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笔下有众多的渔翁形象,表现出了被贬永州之后寻求精神超脱的急切渴望。“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永州的柳宗元自述道“自余为僇人,恒惴栗”,带着这种忧惧不安,他笔下的“永州八记”都笼罩着冰寒彻骨的凄清,渴望着“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一心想要告别“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 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那种单调乏味,永无出头之日的生活。
他笔下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天地澄澈、空灵静谧的幻境里,孤独的渔翁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的仅仅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孤傲,在乎的是“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嵝为类”的卓然世外。
他笔下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更是堪称描写渔翁的绝唱。
渔翁夜间宿在山崖边上,他的生活所需“燃楚竹”、“汲清湘”对仗而立,显示出人和环境的浑然一体,这是一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自然生存状态。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东坡评这首诗说:“以奇趣为宗,以反常合道为趣。”第一层次的“反常”,点燃楚竹,烟雾使人和自然统一;烟雾散去了,人却不见了。第二层次的“反常”:在面对视觉空白之际,传来了听觉的“欸乃”,就带来视听转换的微妙感悟,声音是人造成的,应该是有人了吧,却还是“不见人”,只有一片“山水绿”的开阔的空镜头。然而所有这一切,却又是“合道”的,两者结合突出的,首先是渔人的轻捷,悠然而逝、转瞬之间就隐没在青山绿水之中。其次,“山水绿”,留下的是一片色彩单纯的景观,也暗示是观察者面对空白镜头的遐想。不是没有人,而是人远去了。正如“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一样,空白越大,画外视觉持续的时间越长。
蕴藏在“反常”“合道”中的。是视听交替和画外视角的效果,这种手法,在唐诗中运用得是很普遍的(如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这两句是从画内渔翁角度写渔舟之轻捷。“天际”是说江流之远,因高而快;“下”字,更点出了江流来处之高,由天而降,而舟行轻捷却不险,越发显得悠然自在。回头看到从天而降的江流,有没有感到惊心动魄呢?感到的只是高高的山崖上云彩,没有乱云飞渡,虽然“相逐”,可能很快,但却是“无心”,也就是无目的、无功利。
可以说这两句,是全诗思想的焦点。但是苏东坡却说:“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由于苏东坡的权威,一言既出,就引发了近千年的争论。南宋严羽、明人胡应麟、清人王士和沈德潜都同意,而宋人刘辰翁、明人李东阳和王世贞则认为不删节更好。他们认为如果删节了,就有点像晚唐的诗了。
今人周啸天说:“晚唐”诗固然有猎奇太过不如初盛者,亦有出奇制胜而发初盛所未发者,岂能一概抹煞?如此诗之奇趣,有助于表现诗情,正是优点。虽“落晚唐”何妨?“诗必盛唐”,不正是明朝诗衰弱的病根之一么?
孙绍振教授认为,最后一联的“无心”是诗眼所在,全诗意境的精神所在,心情之美,诗的意境之美,就美在无心。
这个“无心”,典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正是一种“悠然见南山”的“悠然”,是陶渊明式的轻松自若,超然飘逸。以后就成了一种传统的意象。李白说“时时或乘兴,往往云无心” ,李商隐说:“孤鹤不睡云无心,衲衣筇杖来西林” ,辛弃疾说:“鸟倦飞还平林去,云肯无心出岫”……
若全诗动静之间,以山水绿的发现作为结果。声画交错,触发遐想,只是回到声音与光影的转换趣味。但是趣味有什么特点呢?“无心”,不管有人无人,有声无声,有形无形,都是意境的灵魂所在。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摘录、有感于孙绍振《名作细读》上海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