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时候,屋子里暗暗的,我知道恩和在家。
她一直喜欢黑暗。
一个人的黑暗总是和内心里的一些纠缠在一起的。偶尔拉开窗帘的小小的角,恩和就坐在光柱边,抱着膝盖,抬头看站在门口的我。
良颂。恩和低低的叫我。
我走过去。恩和黑色的头发缎子一样在微微的光后闪烁。
我看见她眼角扬起笑意。
并不是黑暗里不可以有这样初月一样的微笑。
她摊开掌心,里面是一颗大白兔。
我也笑了:把窗户打开好不好。
恩和站起来,说,我来。
翠绿的窗帘被拉开。其实,这时已是傍晚,黛青色的天空在剩下的余光里正慢慢的消失,城市的远处呈现了一片红色。
恩和说:多美。
我拍了拍她的肩,你应该多晒一晒太阳。
恩和回头,翘了翘了唇:我要和你一起看日落。她把大白兔塞到了我手里。
这个孩子和孤独有关,我常想。
不会和别人主动说话,不会到热闹的地方,从小到大,即使自己出去,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起她的朋友。有一天她出去,夜里给我电话,说不回来。我想了想,没多问。
过了两天,恩和回来,一脸疲惫。见到我,说,良颂,你不爱我,你不管我。
我用力抱她,说,你总会有朋友的。
恩和看看我,没有说话,便到屋里休息。
我注意到她一直情绪低落了很久,也更少出去。只愿在黄昏时陪我出去散步,手握得紧紧,是一个怕突然失去的孩子。
一个人的路难免是不易的。很小的时候,恩和很惧怕风雨里的雷声,然而她在黑夜里却不肯说,只是缩在角落里,直到昏昏睡去。我终于知道时,只抱着她,叫她的名字。
差一点点流泪。可我怎么可以在恩和的面前流泪呢。她已经是我退守到最后时唯一的坚固和唯一的脆弱了。
恩和。
恩和留了张字条:良颂,我出去走走,很快回来。我爱你。恩和。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字条忽然让我有些触目惊心。
有很长时间,我都失眠。整夜的睡不着。我的生活是不健康的。我希望恩和要比我好,她应该有不同于我的生活。
孤独的久了,心会在不知不觉里便死去了。我已经习惯于赤着脚在午夜喝冰冻的啤酒,在书桌前翻开书发呆。直到有一天夜里恩和站在我身后说:
良颂,你不要这样,你不好我也会不好的。
我回过头。
恩和穿着宽大的睡衣看着我,头发凌乱,眼睛却很亮。我不言语,只是看她,恩和又说:
良颂。你要睡了,不能这样喝酒。
我忽然笑起来。
有一个人值得你去为之改变,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恩和凌乱的头发又被我揉的更乱,亲了亲她的额头。
其实,我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么轻易的被生活打动的人。当你一个人跋涉了很多独行的路后,即使遇到那样的热烈也会小心翼翼的避开。
所以,我总是希望能够有一个人给恩和更稳定和完整的生活,我是不完整的,并且,永远不会完整。
第一天, 恩和在夜里打来电话,说很好。
我问她明天回来吗?恩和沉默。
我说那你和朋友在一起?
恩和说是啊。
我沉默。
然后电话挂了。
夜里,我失眠。凌晨的时候,听到窗外有风吹过,迷迷朦朦的便睡了。
梦里虞美人花大片大片的开的正艳,单薄脆弱的薄瓣,清秀的茎,她沿着虞美人花开的小径轻轻的唱歌。背景的天空很蓝很高,云若浮絮,静静的闲挂.接着江南的垂柳,无穷碧的池荷如漫开的纱使我在醒了以后还不能从梦里出来。
如果真的一场梦可以到终老亦不醒来,可以
沉醉和陷落,我亦心甘。
这种好一直让我的模棱和隐约的希翼着什么。
恩和。
那两天下小雨。
下雨的夜里让我彻夜不能睡去。一角长颈的瓶里大朵的百合正以惊人的速度将一种败去的信息传递。
恩和来到生命中后,从来没有这么长的时间离开我的身边。
整个屋子的角落中都散发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这间屋子,她永远呆的时间都很长,比我,比外面的阳光。这里种满了她微笑的记忆和她的沉默。
沉默是一颗种子,现在长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电话响了,是恩和。
我听到那熟悉的呼吸声,风吹过她头发时熟悉的气味。
电话仍是沉默。
良颂。恩和叫我的名字。
我一直在找一条路,我看不见尽头,我看不清来时的路,我只能向前。良颂,你要拉着我,像春天总要带着花开一样。恩和细微的声音微微荡在寂寞的空气里。
我一直不说话,我害怕一说话就暴露了许多内心深处的寒冷。
忽然想起五月六月的虞美人,像潮水一样的涌来,像潮水一样盛开,像潮水一样突然退却,一些藏在深处的痕迹被留在海滩,被阳光刺痛。
回忆是些甜蜜的毒,常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伤你与无形。
你在哪里。我问。
恩和不说话,电话又被挂上了,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一片空白。
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失去她,这个世界只会一片憔悴的苍白。
淡蓝色的憔悴会终于一点一点把我蚕食,这样的距离最会使目光慢慢黯淡和擦肩。
将会是一生。
把冰块丢到水池中,看着水被注满,冰在融化。
把脸,把头整个浸进去。
疼痛到极点的时候我们就会忘了疼痛。
许久,把渐渐麻木的头抬起,在镜中看到满脸挂满水珠的面孔,仿佛很多还没有说出的情话在瞬间被冻结,被无言。
被颓败。
我想,也许自己很久以前是快乐的。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园子,沉静而寂寞的开着四季的花,不说话便坐在喧哗的背后,坐在世界的背后,看着天空上大朵大朵盛开的云。而这个世界,或许和自己有关,或许,没有多大的关系。
也许曾经以为是会很快乐的。
恩和也是。
我的沉默也成了她的沉默,我的颓废也多多少少使她的安静里过早有了开落的神情。
让人不忍,和她一样。
这是命运。一个轮回。
美丽的总是要失去的。
四周的光芒渐渐淡下去,在华光笼着的地方有个人轻轻的唱:
………
晨光束起月照大地
我都想接近你
从今天起
到天枯寂
为你悲
为你喜
身体灵魂全都属于你
还有来生也要在一起
变作雪花我费尽气力
都想飘到你怀里
身体灵魂全都属于你
你是我活下来的目的
我答应你
春夏秋冬这四季
每一天爱着你
唯一的爱是你
………
流离的片段慢慢成了赖以呼吸的唯一。在这些细碎而不可捉摸的黯夜里仿佛一些离去,一些到来。
一整个夜的风都很大,像一个个疾呼的名字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卷过。在每一个倾听的耳旁都隐隐的颤动着心跳。
这个夜,注定,很冷。
夜里,雨没有停。这样的夜晚和寂寞一样姿势的灵魂会在哪里歇息。
窗户开着。
浓绿的窗帘被风吹动,像陈旧的心事起起伏伏,一刻不停。
五月六月,虞美人像初夏的阳光一样充满了健康的甜美,如同青春的唇,青涩的让人忍不住去碰。
她在虞美人的花中赤着双足,头发披散,插满了各色的小花,碎梦一样的裙子随着她的跳动闪烁在一个个不言的词语中。
镜头恍惚。
时间就在那时,和天空的云,路过的鸟,吹过的风一起忽然停止。
屋子很快灌满了潮湿而冰凉的空气。
我坐在宽大的窗台上。
整个城市在夜半的时候终于进入了梦里。
偶尔一两点星火使夜更沉。
恩和呢?
她现在会在哪里。或者像我,坐在湿冷的空气里遥远的寂寞和对望。
仿佛在面前,仿佛不曾分开,仿佛是某些镜头在不断的,顽固的重复。
一遍一遍,不休不止。
手指里烟明灭,终于烫伤了手指。
良颂,陪我抽根烟。也是一个有风的夜晚,恩和说。她的嘴唇像一朵花的寂寞,头发倾泻,眼角打了亮亮的粉。
我笑。
我们坐在窗台上抽烟,大声的说话,放肆的笑,喝滚烫的Espresso.
那些黑夜如同我们的空虚无度的挥霍着寂寞而干燥的身体,不断的填补,不断的安慰。害怕喧嚣,害怕嘈杂,害怕那些陌生的背后隐藏的伤害。
枯萎总会来的。那就在枯萎之前,绿色还不曾退去的时候让我尽情。
既使绿的会让你些许心痛。
她会突然,突然的失去,突然的消失。
忘掉疼痛,忘掉空洞的黑暗,突无声坠落,然后青春迅速死去。
这一次,恩和在空气中像爱情中的伤痕一样迅速消失和萎缩了。
夜里浓浓的醉。
我伸手触到伤疤,像某个永远留在手腕的痕迹,又像一朵黑夜里开放的花,灿烂而诡葳。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出了恩和从角落里漫起的声音,慢慢的浸透,慢慢的消失。
独处使生活沉静。
在骨头上刻的名字也仿佛岁月青苔的蔓生企图遮掩住另一个生命的气息。
用冰块洗脸。
用冰块泡柠檬。
她留下了声音,留下了青春的味道,静静中被放到那些微笑背后再难以触及的地方。
过很多年,过很多个事件后,我们真的会慢慢的,慢慢忘掉影子和影子之间密布的蛛网和我们留在黑夜的笑容吗。
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