个囫囵来?如此低的工作效率,也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在九重天上混下来的。悻悻然回到太晨宫,便见着一群宫娥围在一起。灰袍星君探头一瞧,就见着她们中间挂着的那只金灿灿红艳艳的鸟笼子。这大白天的,不去干活儿,都在这处杵着逗耗子,委实不像话。于是,他轻咳了一声,没人理他。复又加了些力道咳了好几声,这才终是叫一群围着笼子看耗子的小仙娥们回了神。
“成何体统!”他训斥了一句,“这辈子没见过老鼠吗?一个个无所事事,想让帝君把你们统统丢回下界去,是不是?”
仙娥们皆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还不都散去?”
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宫娥们即刻便就缩着脖子四下而散。司命摇了摇头,目光遂就落在了那只鸟笼子上。
镶满了红色宝石的金笼子挂在屋檐下,在灼灼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耀眼夺目到叫眼睛都有些受不住。笼子里头,垫了层暗红色的软垫。垫子之上趴着只白毛耗子,此时正闭着眼睛看上去不太精神。
福来有些忧郁。
自打离开老家,它便被关在了这不大的一方笼子里。它是只老鼠,还是只热爱自由,且三观正常的老鼠。如今做了他人的笼中宠,委实如同沦为阶下囚一般,叫他觉着郁闷和沮丧。虽这笼子委实体面得能闪瞎眼,却也一并把它那双不大的老鼠眼也闪了个屈光不正。九重天上的日头旺盛,虽是被挂在了门廊之上,但委实没遮没掩。火辣辣的日头炙烤着,金子与血石散出了夺目的光辉。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晃得,福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两个叠得歪歪扭扭的影子,着实叫它觉着头晕。于是,它只得闭上眼睛,百无聊赖地躺在软垫上度混日。遂由衷地感慨,幸好它是只带把的未成年老鼠,否则它八成得怀疑自己也与女主人一样怀了小崽子。
想到主人,福来又是一叹。其实女主人待它挺好,好吃好喝地喂养它,也喜欢隔着笼子逗它。若说女主人是个心地善良的真神仙,那男主人大约能算是个心肠歹毒的大魔头。时时拿刀尖似的目光瞧它,还爱提着它的老鼠尾巴将它扔进水里。行为上对它动粗不算,还要用语言来污蔑恐吓它。他说它是只耗子,总归不干净。又说它的白毛太过浓密,容易焐出蚤子,需得天天洗澡,再拿到太阳底下翻着面地晒。如若不然,只得把毛剃了,才能绝了虫患。福来闻言,肥硕的身躯抖了三抖。觉着若是用男主人那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在自己身子上来回刮一刮,这一身尚且还算是娇嫩的老鼠皮大约也就一并刮没了吧!但天可怜鉴,它连爪子都碰不到地,又能上哪里去把自己弄得脏兮兮?想到这处,福来无力地吐了口气,觉着鼠生有些岌岌可危。
这样无聊又糟心的日子,一过便又是十来日。
是时申时将至,女主人前来探它一探,从笼子的缝隙间给它塞了些剥好的毛豆和瓜子当零嘴。福来热得不想动,胃口也欠缺了些,于是便就没有理睬主人的投喂以及互动的企图。
凤九瞧着它那精神头有些担忧,遂就愁眉苦脸地拐进了东华的书房。宠物心情低落,主人的情绪便也高涨不到哪里去。东华从经卷里抬了头,目光挪到步入殿门的红衣女子身上。眼见着她垂头丧气地往他坐着的这方软塌旁一坐,再凄凄哀哀地在他的膝头一伏。一声刺耳的叹息传出,惹得紫衣尊神皱了眉头。
“你这是又犯了孕期心情低落的毛病?”
手指在他紫色的外袍上画着圈圈,凤九噘着嘴也不回答他。东华低头瞧了她一会儿,便又将心思挪回到了经卷上。一手执着佛典,一手抚着她的青丝,好似凤九是狐狸原身模样伏在他的膝头一般。跪坐在地上时间久了,凤九便就觉着腿麻。又因着心情欠佳,她便就更加黏糊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上软塌,凤九遂就往东华怀里一钻,搂着他的脖子倒在了他执着经卷的手臂之上。手中的经卷被挡了个严实,东华又敛了敛眉心。轻轻一叹,遂就把经卷换到了另外一只手上,而原来的那只手则依旧搭在膝头,也没有要去揽她的意思。凤九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赖在东华的怀中,求抱抱。清冷的目光依旧落在经卷上,凤九觉着自己受到了冷落。她把脸埋进了他温暖的颈窝,哼哼唧唧,好不委屈。
“福来不理我,你也不理我……”
紫衣尊神顿了目光,“你这可就冤枉了本帝君。”他遂又继续扫着经卷,“方才我问你话,也没见你答。”
凤九委屈楚楚,“你难道不能哄哄我?”
东华索性放下了经卷,将她软趴趴的身子扶正,遂就下了软塌往殿外走。凤九坐在榻上愣了愣,赶紧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就算不哄我,你也不用走啊!陪我一会儿也成!”
暗紫色云靴踏过一尘不染的白玉石地,步态轻盈。紫衣尊神说话的口气也如同他脚下的步子一般,慢慢悠悠,平淡得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这几日本帝君都是一个人坐在这处看佛经打发时间,也没见帝后来陪一陪我。”
凤九呆了一呆,遂就颓了肩膀。
是了,堂堂东华紫府少阳君醋了,与一只还没巴掌大的耗子争风吃醋。
一阵无力感由心底生出。她遂就替门外廊上鸟笼里的福来担忧了一把。那只白毛小老鼠看起来像是犯了抑郁,若是再这样下去,即便不被东华使坏心眼弄死,估计也是命不久矣。想到这处,她便就起身准备再去看一看那只可怜的小耗子,然后回寝殿陪一陪那位正同她暗暗使着小性子的紫衣尊神。
刚出了殿门,便就见着司命,于是凤九同他寒暄了几句。司命说帝君唤他,凤九便也不好耽搁他宝贵的时间,提着鸟笼子便在前院里随处逛了逛。
九重天上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到处都开满了花朵,可太晨宫的前院却只有一片紫色的佛铃。可就是这一大片的佛铃花海,便足以将这春色填满。
凤九起了玩心,遂就放下鸟笼,幻回了原身跃入花丛玩耍。半死不活的福来听到声响才半眯着双眼往那处瞅了瞅,遂就生出了几分羡慕。想着若是自己也能无拘无束地在外头撒一日的欢,那么就算是明日被剃光毛剥了皮扔回冥界重新投胎,它也愿意。
自由,对于一只老鼠而言,真是太他娘珍贵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正当福来沉浸在自悯自怜的哀伤中无法自拔之时,忽听闻不远处传来了一串轻闲的脚步声。它即刻回了神,身子不由地一个哆嗦。
冤家来了!
它遂就蹿了起来,四处乱撞,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过路的仙娥瞧见它从萎靡不振到精神抖擞再到有些疯癫,遂都睁大了眼睛。随后,福来听到她们小声碎语。
“你瞧那小老鼠,一见帝君就活蹦乱跳的!”
“肯定是只母耗子,所以见到帝君魂不守舍了!”
还真是人心险恶!
福来愣愣地坐在软垫上不动了,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发疯。难道……她们瞧不出它是只公耗子?抬起一条后腿,它垂头朝那处看了看,觉着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虽然是小了点,但总还能看清楚的吧!又气又急,它便蹿到了鸟笼边,气势汹汹举着那它公耗子的体外特征,器宇轩昂地对着外面仙娥立着的那个方位,撒了泡尿。它用了很大的力气,将自己的老鼠尿喷溅得老远,似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又好似只是在极力证明它是只公耗子这个不争的事实。
仙娥的脖子伸得更长了。啧啧几下后,她们唏嘘了起来,“没想到鼠族里竟也有断袖之辈……”
脑仁里轰的一声,将福来的世界观炸得分崩离析。
暗紫色的云靴停在了鸟笼边,阴影将日头挡了个严实。许是觉察到了那股叫人喘不上气的压迫感,灵台内碎石瓦砾一团乱的福来慢慢地且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脑袋。紫衣尊神的目光如同冰锥一般落了下来。它缓缓地将那条还抵在鸟笼子上的后腿放了下来。福来觉着,自己完了……
一个火红的影子从笼子后面蹿了出来,好似急速坠落的火球一般,落到那双暗紫色的云靴边上。随后,火球散出了一圈白烟。烟雾中,现了红衣女子,讨好似地抱着紫衣尊神的胳膊蹭了蹭。
一簇暖流浮在了那张冷冰冰的面容之上,但也只是顷刻,便就消失无踪,好像从未有过一样,叫人不禁想要揉一揉眼睛。然后,他提起了脚边的笼子,只淡淡留了四个字。
“清理干净。”
笼子一晃,福来从一边滚到了另一边,随后又滚了回来。来来回回滚了几趟后,它才好不容易抓住了身下的软垫。但却也不过是几步的功夫,这晃荡便就停止了。
东华将鸟笼放在了石桌上。然后,他打开了笼子,骨节分明的手探了进来。
福来连滚带爬地连连后退,惊恐万分,可它哪里能逃得开。覆着薄茧有些粗糙的大手一瞬间便就抓住了它,将它牢牢捏在掌心。心跳跳得猛烈,好似要从嘴里蹦出来。福来觉着,自己大约就要这么被捏成肉泥了。它挣扎了起来,吱吱吱地叫个不停,凄惨得不像话。最近看东西本就不清楚,眼下还糊上了一片水汽,便就叫它更看不清楚了。只见远处有个金光闪闪的圈圈朝它而来,速度极快。福来顿了顿,遂挣扎得更剧烈起来,叫声凄厉无双,实在惨不忍睹。那个金色的东西套上了它的脖子,随即收得紧紧。福来心头一凉。男主人终于还是要动手……勒死它了!随后,它觉着束缚住身体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吱……”
它落到了坚硬的石桌上,屁股疼得它直叫唤。福来边哀嚎边努力挪动自己的身子远离那个歹毒的神仙。然后,它愣了愣,因它听到了自己脖颈处传来清脆好听的铜铃声。
“这是什么?”
凤九伸手摸了摸福来颈项上挂着的那个物件。
福来好似看见了救命稻草,也不顾得摔疼的屁股,顺势便就沿着她的手臂一路蹿到了她的肩头,离得那紫衣尊神老远。
“有了这个,便不用将它关在笼子里养了。”
伸手抓了肩头上的耗子,复又仔细瞧了瞧它脖颈上的那个物件,凤九琢磨了一番。
“还记得你说福来是冥界之物,受不住这九重天的仙气,所以在笼子上镶满了血石。现在就这么小小的一颗,能管用?”
“血石也分三六九等。”紫衣尊神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这一颗可是极品,能抵上那一笼子的普货。”
凤九唏嘘道:“你定是花了不少功夫才从谢孤栦那处得来的吧!”
“倒也没花太大功夫。”他不以为意。
指尖触动那颗极其精致的小金铃,好听的声音便就再次传了来。凝起法术,凤九探了探,遂就满意地摸上了福来的脑袋。
“我就知道,上头定有你的术法!”
“它太小,若是走丢了,也是难找。”东华遂就起了身,还叹了口气,“既是帝后看重之物,本帝君也只得花些心思。免得你像哭丧似得在这九重天上到处寻它,还丢了太晨宫的脸面。”
习惯性地将福来塞进笼子里,凤九提着鸟笼几步便就跟了上去,“我哪里会这么没出息……”
福来扒着笼子叫了几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东华睨了她一眼,好心提醒了她一句,“在幽冥司的时候,本帝君瞧你都快哭了。”
自知理亏,凤九便就没有回嘴。
“不必将它关在笼子里。”
福来又叫了一声,有史以来头一回对紫衣尊神生出了几分感激。
凤九不确定道:“若是它跑出去又不认得回来的路怎么办?”
“多走丢几次也就认得了。”东华语气清幽,荡在太晨宫的上空。
凤九:“……”
福来:“……吱。”
衣袖一挥,鸟笼便就打了开。福来一个健步蹿了出去,还没等凤九反应过来,便就没影了。望着那消失在远处的一团白毛,凤九叹了叹,感到了一丝担忧,遂又生出了几分害怕。
“它丢不了。”
提起空荡荡的鸟笼看了看,凤九对于东华说的话依旧不那么确定。
这一夜,福来果真有没回来。
翌日后的数个夜晚,福来都没有回来。
凤九掐了诀法,知道它就在一十三天并未走远。她想去寻它,可不知为何,每次总会发生各种稀奇古怪的状况来扰了她的行动。鸟笼子被摆放在梳妆台旁,已是空落了好几日。东华说颈圈上有术法,福来能循着气泽指引回到笼子里。可这几日,凤九越发觉着东华是在诓她。即便东华不诓她,被关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的福来还愿不愿意回来,也是个未知数。可心底里,凤九仍旧抱着希望,因她觉着自己待福来可好,即便是只耗子,也总该怀揣着一颗感恩的心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太晨宫中依旧不见那只小白老鼠的身影,而凤九的信念也在不知不觉中消磨殆尽。她不再想着去找福来,只愤愤地打定主意,若有一日让她逮着那只没良心的小耗子,定要将它关起来扔进库房,再也不理它。
司命劝她,“左右它脖子上挂着太晨宫的东西,在这九重天上,又有谁敢拐卖它!儿孙自有儿孙命,帝后何必去操心呢!”
凤九点了点头,依旧难以平复心中那股想把福来丢进库房锁起来的冲动。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她决定不再去想福来。反正九重天也找不到第二只老鼠,更不用说寻上一只母耗子来同它繁衍出一个族群的祸害。就算它当真从此以后都不回来,也不用担着会闹出鼠灾,扰了九重天的安宁。如此狼心狗肺,倒也活该落得个断子绝孙的结局。
司命又劝她,“帝后若实在放不下,小仙倒是有个法子。多看看话本子,时间久了,便也就淡忘了。”
她又点了点头,遂就想起了凡间那出未看完的好戏。
“北燕国那一对半断袖,最后到底是个什么结局?那美人最后跟了谁?”
灰袍星君愣了愣,遂就有些无奈,“本来那三人的命簿上还有许多字,可突然之间全都消失了……”
凤九磕着瓜子,托着香腮,有点扫兴。遂觉得这大约又是她那夫君的手笔。
“这算个什么结局啊!就算到了幽冥司,那三人估计在奈何桥上都掐起来……”
“一碗孟婆汤下去,即便爱得再深,也不过是前尘往事。入了轮回,便就形同陌路,来世还能否再见,全凭机缘造化。”
长吁短叹了一阵,凤九生出了些感慨,“凡人一世短暂,若爱得太苦,倒也能早得解脱。不像我们这些做神仙的,即便苦,也只得生生受着。”
“有得必有失。”司命总结了一番,“神仙也好,凡人也罢,总也求不来个完美。”
“司命,你给凡人编了这么多故事,难道从未写过一个完美的命格吗?”
灰袍星君笑了笑,却也没有回答她。
说话间,远处跑来个姑娘,脚步有些慌乱。她大叫着,被疯狗追着尾巴咬似的,一路往他们这处来。
“快,快管管你家灵宠!”成玉跑得上气不及下气,好似即刻就要断了气,“我刚入一十三天天门,它就追着我跑……跑……”
石桌前坐着的两位神仙闻声皆都探头朝她身后望去,果真见了一团白毛紧随其后。凤九眼睛一亮,遂喉咙口一紧,好似见到了被拐卖多年才找回来的亲儿子一般,扑了上去。
“死福来,这些天你野到哪里去了!”凤九捏着它,举到面前指着它的鼻子一通数落,“没良心的小白眼狼,我好吃好喝待你,你说跑就跑,也不晓得回来!”
“吱……吱吱……”
福来挣扎了几下,遂就颓然放弃了挣扎,只两颗绿豆般大的老鼠眼却依旧盯着眼前那位穿着粉紫色纱裙的姑娘。
成玉在石桌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润口一边顺气。凤九抓着老鼠在她身旁坐下,惹得她嫌弃地挪了挪位置。
“你这耗子也是稀奇!”她随手抓了一把瓜子便嗑了起来,“从前我在凡间的时候,耗子非黑即灰,这还是头一回见着白毛的。”复又瞅了瞅凤九手里抓着的那只,她撇了嘴,“这耗子没耗子样的,哪里像只老鼠!”
面对成玉的非议,凤九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东华特意关照过,勿对其他人提冥界之事。于是,她只得糊弄了一句,“神界之大,总有些稀奇古怪之物,一只白毛耗子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将福来放在了石桌上,揉了揉它的毛,遂拿了几颗瓜子放在它面前。福来不跑也不同她客气,抬了两只细小的前爪便抱起了粒大瓜子啃了起来。一边啃,还不忘一边抬头继续看那个坐在它对面,却后仰着身子写着一脸嫌弃的花神。
成玉磕着瓜子,瞥了它几眼,便就好似看到了什么奇怪东西一般,凑近了几分审视起了眼前的这只老鼠。凤九瞧她神色起了变化,遂也将目光挪到了正在啃瓜子的福来身上,不确定道,
“怎么了?”
带着一脑袋簪花的红莲仙子眯起了圆杏似的大眼睛,啧啧出声,“我瞧这老鼠,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她顿了顿,“好像……有点儿对眼……”
凤九一愣,还愣了半晌,遂就探了头仔细地瞧了瞧。就连她身旁久未出声的司命星君也忍不住凑上来细看了一番。
他有些纳闷,“成玉元君,这老鼠眼珠黢黑,你是怎么看出它对眼的?”
磕着手中的瓜子,成玉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老成地同他们解释了一番。说虽然神仙个个都长得端正且人五人六的样,但凡人却不然。各种疾病导致的身体缺陷很是常见,像对眼这种她也见得频繁。是不是对眼,她一眼就能瞧出来。
凤九默默嗤之以鼻。福来瞧着挺正常,半点异样都没有。绿豆般大的黑眼珠亮晶晶,又生得这么可爱,怎可能会是个对眼!
成玉瞧她那神情便知她不信,遂就拍了拍胸脯。
“若有一日,待这只小老鼠纳足了九重天的灵气化成人形,我赌金锞子半斤,它定是个对眼!”
一拍桌子,秉承护内原则的太晨宫女主人很是豪气,“就这么说定了!”
司命左右一瞧,好心劝了劝,“这么件小事,哪用得着赌五两金锞子……”
“这可是关乎太晨宫颜面的大事!”凤九严肃道,“司命,你跟哪边的庄?”
“……啊?”灰袍星君闻言脑门上冒了几滴汗,遂赶紧起了身,“您们二位豪赌,小仙就不参与了。”他紧接着作了一揖,“小仙还要回去写命格,便就不叨扰二位闲聊了。”
说罢,司命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好似担心自己慢了一步便会被帝后强迫着参与这桩毫无意义的豪赌一般。抬衣袖擦了擦汗,司命一阵后怕。就他这点微薄的俸禄,可玩不起!
回过神来,方才设下赌局的两位女仙便就继续对面坐着嗑瓜子。与他们一起嗑得不亦乐乎的,还有石桌上的白毛小耗子福来。
“自打我回了九重天,你这可是头一回来看我。”太晨宫唯一的娘娘委屈巴巴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瞧瞧,我这肚子都圆了起来,可想而知你有多久没来了。”
成玉往她小腹那处瞧了瞧,脸上瞬间堆满了姨母笑,“你这肚子,怎说大就大起来了!”她朝她挤眉弄眼,“你家那颗开花结果的老铁树开心吧!”
娇羞一笑,凤九掩了掩嘴,却掩不住甜蜜,“东华哪里老了!”
“不老!不老!”她遂又凑过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他近来心情可还好?”
饶是凤九再怎么被甜蜜冲昏了头脑,也察觉到了她的弦外之音。
“成玉,你这是……有求于东华?”
紫衣仙子干干一笑,“拾遗头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我寻思着找个合适的时机,向帝君求个情,让他歇几日缓一缓。”
“你倒是挺关心摭舍仙官。”她复又一叹,“三殿下伤得比摭舍仙官可严重多了,又操劳了数月,眼下被折腾到不得不去静养疗伤,也没得你几分在意与关心。”
脸色一僵,心头随即一沉,成玉顿觉手中的瓜子索然无味。她默了半晌,遂才接了话头。
“连宋他……到底伤得多重?”
“腰上被海蛟咬了个大窟窿,身上的血几乎流了个干净。若不是折颜及时赶了去,怕是早已躺在了无妄海。”
成玉怔了住。连宋受伤一事在九重天瞒得滴水不漏,这也是她头一回得知他真正的伤势。脑海中遂就浮现出他刚回九重天时的模样。心尖好似被人用钝刀割着一般,成玉委实心疼得不行,可面上依旧努力装作漠然。她还记着那日在二十七天天门口见着他时的情形。那时,他脸色很差。后来再见着他,也发现他行动的时候很是不自然。她该猜到他伤得不轻,可她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一个人躲在天衢宫内喝酒,不敢去打听他的伤势,更不敢去看他,唯恐一个扛不住,便软了心。她与连宋,本就无缘。而她也依旧在意他那一声“长依”。那道坎,她迈不过去。也许终其一生,它都是一堵挡在她与连宋之间的铜墙铁壁。
见她默不作声,神情忧虑,凤九便就再接再厉,“三殿下重伤未愈便赶回了九重天,伤口崩开也不得机会调养。日日批阅奏折,听元极宫内的仙官说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这一次他离开九重天,虽对外宣称是去云游,可他走的那一日,折颜也走了。说来,是不是也太巧了些?”
嘴唇颤了好几颤,成玉还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有一句话拾遗说得不错,自己的男人伤得重不重,她们这些做女人的心里多少是有谱的。她知道连宋伤得不轻,却不知他竟伤得如此之重。可现如今,她又能做什么呢?终是她一步一步将彼此推到了这个尴尬的境地,既然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回头。她不该给他希望,更不该在事已至此之时再给他任何希望。既已无缘,又何必强求。天命难违,她也不愿连宋去受那未知的天谴。更况且,他爱的究竟是谁?他做的一切又是为了谁?每每想到这处,成玉便觉着有条无形的罗绫紧紧扼着自己脖颈,胸中憋得几近炸开。
“成玉?”凤九唤了她一声。
一抬头,成玉便就对上了她的目光。她随即低下头避了开,却又受了那只小耗子的注视,叫她莫名觉着浑身都不舒服。红莲仙子复又默了许久。
“三殿下择了借口与折颜一同离开,定是去疗伤。你若……”
成玉打断了她,声音冷冷,却有些失神,“有折颜在,连宋定能痊愈,有什么可担心的。”
“有时候,你真的挺招人恨的!”凤九愤愤道,“真的很想打醒你!”
“就算你将我打死,我与连宋也不可能重修旧好。碎了的璧玉,即便看似修补完好,也还是会留下间隙,经不起水泡,也经不起土压。有些事情,一旦跨出了第一步,便就不能回头了……”扯了一丝勉强的笑,成玉反过来劝她宽心,“你还是安心养胎,少操心这些没用的事。若是晓得你为了这件事情动怒,回头帝君又该把这笔账往拾遗头上扣了!”胳膊肘往外一拐,她遂就作了一副讨好的形容,“我知你与连宋有过命的交情,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请你免为其难地同情一下弱者。”
冷着一张脸,凤九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嫌弃地睨了她几眼,平静道:“东华是个有原则的神仙,我觉着你高估了他的同情心。”
仔细推敲了一番,她发现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颓了肩膀,成玉垂头丧气,遂又抓了一把瓜子嗑了起来。对于眼下王拾遗遇到的困境,她感到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