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穆伊坐在围栏上，脚下是三层楼高的悬空。热闹的小食街挂着各色灯笼，仿佛古时上元佳节。灯光里兄弟对酒，情人慢步，其中一两个落落独行者，最受夜色眷顾。
又是九月了，应是秋高气爽，偏这个南方城市总要细雨淋淋，牵扯不尽。穆伊仰脸迎接细雨，微笑着抿尽唇边残酒。孤身坐在栏杆上的她不是灯笼，是一抹稀里糊涂的夜空。
倒是雨中霓虹好看，于醉眼中失了焦，犹如峨嵋顶上美得过分的舍身崖，逗引无数人跳下去，却不赠予一片云彩。
她拿出手机来编一条消息，“我要是跳下去，你会追来一次吗？”编到半途一声冷笑，觉得矫情，也觉得无用。就还是坐着，拿两只脚后跟交替的踢着栏杆，孩子一般起劲。
2
遇见胡一良，是穆伊22岁的时候。那年她从学校毕业，拿着一张师范专业毕业证发懵，自己也不太清楚当初是为什么要念师范了，是父亲的希望？还是就只因为这个专业人多？她的性格偏于随性，于随性中藏一点暗暗的坚持，自己也不太察觉的，仿佛四月里的青草在风中，一顺顺倒过去，看似无骨，却是绊着根，牢牢实实的，做不了远走的蒲公英。
找了几次工作无果，便还是听从家里安排，回老家县一中教书去。穆伊家在农村，能得这一份许多人赞叹的工作当然不是靠家里关系，而是仰仗在县教育局任职的舅爷。这舅爷也只是三弯九道拐的沾亲，但人到老来爱认亲，又喜欢穆伊乖巧，早在她大三的时候就有意张罗。舅爷人心是热热的，工作也是漂漂亮亮的，家里状况也不容许任性，她若再推辞，就是不懂事了。
但心里还是忧忧的，于站在人前做老师心里没底，夜里便梦见一众学生，个头比她还高的，密密匝匝的往她身上扔笔头，“什么破老师，下去！”又有被退回的简历雪片片一样从她头上撒下来，又有父亲举着一张县一中的录用单朝她跑来，噗通一声跌倒在雨后湿滑的路面上，爬起来接着跑，日渐老迈的面容欢喜得异常可怜。第二天醒来，却也只能一声长叹，到底是怪自己没本事。
然而回去却说职位被顶替，只得县一小有个空缺，舅爷万般歉意，连穆爸爸送去致谢的地里新出的花生也一兜兜送回来，坐在穆伊家堂屋里连声叹息，说自己年纪大了，权势式微。穆伊却觉得好得很，至少不会被高她一个头的学生扔笔头了，小学生多少好骗些。
9月1日便站在一小校门口迎新同学，别的老师稍微迎迎也就算了，她固执的迎到最后一位，脸上尽是旁的老师不大赞同的谦逊，你是老师呀，就应该有做老师的场面。
还有一个学生迟迟没来，大约是下雨天路上不方便。看看离上课还有点时间，穆伊便抄手站在门廊里，望着眼前淅淅沥沥的雨出神，琢磨着那所谓“老师的场面”。忽然就被一个男人撞一个趔趄，差点要跌到雨里去，所幸又被他给扯了回来。站定，男人手却不松，不知如何，一时间气氛有些怪。便听见一个童音厉声唤道：
“爸爸！”
抓着她的手这才缓缓松了，她下意识去看那说话的小人儿，是个穿着粉色雨衣的小姑娘，正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眼神冷峻而直接，竟使她不敢直视。
便听见男人道歉，“不好意思，一脚过来踩滑了，撞到你了。”穆伊看看脚下水潭，笑说没关系。男人伸长手臂把女童从雨潭那边接过来，说她叫做胡雨涵，一年级2班的新生。未称穆伊老师，大约觉得她不像。
穆伊说，“我是一年级2班班主任，班上都到齐了，就等胡雨涵同学了。”男人这才上下打量她，难掩诧异的笑道，“穆老师好年轻……抱歉，下雨天来晚了。”又说，“雨涵今后就请多费心，她……刚刚离开妈妈。”这一叮嘱来的突然，穆伊木了一木，点点头说一个好字，一句“你放心吧”卡在喉咙里，觉得太轻。男人似要再说什么，张张口算了。
3
穆伊领雨涵去教室，顺势把手搭在她的小肩膀上，小姑娘一扭肩膀甩开了，她便把手收回去，也没想到许多，看她父女穿着打扮不凡，大概是有钱人家，有钱人家的孩子脾气总要大一些的。
不曾想小孩自有她神预一般的直觉。几个月后，胡一良带穆伊回家。穆伊如丑媳妇见公婆一般紧张的坐在沙发上，雨涵把房门开了一条缝，抱着一只洋娃娃站在那门缝里看她，一如那天在雨中初见时她的表情，问她，“你是想做我后妈吗？”问的她心下一跳，本能的就要否认，但小人儿已经砰一声关上了房门。胡一良端着洗好的水果走过来，听到砰门声，朝紧闭的房门喊了一句，
“涵涵干嘛呢，穆老师来了也不出来招呼的吗？”似乎没听到方才雨涵的话，向穆伊解释，“小丫头被我宠坏了。”又叹，“可怜她妈不在身边……”
满是溺爱。
穆伊笑笑说没关系，不对他提及他的女儿其实从未叫过她穆老师这回事，也并不冒昧的问及他前妻、雨涵的妈妈。那时候，她总以为自己的心是可以宽似海洋的，一种小说里虚构的，义气的满满的豁达。
但自此害怕这个小她十几岁的小人儿，因她兜里已经揣着一枚戒指，这戒指是胡一良三天前给她的，她一直没戴，要等到正式见过雨涵小人儿。这时她把手揣在大衣兜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索着那枚戒指，心情仿若当初接到工作通知的刹那，好事正在发生，而心中欢喜却如游鱼一般触手又脱逃。
那天夜里难以成眠，坐在老家青瓦下的小窗前，对着台灯光看那戒指，看着看着戒指掉落地上，哐啷作响，心下忽然明了，既是这般苦心思虑，就是还没到为他飞蛾扑火的境地，那就算了吧。
第二天起来就准备去找胡一良还戒指，一开门却见他已经坐在堂屋里，问穆爸、穆妈最近身体可好，连说穆伊现在已经工作，且还有他，二老可不必再多操劳，注意身体为好。穆伊心中那原本明确无误的抉择，无端的就模糊了一层。
就默默跟着胡一良出门去。他把车子停在村口的坝子里，一众邻居正围在那里品头论足，见他们来，便有人递上恭维之语，胡一良倒是大方，跟大家微笑点头，反是穆伊低垂着头，三两步躲进车里。
20分钟后得到县里，穆伊把戒指拿出来递给胡一良，“我觉得我们还是……”
“孩子的话，别上心好吗，她才那么小。”原来他都是听见的。
也说不清缘由，她便悲从中来，却又觉找不出哭的理由，便忍着。他侧身过去抱着她说，“对不起，孩子小，让你受委屈了，可是别放弃好吗？为了我，别放弃。”她反倒哭不出来了，只觉两人之间隔着手刹那一大堆东西，这样硬生生抱着，怪。
情话是浓是淡，看讲话的唇，还看听者的耳。两人勉强又抱了一刻，心情仿佛不饿的人到了饭点，终究只是没有理由放碗。
4
后来在胡家的生活，也并非想象中那般水深火热，雨涵只是不理她，脾气娇纵，胡一良只是忙。
只是没有婚礼，领证都是很后来的事了，不敢让雨涵知道，偷偷去的。乡里人看重仪式，总问及喜酒的事，穆爸穆妈也只好以年轻人流行不办婚礼来含糊其辞。而宽容伊始，也是积怨伊始。起初穆伊也似孩子一般，时常向胡一良幻想婚礼，久而久之，胡一良那有限的愧疚用光，就开始厌烦，到最后谁也说不清，从开始的和气到后来的背向而眠，到底是谁的错更多一点。更有雨涵渐渐长大，主意增多，开始挑穆伊的课不完成作业不听课，甚至故意与同学打架，穆伊说一两句她便跳进学校的小池塘里，满身污泥的跑去跟胡一良哭。
这样过了一两年，胡一良把业务做到C城，便把老家的小公司交给一个表弟打理，自己带着女儿和穆伊举家搬迁。穆伊欣然前往，一来她原本不想当老师，二来和雨涵渐积怨难解，胡一良虽知她后母难为，但境况差到这种地步，也使他渐渐绝望起来，有次起了争执，便说出还不如离婚的话来，说她不曾为人母，终究有许多的不懂。听得她心头拔凉，话好像是没错，却像一把刀一般使她疼痛。“一个孩子的心就那么难捂热吗？”这样的问题她回来不上来，兴许搬离老家，雨涵有新的老师，她有新的工作，一切会好一些。
然而世事难预料。
去C城的头天晚上，穆伊整理东西到半夜2点才睡，早晨起来就有些迟了，匆忙中把给雨涵吃的鸡蛋煎老了一点点，雨涵一看，就什么也不吃了，扔了筷子跑去车上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穆伊是太累了，也对这种小冲突早已习惯，上车没多久就睡着，直到他们前面的两个车追尾胡一良一个急刹把她摇醒，接着便听见雨涵的哭声，然后是胡一良的吼声，“你到底是干嘛用的，上高速不知道把孩子看好吗？”穆伊不知就里，就干看着。
胡一良吼完回后座安抚女儿，“碰到哪里了？疼吗？告诉爸爸……”焦急得一塌糊涂，雨涵不回答，只顾一边哭一边叫妈妈。穆伊不知道她到胡家之前是什么样的，总之从她到胡家以后，雨涵只要一哭，就只喊妈妈，喊得胡一良心都要碎了。
穆伊曾小心翼翼的问过雨涵妈妈是怎么离开的，胡一良含糊其辞，她便有心试探，说，“能狠心扔下孩子，必然有很重要的原因。”他回一句，“你知道什么。”她就不说了。
安慰好雨涵，胡一良依旧回到驾驶室，穆伊说，“不然还是把后备箱的安全座椅拿出来吧，孩子做那个安全些。”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爱坐那个！”
她一股气闷在心口不再言语，一回头却见雨涵她那用泪痕还未干的眼角乜了她一眼，笑得不屑一顾。幼稚而无知的恨，最具生猛的力量，令人胆寒。
她心中所剩不多的生机仿佛遇到烙铁一般死寂起来，扭头看窗外，一轮夕阳红似烙铁挂在天边，余辉里长草墨色，树影绰绰，暮色安然。
夜里胡一良给她道歉，“对不起，今天情绪有些失控。”穆伊说，“没什么。”这道歉在她听来寡淡，毕竟已经太多次。不想他沉默了片刻，问道，
“假设，我只是假设哈，雨涵是你的亲生女儿，在高速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还能安心睡得着吗？”她心口一股气即刻沉到深渊里，只觉呼吸仿佛深海晃动的藻叶，一潮潮猛烈，一潮潮息止，丢失了一切声音。
“假设的事， 我答不出来，要不，我们就生个自己的孩子试试？”
房间里静得，只剩呼吸，和窗外突起的夜雨。
5
那之后雨涵不再吃穆伊做的任何东西，每天放学回家就缠着胡一良做他们从前家里爱吃的菜式。穆伊心中也渐生敌意，不再进厨房，不再进餐厅。下班就呆在房间里看书，听他们父女在厨房叮叮咣咣，听雨涵念叨，“还是这个好吃，妈妈以前最爱给我做了，爸爸你要向妈妈多学习哦，手艺还有待改进……”听胡一良浑厚温暖的笑声。许多时候，她并不明白自己是在向胡一良示威，还是在试探自己的疼痛底线，只是这样一天天下来却发现，心中未觉疼痛，反觉安宁。
就提出离婚。胡一良点一根烟静静的抽，抽到一半问她，“当真要和一个孩子这样计较吗？”她忍不住争辩，“你知道，我计较的不是孩子，而是⋯⋯”“我以后会多注意你的感受，你也多体谅孩子没妈，大一点就会理解你的难处了。”穆伊哑言，又是这样，他说挑不出错的话，她听进一肚子的难过，没有机会多辩。
就一整晚一整晚的失眠，在黑暗里盯着窗口发呆，天蒙蒙亮的时候爬起来去上班，也不坐车，从城南走街窜巷2个小时到城北，把整个人走得比那晨露下的灰尘还死寂了，晚上回家，再次试图跟雨涵沟通，“你是大姑娘了，应该明白，你妈妈已经离开你爸爸走了，她永远是你妈妈，但未必永远是你爸爸的妻子，现在你爸爸的妻子是我，我心不坏，这几年你都明白，我们和睦相处好吗，我们一起等你妈妈回来看你。”话音刚落，胡一良就回来了，雨涵跑过去抱着他就哭，“阿姨说的我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她离开我们了，是不是真的……”胡一良当即火了，“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她也不解释了，起身就出门去，在一束车灯里走，车主一连串的按喇叭她也听不见，后来那车主就下来，叫她嫂子，“这么晚还出门吗？”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哦，高远，你怎么在这里。”他说，“今天我们请胡总吃饭，刚才送胡总回来。”
这高远和胡一良公司有合作，穆伊见过。她原本有些脸盲症，不轻易记得一个人，但记得他，觉得他面善。
便听他又问，“嫂子要去哪里，我送您过去。”穆伊知道他是因为胡一良的缘故才这般殷勤，就说不必了。见他即刻敛了热情，料想自己心情不好语气冷漠了些，便又寒暄一句，“''真的谢谢了，我就随便走走，你也别叫我嫂子了，我比你小，不好意思答应呢。”他就又笑起来，微弯了腰盯着她的眼睛问，“那，我叫你什么好？”
好像檐角一滴夜雨，打在了盈盈花瓣。
后来也就是他，把她手里的酒杯收去，说是时候该送她回家。她便把一张脸全都送出去望着他笑，“我不回，要回你回。”他不说话，就来扶她，她也不反抗，只念叨，“我也想任性一次啊，我也想当一次小孩子。”
出门口看到一个女孩子在男朋友面前跺脚撒娇，男孩子一个劲儿的拿手臂框着她哄孩子一般的哄，她便不走了，立在一旁看了许久。
回家去胡一良在黑暗里睡着，听他的呼吸，她知道他是没睡着的，但并不理她。她合衣睡了，不做他想，毕竟这些年，她的任何一次出走他都未曾追，也不过问。
也许是酒喝多了，很快就睡着，第二天起来胡一良已经走了，她在床上又躺了一刻，猛的翻身坐起来，抱着脑袋就揉，揉了半天还是打给高远，“不好意思，昨天……”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说了一个谢谢。电话那头静悄悄的，过了几秒才听他说，“不客气。”若光是这不客气还好，偏生他又加了一句，“照顾好自己，你那么好，应该有最好的生活，最好的人……”说道中途偏又住了嘴。仿佛初露头的花苞你不知道它究竟要怎样开，仿佛袖口的一丝暖你不知道它究竟是怎样一大堆的暖。穆伊失了神。
便把一捧一捧的凉水往脸上浇，浇清醒了想起胡一良，昨夜那点因他而起的悲愤仿佛一颗酸涩的杨梅，被酒精泡了一夜，熟了，醉了，圆润了，封存进了玻璃罐，似还在那里，似又不在了。
然而一切，疑似错觉。原本是有很足很够的理由去喝醉一次的，如今好像，也不是那么正当了。
莫名就想起有一次在一个酒会上看到高远的情景，那是第几次见到他来着？不记得了，似乎一直是在一回生二回熟的路上行走着，仿佛这路奇异的长，一直也走不到尽头，又仿佛这路一下子就走完了，到了一个莫名的终点。他和人说着话，忽然回头盯着她看，看着看着一笑回头，什么也没说。
6
每个人心中的秘密无人得知，唯有自己是自己的立法者，仅剩的良知便是自己颁给自己最严酷的绞刑。
那之后穆伊莫名收敛了敌意，潜心维系与胡一良苟延残喘的婚姻，要使自己问心无愧，而往往，当一件事情被摆上这样的衡量架上，它的生命就已经结束了。
她沉默，于沉默中昂首挺胸，渐渐的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她是不会带给任何人伤害的，她等的是一个壮士扼腕的理由，一个她自己觉得已经足够的理由。无法自欺的是心下时不时冒出的盘算念头——若是和胡一良无过错离婚，她可以分得多少钱。
过了些时候，胡一良察觉她的不对劲，这样一种深不可测的温和，使他心里没底。他有把握她的较劲，也有把握她的歇斯底里，唯独没有把握她这日复一日带着笑容的退让。
他问，“穆伊，你在计划什么？”
“什么？”她把一张面膜细致的往脸上敷。
“我知道，之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父亲于女儿，总是要偏心些，因为她那么小就失去妈妈的陪伴，我很愧疚。”
“我知道。”
第二天下班回家，不知道什么原因雨涵没有去补习班，在家里把各种证件翻了一地，手里举起一只小红本问胡一良，“你不是说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的吗？你不是说她只是暂时照顾我们的吗？你不是说让我把她当保姆就好的吗？为什么有这个，为什么！”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吼得穆伊一时之间真觉得是自己错了。
可是，只是保姆吗？所以才没有婚礼？所以才没有多嘴的资格？所以才只能沉默？穆伊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还是会生气，为什么生气？在乎胡一良？还是可怜自己的处境？毕竟是那么些年啊，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那些年。
一个字的质问都没有，她直接回房间收拾东西，慌乱中把衣柜抓得一片凌乱，一只香水瓶子从角落滚出来，她捡起来看，是她常用的那种，但生产日期很早了，并不是她的。
鬼使神差的，就想起胡一良第一次看见她时，那冒昧的失神。那天，她用的也是这个香水。
难为他，千里迢迢把前妻的旧物带在身边。
她冲出门去，把香水瓶子扔在胡一良脚边咕噜噜转，“我只是恰好身上有你怀念的味道，是吗？胡一良，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也有爸妈疼的，你这没名没份没结果的委屈，我不要受了，我凭什么要受，凭什么？保姆是吗？还是三陪保姆，不要钱的三陪保姆！你倒是想得齐全！……还有你，胡雨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什么都懂，你花招比谁都多，但我告诉你，那没用，都没用，你妈不会回来的，要回来当初也不会扔下你跑了，你爸不娶我也会娶别人！你就等着看小谁还有我这么好欺负！小年纪那么有心计，将来你也要长大也要嫁人，若是遇到你爸这样的人渣，你的日子不会比我好过！”
7
穆伊离开，在夜色里走，不自觉走到一所大学门口，想起读书的时候，也想好好爱一个人，也想有个人好好爱自己，当时以为这一切将来都会发生，然而年华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三楼一家露天酒吧坐下来，细雨蒙蒙，只有她一个愿意淋雨的客人。
喝醉了就顺着护栏爬上去，编一条消息，却不发出去。“胡一良，我要是跳下去，你会追来一次吗？”这样的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好奇答案了。
好像也并没有多悲哀的，好像也只是悲哀于这情节，即使是一部如此这般的苦情剧也要使看客流泪啊，多么可怜的女子。
心里只是静静的。
然后就静静了编了另一条消息发出去，“你会喜欢我吗，会吗？”手指按下绿色发送键的时候，好像喝醉失重的人，按到了一只酒杯，满耳风生水起，而手指仿佛只是捻碎一片云，雨不会生气。
一直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只觉脸颊挨到他的外衣有湿漉漉的雨。他把她塞进副驾驶里，她便如烂泥一般摊着，口中念念有词，“霓虹真好看啊……雨水真漂亮……看那对年轻的情人……”软醉声音夹杂着雨声，微不可闻。他替她栓安全带，耳过她唇边时忽听得一句，“当初在学校门口看见他时，是并不喜欢的呀，还不及头几次见你时那样喜欢。”
不知道是怎样睡着，第二天醒来，目光所及处，陌生的房间，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边缘上一张深木色的矮圆几，圆几上一只插着白色绣球的花瓶，花瓶旁一碗粥，一只勺，规规整整的放在托盘里。
准备这一切的人，不知去向。
脑门上洪亮的响起昨夜说过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是真醉假醉，为何醉了又还记得，为何没醉又胆敢胡言。便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一旁轻蔑的跳着脚指证，“你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你是装醉，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轻浮的女人，造作的女人……”
还有那条信息。
还有，已经离开的高远，和这个空荡寂静的房间，一切，都在齿笑她的滑稽。
电话铃响了，来自胡一良，“雨涵自杀了，不过现在没事了，你也不必过来了，收拾东西先回家吧，等雨涵好些了，”他顿了一下，“我们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8
穆伊没有回家，打了电话报了平安，然后去到一个山去小学教书，她现在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回去。
她情绪混乱，讲课有一搭没一搭，但山区老师稀缺，大家还是笑盈盈的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有时夜深人静时人清醒，内疚得不行，可是天一亮，依旧失控。
这村子山清水秀，小学教室后便是大面的湖泊，她平常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坐在小平房顶上去看那湖泊，湖面平静辽阔，一如她当初以为的，自己会有的心境。然而最近的一切，却像是脱轨疾驰的列车。
来找她的还是高远，就在那条另她如鲠在喉的消息下面，他发来消息问她，“去了哪里，告诉我。”
他常常是周末过来，来了也不说别的话，在操场上带孩子们打篮球，篮球是补过又补，他就买个新的带来，孩子们喜欢他，喜欢成崇拜，随时高叔叔长高叔叔短，穆伊听着觉得暖，也只是暖，好似天边的云。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雨涵自杀这件事，才只12岁的小女孩子，厌世到自杀，能说和她没有关系吗？不能。这么多年，她真正发自内心关心过这个没有妈妈的姑娘吗？并没有。她只告诉她她妈妈不要她了，永远不要她了。
后来问过胡一良雨涵的境况，他说她身体没什么事了，但查出轻度抑郁。
她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通话很沉默，沉默得只听得见翻山越岭途径她耳畔的风，然后就听见他说，“这么些年，彼此都不好，我没有话可说，你自己好好的吧。”
她就常常的，在写着板书的时候忽然失控，把粉笔都按断。
高远再来看她，带她到临近市区散心，找了一家热闹的特色餐厅吃晚饭，点了许多菜。等菜的间隙他起身去抽烟。最近他的烟抽得特别厉害。她扭过头去看窗外大街，车来人往，霓虹成云。热闹的地方，烟火的味道，让她忽觉陌生。
忽然，高远的手机亮起，倒影在玻璃窗的一角黑暗中异常清晰。消息来自胡一良。
高远回来，说有话要说，她顿觉惊惶。他是要离开的，终究是要离开的。
还未及他开口，门口传来孩童嚎啕哭声，一对年轻夫妻在那里吵架，一边吵一边把身边一个年仅几岁的小男孩推过来抓过去。
“过不下去就离婚，孩子你拿去，我不要了⋯⋯”
“说得那么轻松，你就是不想花抚养费，自己的儿子自己拿去，我再也不要管了，反正做牛做马也讨不到好⋯⋯”
她耳中顿时没了别的声响，只有那吵架声。她看一眼回头，塞一块肉在嘴巴里嚼，嚼了几口又去看，看一眼再回头，如此几番，强作镇定，最后终于是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拉过那孩子，出了餐厅。
高远追出去，见她拥着那孩子坐在马路对面的河边，河风湿冷，她孤单的背影里，碎发在夜色里乱飞。便听她喃喃的说，
“孩子不怕，他们说的都是气话，爸爸妈妈不会不要你的，没有父母不要孩子的⋯⋯”
高远就坐在旁边默默的陪着。身后人潮热闹，却无法淹没这小小的一方孤独。
两夫妻吵完架，过来找孩子，从她手里把孩子扯走，离开时脸上仇怨依旧。
她说，“高远，你知道吗？我知道我错了，可心里还是觉得委屈，那么委屈，我是自私的，一直都是自私的。”不等他回答，她上前一步轻轻拥住了他，就那么默默的拥着，好似一片不经意停歇在他肩头的落叶，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
两人回到学校小平房，他平躺着，她枕着他的手臂，夏末初秋里，山间凉风在小窗口呼啸，他缓缓入眠，她说，“你走吧，靠着止疼剂的养病无法痊愈，你就好像止疼剂，你再不走，我就要依赖了。”
寂静得只有风声的黑暗中，静静的游走着他身上的烟草味。
她又说，“你走吧，不然我就先走了。”
天明时他醒来，她已不在房里，他围着学校四处找，第一缕耀眼的晨光照到他脸上，他抬手遮眼，见小平房顶上，她站在光束里，穿着他买的洁白舞衣，身后是晨光里波光粼粼的湖泊，舞衣在晨光里透明。
她说她要学舞，然后教山村的女孩子跳舞，说做女孩子，就一定要做个美好善良的女孩子，要做一个漂亮的、值得人怜爱的女孩子。他就从城里给她买了一件舞衣，那是他找遍城里的店找到的最漂亮的一件，适合她。
此刻她站在那里，穿着他买的舞衣。 她跳起舞来，好似一只随时都会起飞的仙鹤，一抹虚渺的烟。
然后，仙鹤飞去，轻烟消散。
他疯跑，追随她的身影，连滚带爬下到湖里去，嶙峋岩石把他擦得遍体凌伤，血染红一片湖水。
9
穆伊醒来的时候，他趴在她床边睡着。她抬手轻轻抚了抚他后脑勺的头发，想起那日自己孤独的坐在雨中的围栏。
“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所以才放心跳下去。你看，我就是这样矫情。”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抬头看着她说，“人不是机器，难过了就可以哭。不要这样一再的鞭笞自己，你可以矫情，可以软弱，在我这里……都可以。”
那之后穆伊住院养病，高远曾尝试问过她是否愿意见心里医生，她说不了，已经没关系。
学生们准备了鸡蛋去看她，都由高远收着，他笑着跟孩子们说，“看吧，穆老师不听话到屋顶玩都摔了，你们以后要听话，不许爬树爬屋顶。”孩子们都乖乖答应。她觉察自己脸上有笑，心中亦有决定。
一段时间后出院，脸上留下手指那般粗长的一条红疤。她又打听了雨涵的情况，说症状不重，但也总不见好全，就开始看许多书找抑郁症的资料，选有用的给胡一良发过去。心里有什么终于过去了，没有了，被那湖水和高远的血，洗劫而去了，开始只做有用的事情，不再耽于无名的悲喜。
高远再来的时候，她把那晚他睡着后曾经讲过的话重新整理，讲给他听。
“你走吧，不用再来了，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再过两年我也要回来的，等这届学生毕业，等村里到县里的路修通，他们都可以去县里上学了，我就回来。想必，县里也不会要我这种半吊子老师。”她低头笑，顺便拿滑下去的头发遮脸上的疤，“顺便帮我带话给一良，若有什么需要帮忙，找我，如果没有，就算了，我就不去打扰了。”想一想又摇头，“算了，他们两父女之间没有我也许更好。”他想要说话，她阻止，“什么都别说了，我都已经想明白，什么事也不会有了。”说完转身就走。
他就在她身后喊，“你想明白什么了？说清楚！”
她不答，继续走。
他就一边追一边喊，“站住，听我说完四句话，只有四句！”
她便站住。
他说，“第一句，一开始我接近你，确实别有用意。那时候我们和胡总的合作出现问题，我以为他在合作中做手脚，使我们所有的辛苦尽付东流，公司都差点跨掉。紧接着又遇到一个项目竞标，他是竞争对手……那时我创业艰难，孤注一掷，不择手段。就想……通过你报复他，使他分心失利，我好拿到招标。后来，他也主动退出了竞标，条件就是，我不再找你。这些，你大概都已经知道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第二句，后来与胡总冰释前嫌，我来这里找你，确实是受他所托，因为许多事情，他已经有心无力，他终究是一个父亲。”
“第三句⋯⋯”
“好了，我知道了，”她打断他，“这些我都知道了，你也知道，我偷看了你们的聊天记录，这些话就不必再重复了。”她控制住哽咽，抬手擦掉脸上的泪要走。
他拽住她继续说，“还有两句，是你不知道的。第三句，以前我以为你只是需要一时慰藉而已！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所以……”
“好了！我就是轻浮，我只要一时慰藉，我只是缺一个人来爱而已！我都认了别说了！”
她用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他就来掰她的手，她抓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他吃痛松手，她跑开，泪眼朦胧中看见二胖抓着一块砖与她擦肩而过，她回头，二胖手里的砖已经重重落在他的额头。
血从他的十指缝疯狂溢出。
二胖，16岁，180斤，智障，常被人欺负，送来学校读书只是因为家里没人看管他，怕他惹事，穆伊平常很护着他，他说过，要是谁让穆老师受委屈，他就打死谁。
10
还是二胖背高远去的镇上卫生院，在穆伊近乎疯狂的嘶吼命令下。
她陪着他在镇上卫生院养伤，后来许多天，心头一直萦绕他缝完针回到病房说的话，“我还有第四句话没说完，你静静的听好吗？我现在头疼得很，只敢轻轻说。”
她便静静的听，他就轻轻的说。
“你偷看我的讯息，是为了我吧？我现在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喜欢你，你还喜欢我吗？”
她看他良久，淡淡的说，“高远，我迟迟不离开胡一良，是因为他的钱，我对你有所保留，也是因为怕你成为我的过错，会害我得不到我在那段婚姻里应得的钱，高远，我不是你想象。”他就笑，一笑就歪着嘴喊疼，然后从牙齿缝里疼出一句话，“可我毕竟还是成了你的过错不是吗？”她摸摸自己脸上的疤不言语，世上有许多好女孩子，在她们那里，他可以永远美好光明，不用成为一个过错。
镇上医疗条件不好，缝针医生技术也不行，缝麻布似的缝了十好几针在高远额头上，等拆完了线，伤口像只蜈蚣一样爬在他额头上。他没事就拿了镜子来照，照完朝穆伊笑，“二胖可真懂我们，看，这下咱俩多配。”如此多次，她只不理他，他就只管赖皮。
又过了一年，胡一良领着雨涵来到小学校，那时雨涵已经十六岁，抑郁症有所好转。
她告诉穆伊，她的妈妈是在她六岁的时候离开的，只说出去办事，办完就回来，可是一直没回来。后来邻里开始传言她跟人跑了，后来爸爸开始尝试接触别的女人，她就开始排斥爸爸身边出现的所有女人，同事、朋友、同学……不只是穆伊。
她耍了许多小计谋想使穆伊离开，这次她也并没有自杀，只是让同学偷了她妈妈的安眠药瓶子洒在桌子上，然后喝醉作戏，只是想吓唬爸爸，赶走穆伊，没想到她有酒精过敏症，果真到鬼门关走了一回。
“但抑郁症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患上了这个鬼病，好像经常不开心，一时间好像一切都是空的，一时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雨涵盯着面前的桌子念经一样说了许久，这时抬头看穆伊一眼，继续说。
“其实把你当保姆那种话，不是爸爸说的，是我编的，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拆穿我。是因为……我妈要回来了，我怕她看到你在家里，会不高兴。”
“你走后没多久，她就回来了，可是，是和一个不认识的叔叔，还有一个我从未谋面的弟弟，刚巧小我7岁的弟弟。”
“你说得没错，她既然选择抛弃我，必然是有更重要的原因。她是回来了，可我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屋子寂静，穆伊思来想去，只有一句话好说，“阿姨那句话是错的，妈妈永远是妈妈。”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高远回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蓑衣披着，手里提着一尾鱼，像一个农夫。
他笑着走到穆伊身边来，弯下腰来把脸比着她的脸指着疤痕问雨涵，“看叔叔阿姨配吗？”
才发觉又是九月了，难怪如此多雨。
胡一良父女走后，穆伊和高远站在屋檐下看雨，穆伊说，“谢谢你不拆穿。”
这不难想明白，虽然这么多年是由错误开始，但彼此也曾用心将就，为何他这次突然答应离婚？雨涵生病是一个原因，前妻要回来了，这是另一个。她在等一个足够的理由离开，他也在等，于这件事上，他们都是无用的好人。他退出竞标，并不是在乎她，而是把那笔项目所得当做离别赠与，那时他已做好离婚决定，高远便是他把她脱手的备选。心中有愧的人总是别样大方，她能了解，因为她曾经也是那样过来。世间再也找不到两个人，可以把两条如此相似的路，走得如此相弃背离。
高远把蓑衣解下来要给她穿穿看，一边穿一边问，“拆穿什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用顽皮表情掩饰难堪，“我敢说，胡一良绝对没有说过让你别再找我这种话，他那时巴不得把我甩了。”
他松了正在给她系蓑衣的手，叉腰摆出臭脸，“这么了解前夫，你们去和好好了，我走了。”
说着就一步跨出屋檐去，朝雨里走，穆伊一纵身挂在他背上，把自己整个人连同蓑衣都铺在他肩上给他挡雨，“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不许贫。”他便反手来背起她，一路走一路哼起猪八戒背媳妇的调来，路遇村民荷锄而归，笑道，“哟，小高终于背到媳妇啦⋯⋯”他答，“哎⋯⋯猪媳妇⋯⋯”声音拉得老长，在寂静山间悠然，穿透淅沥雨声。
