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波兰斯基真正的舞台,并不是电影或者剧场,而是人的黑暗心脏。这与他内心所承受的黑暗生活史有关:幼年时集中营丧母、成年时妻儿遭灭门、因猥亵少女被追捕三十年等等,经历此番,最恐惧的事已不再是死亡,而是受困于无望的生活。
拒绝斯皮尔伯格的邀请、回避导演《辛德勒的名单》多年之后,波兰斯基还是选择直视和表达自己的二战经历,拍摄了他最为知名的电影《钢琴家》。以自己大为悲惨的战争经历而大获好评,实际上是波兰斯基的尴尬和羞耻,而不仅仅是荣誉。从这个角度说,《钢琴家》不是最波兰斯基的电影。
最波兰斯基的电影也许该从《怪房客》开始计算。这部电影所表现的恐惧与幻觉的伴生,发生在狭小破旧的公寓之中,“狭小”很关键,它意味着与广泛世界的真正的对立、对生活外部压迫的回避和内缩状态、孤独与绝望的不可拆解,在狭小的空间中,波兰斯基更加精准地逼视和压榨出人的内心阴暗。
以狭小空间串联他的四部电影,可以看出波兰斯基通过深入微观和细节而达到的一种真正宏大的大师气质:《怪房客》——《不道德的审判》——《杀戮》——《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
这四部电影所发生的空间一部比一部简单,人物也一部比一部减少。《怪房客》还有街道、店铺和环境居民,《不道德的审判》只有一座海边居所、阴暗的天光和几位主角,《杀戮》集中在一所公寓和两对家长的内心战争上,《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只有两个主角,全部发生在一个小剧场内。
人物关系也在递减:从《怪房客》中一个男人在人群里的孤立和崩溃(大量的语言在表达他与人群的关系、他的幻觉在现实中的投射),到《不道德的审判》中一个人受困于被害与复仇的个人历史,到《杀戮》中两个家庭在极其狭隘而日常的平凡生活里“口角”和在道德、文明与私心中的迷途,到《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中,导演与演员在表演中的渐渐入迷、失控,最终暴露隐秘精神世界的戏中戏,越简化,越集中,越刺入内心。
故事环境越来越单一、狭小,充分的表达也越来越依赖于演员的演技、导演的控制、台词的精准、情绪的微妙,波兰斯基做得完美无瑕。
虽然从表演的角度,他背叛了布列松的法则,但他的生活经历、舞台剧经验和电影生涯,已经融会贯通成波兰斯基式的语言风格,不能再仅仅从电影的角度来看待波兰斯基了。所以,我们应该重新去看他的电影。带着我们黑暗的心脏,重新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