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姐的小儿子满月了。照片里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盯着你，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隔着手机屏幕亲他一口。
她的大儿子现在应该从技校毕业了吧。
42岁高龄产子，这在城市里可能不稀罕。但在我们湘西老家，想必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她那一言难尽的坎坷婚姻路，更是让人不胜唏嘘。
想当年，二十出头的灵姐在农忙季节来到我们村里，帮她姐姐家插秧，立即成为村里未婚男青年们争相追逐的对象。也难怪，这姐妹俩就是两朵风格迥异的姐妹花。姐姐生得五官精致瓜子脸，一看就是精明能干的女人。妹妹则浓眉大眼鹅蛋脸，一看便知豪爽大气，眉宇间有一股动人心魄的英气。
最初看到灵姐，她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相貌，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接触得多了，发现她不是一朵荷花，而是一株向日葵。无论怎样的人生遭际，她始终乐观向上，不气馁，不抱怨。常常带给他人一串响亮的笑声和一张灿烂的笑脸。
灵姐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了英俊又聪明的祥庚哥。婚后一起去广东打工了。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灵姐还是毕业实习的那年夏天，由于肠胃功能紊乱去镇上看中医，她抱着发烧的儿子也去看医生。这次由于不熟，我们打了招呼后便坐在车上没怎么交谈。
没想到第二年我们便成了同事，由于缺乏工作经验，刚毕业的我在灵姐的介绍下进了她所在的一家大型港资企业的物控部门，在同一个仓库里做事。由于员工多宿舍少，我在几十人闹哄哄的宿舍里睡不好，就在外面租房住。由于当时的治安不太好，独自租房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后来灵姐劝我去她租的房子里睡。我不想打扰她和祥庚哥的生活，便拒绝了她的好意。
这时灵姐低声跟我说：没事的，他晚上很少在家里，我也是一个人住，也有点怕有坏人来。我顿感诧异，她又解释说：自从一年前他家几兄弟跟另一家几兄弟为了争抢一片山林打架后，把人家打伤住院了。他当时在广东做木工，辞职回家处理此事后，再回来便没再找到之前那么满意的工作。跳来跳去更加不想老老实实打工了，于是天天吃喝玩乐打麻将，晚上更是通宵作战，白天回来睡觉。她苦苦劝说也无济于事，只得作罢。
于是我答应跟她一起住，还说出一半房租，谁知她拒绝了，说我刚开始工作收入不高，再说我这也算是给她作伴，不用我出房租。好说歹说她就是不答应，我只好周末买点菜来减少一下她的开支。
灵姐在工作上热情认真，跟同事们打成一片，每天都能听到她豪爽的笑声。有时候看到她不笑不闹陷入沉思时，我问她在想什么，她喃喃地说：我想我的儿子。真的很想他。不知道他跟着爷爷奶奶过得怎么样。说完泪水夺眶而出，瞬间布满脸庞。我惊得手足无措，同时又讶异不已。因为我不明白一个人要有多想念另一个人，才会一想起就流泪。我作为一个女孩子，想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有了孩子后会如此割舍不下孩子。他是她心尖尖的肉，心窝窝的光。他是扎入她灵魂深处的刺，不能触碰，否则便痛彻心扉。他是她的软肋和死穴，即便她阳光开朗，即便她豪爽顽强，一想到他她便一秒打回原形，成为一个孤苦无助的弱女子。
好在这个弱女子的形象只是偶尔出现一次，大多时候她是欢歌笑语的。每当仓库里的活干完了，她就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言情小说，躲在某个阴暗的货架后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看起来，边看还边“嗤嗤”地笑。
我是如此留恋她这种纯粹的笑。可是有时候她的笑让我感觉到是强颜欢笑。每每发了工资，她就开始找老乡们借钱。好在老乡多，而且大多是年轻小姑娘，不用养家糊口，大家都愿意借给她。她笑嘻嘻地说：唉呀，我现在彻底变成“账佬儿”了。谢谢，下个月发工资了还给你。
我私下里问灵姐，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她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兄弟把人家打得住院了，这医药费得我们出啊，你祥庚哥是长子，这担子得我们挑啊。以后可能还要给赔偿款什么的。慢慢来吧。
后来我跳槽到了另一家公司，离灵姐她们较远，就很少过去看她了。只是听妹妹说灵姐也辞职了，在厂区摆摊卖早餐，晚上卖点小商品，生意挺好的，就是很辛苦，祥庚哥也不愿意给她帮忙，她只好自己准备材料出摊收摊。有一次放假我去看灵姐，她比原来憔悴了不少，问起她的近况，她幽幽地说：我苦点累点没什么，毕竟他是我自己选择的男人。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打我，我实在气不过。原来他早在灵姐怀孕时就踢过她，现在居然把小姐带回出租屋，被灵姐撞见了，想要打那女人耳光，反被他打了一耳光。我闻言气极了，说：灵姐，你不要跟他过了，快点离婚吧。你不要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个臭男人身上。（论亲疏，我跟祥庚哥是曲里拐弯的堂兄妹，但心里我视灵姐如亲姐姐。所以我劝她离婚。）她虚弱地说：妹妹，你是太年轻不懂事，夫妻合不来想离婚，没孩子的话很简单。有孩子了就不一样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被别人笑话、看不起。我无论如何吃苦受气都要忍下去，我要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至此，我知道劝她是没用的。后来我去了另一个城市发展，跟灵姐也就慢慢失去了联系。关于她后来的生活轨迹，就像未完的小说情节一样，关心而不可得知了。据妹妹说她后来回了老家，照顾上学的孩子。多年后，有一次我带两岁的孩子回娘家小住，灵姐买了很多娃哈哈来看我们。我喜出望外地拉着她想好好聊聊，结果她一开口，那有些粗哑的嗓音把我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她尴尬地笑着说：这孩子怕我，那我先回去了。
前年，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人在QQ里要求加我，我一看名字就估计是灵姐，果然没错。又加了微信，然而却没时间没机会详聊。只是从朋友圈里看到她重新结婚了，如今又有了小儿子。有时候很想跟她痛痛快快聊聊，一是怕她没时间（她在镇上开服装店），二是怕她回忆起往事会影响心情。于是我便什么都不问了。只是默默关注着她的动态。
有时候想到灵姐，会为她那么多年的艰辛和孤苦感到扼腕叹息，觉得很不值。不知有多少女人像她那样，为了孩子，在苦苦支撑一个所谓的完整的家。直到有一天孩子长大了，才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可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华年，就这样付之流水了。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选择到底值不值。灵姐是典型的湘西女人，心灵手巧，壮实漂亮，善良热情，任劳任怨。如果你读了彭学明的《湘西女人》，就会懂得灵姐的选择和付出。
看着婚纱照里微笑的灵姐，想着她曾经给予我的关爱和帮助，时至今日我都未能有任何回报，我到底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此刻只能在心里对她说：灵姐，你一定要幸福哦，要狠狠地幸福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